只因岑鸢是太傅,还奉了皇帝之命来查那位齐小世子的事情。再加上此案一直不破,自己作为连山的太守,面子上也过不去。
他这才命人将一年前有关齐小世子的卷宗找了出来。
可现下岑鸢却说夫人要看其他的卷宗......
他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此刻正看着自己的钟毓,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
“想来衙门重地是我这等妇人不可踏足的,”钟毓一眼便看出李源的犹豫,她在心里腹诽了岑鸢只提不管的行为,面上却依旧笑着,“若是大人为难,我便不去了。”
“哪里哪里!”李源闻言,忙不迭垂头告罪,“不是夫人不能看,只是......”
“无妨。”钟毓抬头看了一眼岑鸢,“夫君,既然太守大人如此为难,我今日便先回去吧。”
话音落下,随即转身作势就要离开。
李源见钟毓开口说话,也下意识顺着她声音看向上首坐着的太傅。
见人面色隐隐有些不悦,李源猛然想起那日在梧鹊街,男人在自己耳边留下的那句威胁的话。
“夫人夫人!”李源心下一沉,连忙转头唤住已走至门边的钟毓,两步并作一步地跨向她身侧,“既然夫人要看,那下官便带夫人去看。”
左右自己上任之后,除了齐小世子在此地失去踪迹一事之外,便再无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了。
夫人要看便看罢。
钟毓闻言,正欲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
心知这招以退为进奏效了。
她缓缓转身,看着李源微微垂首,掩住那双眸里一闪而过的促狭,柔声道:“那便劳烦大人带我过去了。”
第三十一章
绕过衙门前堂, 钟毓跟着李源还没走几步路,就看到了前头坐落着一间有些破败的房子。
“夫人,前面那间房便是存放卷宗的地方。”
李源掏出袖间的手绢一抹额, 随后伸手指着前面的房子, 扭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钟毓。
看到钟毓微微有些诧异的神色, 许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李源泛着油光的脸上忽然挤出一朵菊花般的笑容:“三年前我刚调来连山的时候, 那房子便是这般模样。”
“本想着人修缮一下好存卷宗,可自打我来这连山, 收到的报官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偷小摸,这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大案, 门也开不了几次。”
“再加上那房子虽然看着破旧, 可也从未漏雨毁坏过卷宗。”
他边说边“嘿嘿”一笑, “后来我也犯了懒, 修缮一事也便不了了之。”
钟毓闻言却不置一词,只是看着李源浅浅笑着。
门上的锁“喀哒”一声被打开,门一开, 久不见日晒的霉味便扑鼻而来。
“这房子许久都未有人进来,霉味着实有些重了。”李源也闻到了霉味, 他扭头对着钟毓讪讪一笑,随后将手中的锁交给身后跟着的人,“夫人, 您若想看什么便支使他去给你搬。”
他伸手指了指从方才便跟在钟毓身后的一位小狱卒。
小狱卒见太傅夫人转头看向自己,一瞬间被她面上十分和善的笑容晃了神,直直盯着钟毓半晌没有反应。
直到身边的同伴捅了捅自己后腰, 他才回过神来,迅速弯腰行礼:“小的见过夫人。”
“不必行礼, ”钟毓面上笑意不减,脑海里却回忆着古人说话的方式,“这里是连山,又不是在京城,所以没有那么多讲究。”
“还不快谢过夫人!”李源狠狠瞪了一眼方才愣神的小狱卒,随后有些面露难色地看向钟毓,“太傅大人还在前堂看卷宗,我这做太守的该候在一旁随时听差遣。”
“夫人你看......”
“大人快放心去吧。”
钟毓想到自己一会要做的事情,心里巴不得李源快些离开。
她扭头看了一眼方才那位小狱卒:“我有什么事情寻他便是了。”
“那下官就先走了。”李源双手交叠,弯下腰给钟毓行了一个礼,随后便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夫人,您要看什么卷宗?”小狱卒绕过钟毓,上前一步替钟毓将门推开了些。
“就替我寻些有意思的卷宗,”钟毓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妇人家从未见过什么大世面,今日也是借着我夫君,才得以来这里开开眼界。”
“有意思的卷宗......”小狱卒眼睛咕噜一转,“近些年连山未曾发生过什么大事,唯一一件齐小世子的卷宗已被太守大人找出来拿去前堂了。”
“那便找些先前的刑案罢。”钟毓抬步跨进门,看着眼前一排排木架装似无意开口,“我记得幼时父亲常为我寻些大理寺的小案子来看,现在想来还算有意思。”
“大理寺......”
小狱卒微微一愣,大理寺不是处理那些血案重案的地方吗?
难道夫人想看刑案?
“那夫人觉得刑案可行?”小狱卒心里这么想着,也便这么问了。
“那便劳烦你为我寻些来了。”
钟毓微微颔首,声音里有些羞郝。
“不敢当不敢当,”小狱卒摆摆手,而后便闪身进了木架之内,“我这便为夫人寻过来。”
-
看着眼前成摞成摞按照年份月份堆在木架上的卷宗,钟毓耳边浮现起岑鸢先前说过的话。
他说建兴两年的十二月,宋观平与张昭成奉命前往连山查案。
既然如此,那章行舟的案子就应该是“建兴两年十二月”了。
钟毓抬头看了一眼正站在放着成安二十年左右卷宗木架边的小狱卒,见他此刻正一沓一沓翻着卷宗,丝毫顾不上自己。
她眸光闪了闪,随后缓步走至放着建兴年间卷宗的木架一侧。
本以为三年前的卷宗也会像李源说的那样按年份放着,却不料她只翻看了两摞,便心道不好。
本应放着建兴两年七月至九月卷宗的地方却放着六月的卷宗,而该放着六月卷宗的地方却摞着十月的卷宗。
钟毓垂下眼睫注视着面前明显是被人胡乱塞进去的卷宗,心里却细细思量起来。
建兴两年的卷宗如此之乱,兴许就是因为三年前的章行舟私吞朝廷拨款一案,衙门之人仅查太守此案便已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时间将已经查过的卷宗按年月细心存好。
如此一来,那她便只能从一月份的卷宗一摞摞找起。
想到这里,钟毓不再犹豫,直接将臂上十分碍事的宽袖挽起,露出细细的腕子。
她往前找了找,从建兴一年十二月的卷宗开始,一摞一摞都小心拿出来仔细寻找。
指尖一下下点过卷宗上写着年月的地方,目不转睛盯着看过去,生怕错过写着“建兴两年十二月”的那一摞。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毓无意之间一抬头,却被映在窗外那一方池水里的日光晃了眼。
此时她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自己脖颈酸痛难忍。
钟毓将手里方才拿起的十一月卷宗重新放回桌上,然后抬手按了按眉心,而后覆在颈侧使劲捏了捏。
直到颈侧觉着没有方才那般酸痛后,钟毓收回手,正欲接着方才看过的地方继续看的时候,就在她指尖刚碰到下一摞卷宗的那一瞬间,耳边却忽然传来那位小狱卒的声音。
“夫人,我已将成安二十一年至二十五年间的刑案卷宗找了出来,”钟毓闻声回头,就见小狱卒抱着快要将他脸都要遮住的高高一摞卷宗,十分艰难地从钟毓所在的木架边探出头,“夫人现在要看吗?”
早在听到小狱卒往这边走过来的脚步声时,钟毓便十分敏觉地将手里的卷宗原样塞了回去。
此时看着小狱卒,她神色镇定地笑了笑,随后柔声道:“将这些放在那边的桌子上罢,我这就过来看。”
“好嘞!”
话音落下,小狱卒便立刻转身向窗边的桌子走去。却不料转身的时候脚下忽然一晃,撑起来的胳膊撞到了一旁的木架。
“啊!”钟毓看着身前晃了晃的木架惊呼出声,下意识伸手用手扶住了木架。
“夫人可有事?”小狱卒的声音猛地扬高。
“无事!”钟毓立刻开口应下小狱卒的话,“方才只是我没站稳,你快些将卷宗放在桌上罢。”
“还有......”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木架上的一处,声音里却听不出旁的情绪,“我忽然有些嘴馋,想麻烦你帮我去买一包东街的红豆蒸酪,要刚出锅的那种。”
“好嘞!”小狱卒闻言,立刻高声回道,“小的这就去给夫人买!”
听到那扇年久失修的门发出吱呀两声,钟毓从木架之间闪身出来。
她走近门边,轻手轻脚打开门,随后探头向外看了一眼,确定周围无人之后立刻转身将门关上。
她重新回到自己最后站的地方,伸手拿起方才因为木架晃动而险些掉出来的卷宗。
这份卷宗正巧就紧挨着方才她刚放进去的十一月卷宗。
钟毓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卷宗的首页,那里明晃晃写着“章行舟”三个大字。
第三十二章
钟毓看着案上的卷宗, 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血液正一寸寸变冷。
原来章行舟被囚在狱中那几日,所受之苦远远不止卿云口中所言。
建兴两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八十三户改口翻供。大理寺少卿宋观平下令捉拿连山郡太守章行舟, 当夜提审, 并施以夹指酷刑促其认供。
直至后半夜, 章行舟仍不认其罪行。宋观平无法,派人请来大理寺少丞张昭成之妻章卿云, 要其劝诫章行舟。
十二月二十二日,章行舟突发恶疾, 审讯止,寻医为其看诊。
十二月二十三日, 少卿宋观平搜罗数张证据, 章行舟拒不认罪。
十二月二十四日, 少丞夫人章卿云因病退出审讯。当夜, 章行舟敲晕狱卒越狱。
十二月二十五日,章行舟尸体发现于连山脚下。
钟毓指尖轻拂过薄纸上的每一行字,目光落在几乎页页都印着黑褐色的手印上, 久久都不能回神。
她知道,那是章行舟的血。
写下这些卷宗的人为了掩人耳目, 每日的审讯只用寥寥几句一笔带过,可实际上......
她难以想象,在这薄薄一张纸的背后, 在建新兴两年十二月的那五日里,章家兄妹在狱中是如何度过的。
她好似终于忍不住般闭上了眼睛,良久, 再睁开时眼底已然一片通红。
钟毓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涩痛,再次垂眸将手上的卷宗从头仔仔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
却同方才一样, 依旧没有发现任何有关栽赃陷害的疑点。
除了大理寺少卿宋观平从始至终都不分青红皂白之外......
宋观平?!
钟毓心中猛地一震,按在卷宗一角的手指骤然用力,指尖泛白到仿佛要将那纸捏碎。
她终于明了。
从自己打算要将章行舟一案作为自己护身符捏在手里的时候,她便被“章行舟”这三个字框了起来。
她的目光一直放在卷宗上,试图从这些字里行间中寻出些他被冤枉陷害的证据。
可她却忘了,自己先前还曾怀疑过那桩让朝廷派来宋观平的人命案,很有可能是他人嫁祸。
想起那日自己在听到卿云所言之后下的结论,钟毓立刻将手中的卷宗合上放回木架上,重新抽出先前被她胡乱塞进去的那份十一月卷宗。
她动作十分迅速地翻开来,一目十行地掠过每一页的案名。
直到目光触及到“李大保之子一案”的字样后,钟毓的动作忽然一顿。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八十三户里搬至西边平地的最后一户,就叫李大保。
而李大保之子惨死一案,便是被那位有心人呈报上御前的人命大案。
也是让章行舟丧命的开始。
钟毓敛了神思,屏住呼吸继续看着手中的卷宗。
可她越往下看,眉心蹙地就越紧。
卷宗上写着李大保的儿子那夜为了阻挡前来寻事的刺头,不慎被混乱之中扬起的木棍击中头部,这才一命呜呼。
可紧接着下一页的仵作验尸纸上,却只写着尸体的颈侧、前胸后背、甚至是腹部都有淤血,而致死的头部却一点儿都没有提到。
这一瞬间,自己曾为了做实验,逼着师弟师妹连续一周分析实验体受力点的肌肉记忆突然复苏。
可此时的钟毓却丝毫没有心思去想旁的,她目光死死盯着仵作验尸纸上的字,整个人如同定住般一动不动。
倘若木棍击中头部真的是致命一击,那受力点处的淤血必然会出现在尸体的脑侧或者脑后,而不是验尸纸上所写的颈侧、前胸后背与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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