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就是想问我被匪徒劫走之后发生了什么吗?”他瞅着面无表情的岑鸢,丝毫不觉自己说的话有何不妥,半口气不停歇地继续道,“一年前我从峮州进了批猫眼石,路过连山的时候被一帮匪徒掳走——”
“本以为他们扣了我那批价值万两的西域猫眼石,是因为他们觊觎钱财。却不想我被关进牢里之后才发现,那群人是当今尚书钟延川的人。”
“我进去的时候那牢里还关着一个小老头,整个人看起来浑浑噩噩的,问了他我才晓得,原来三年前连山的那桩人命案,背后竟是有人做了手脚。”
“虽然我不善拳脚,可架不住脑子好使啊!”齐少虞三句不忘夸自己,眯眯着眼故作老成说着,“反正就是谋划了一个多月,然后声东击西这么一下,我就带着那小老头跑了出来。”
岑鸢心里清楚,倘若齐少虞的这番话大致属实,那这位一同跑出来的小老头,应当就是陈平安了。
思及此,他不禁也微眯起眼睛,骨节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桌上,发出轻小的“咚”“咚”声。
“然后呢?”
“然后?”齐少虞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去重新窝回了椅子里。
“然后我们二人就被迫分开了。”也不知为何,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声音有些不明显地低了低,“往出逃的时候一不小心掉下了崖,摔断了腿和胳膊,躺在崖底昏迷了好几天。”
“后来是我命大,遇见了一位下崖采药的药民,她见我可怜将我带回了家,我就在她家里养了三个多月的伤。”
“伤养好后我便离开了,一路走走停停就晃悠到了凉州。”
“我不晓得钟延川绑我是想做什么,最开始猜是我爹的缘故,后来又怕是因为我得罪了人,不敢找人回去报信,就只能先当了身上的东西先住在凉州,后来......”
“后来你估摸着钱剩的不多了,又未听闻什么钟延川的消息,便隐姓埋名地从凉州跑回连山,却不想路上撞到了钟延川的天玄卫,机缘巧合得知我此时就住在连山,便想赌一把我能不能救下你。”
岑鸢出声打断了齐少虞的话,“虽然来的时候我不在,但没过多久我夫人便回来,她认得你,所以替你拖延了些时间。”
“再后来就是傅平杀了天玄卫。”
不知何时,男人敲着桌沿的手已经没了动作,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盯着椅子上的人:“齐少虞,我是该夸你计谋了得,还是该赞你胆大妄为?”
“当然是计谋了得啊!”齐少虞十分迅速地接上话,“当然,这里面不乏有我胆大的好处。”
岑鸢闻言,不再说话。
他看着眼前面色虚弱但神情并不虚弱的齐少虞,一颗心里亮的跟明镜儿似的。
且不说他前面的那番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假,便是“机缘巧合得知他就在连山”这句话,他便立刻明白,这位齐小世子的背后一定有人。
虽然不知道背后这人想要他接近自己做什么,但眼下来看......
想到齐少虞口中提到的三年前,岑鸢看着一直把玩在手中的茶杯,眸底闪过一抹深思。
他猜,背后之人的目的,应当是三年前的章行舟一案。
不等他细想,耳边又传来齐少虞的话:“大人不信我的说辞情有可原,但现下齐某有一件要事相求。”
岑鸢转眸望去,却见那单薄少年此时已站在堂中央。
见自己看过来,他双手相叠,垂首深深一躬。
“请太傅大人护送齐某前往凉州城。”
话音落下,岑鸢眸光骤缩,就连一旁的傅平也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片刻后,岑鸢的声音才响起。
他眯着眼睛看着齐少虞,声音里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为何要我护送你去凉州城?”
齐少虞闻言忽然一笑,只是他一直垂着头,所以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岑鸢没有问他为何要去凉州城,而是问他为何要自己护送。
这一反常态的问题让齐少虞知道,太傅上钩了。
可咬钩的鱼儿还得再喂些鱼食,这样才能让它一直紧咬着鱼钩不放。
齐少虞抬起头,看着上首坐着的岑鸢,眼里划过一抹暗光——
“我猜太傅大人应该也想知道,钟延川在凉州城又做过些什么......”
他一字一句顿道:“见、不、得、人、的、勾、当。”
第五十六章
虽然钟毓的腹部被捅了一刀, 但好在傅平及时燃了天玄卫的赤色信号弹,所以那一刀捅得并不深。
从那日过后,钟毓便躺在床上被灌了半月有余的好药参汤, 直到她感觉自己再这么躺下去屁股都要长毛的时候, 岑鸢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 不再拘着她一直躺在床上。
彼时的她正为了自己能下地同卿云据理力争,就在她的唾沫星子险些将人要淹了的时候, 岑鸢忽地推门走了进来。
和往常一样,他身后跟着那位瘦瘦高高但极其话痨的小世子。
听到钟毓字句不离“伤已好”“能下床”后, 齐少虞忽然从岑鸢背后探出头来。
“我说夫人,你就别再挣扎了。”他伸手比划了一下, “那么长的刀口子, 再怎么说也得一两个月才能好。”
齐少虞冲走自己前边的岑鸢努了努嘴, 然后虚虚咳了一下, 说道:“更何况是大人不让你下地的,你现在又何苦为难卿云?”
两人进门的时候,钟毓正斜斜倚在软枕上。
她闻言, 掀起眼皮瞅着齐少虞,然后冷笑了一声:“齐少虞, 过多了安逸的日子,你怕是都要忘了谁替你挡的刀子。”
“怎么可能!”齐少虞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他拔高了声音, “我怎么可能忘记夫人对我的救命之恩!”
岑鸢没管两人之间的唇枪舌剑,他缓缓在床边站定,目光就落在钟毓的脸上, 一动也不动。
伤口缝好后没几日,钟毓便吵着躺不住要出门, 卿云好说歹说也压不住她,只得让岑二来请自己。
那日的她也是这般眉眼肆意,仿佛一受伤便什么面具也懒得戴了,张牙舞爪地像个炸了毛的猫儿。
见她扶着桌子一步一步就要往出走,还是自己说了等她伤好后便启程去凉州城,钟毓这才稍稍安分下来,顺着卿云的意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这还没过多少日子,她又嚷嚷着要下床。
岑鸢挪开视线,看了一眼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心里估摸着她腹上那道伤口应当已好得差不多了,便允了她下地的要求。
“明日就走?”钟毓被岑鸢方才说的话有些惊到,她下意识直起了腰,“那章行舟的案子......”
“就是因为章行舟的案子,所以我们才要去凉州城。”
那日齐少虞说完“见不得人的勾当”后,便将他被钟延川囚在地牢后,偶然间听到那个小老头说的话一股脑讲了出来。
原来小老头被抓进去之后,不止一次被刑讯问过话,从一开始他验尸时候发现的问题到最后验尸纸上的内容,再到连山太守章行舟,全都被问了个细细详详。
在这期间,那群人不止一次问到过,他有没有见过一本章行舟随身携带的手札。
可陈平安只是一个小小的仵作,他怎会有机会同太守说过话,又怎么可能见过太守随身携带的手札。
后来被关在地牢两年之久的陈平安乍见齐少虞,以为他也是因为什么手札进来的,便又将那些人反反复复问过自己的话说给了齐少虞听。
可京城的富家少爷哪有什么机会接触连山的太守,他甚至连章行舟的模样都不知道。
只是直觉这本手札对钟延川来说极为重要,便细细将那些问题记在了心里,打算有机会出去了再好好查查。
后来的事情齐少虞便不再说了,他只说自己确定那本手札上写着一个惊天大秘密,而这秘密只有在凉州城找到最大的证据后,他才能据实相告。
岑鸢没有给钟毓说的太详细,见她问,便只用一句话简单提了提。
钟毓最开始听到要去凉州城的时候,她还以为章行舟的案子就这么过去了,便忍不住问了一句,却没想到岑鸢决定去凉州城就是因为章行舟。
此时最后一桩心事了了,见岑鸢不欲多言,钟毓也十分识相地不再问。
虽说如此,可她心里却还是想起受伤的那个夜晚。
那夜稍晚些时候,先前服下的麻沸散药劲慢慢过去,腹上刀口的痛一点一点显了出来,疼得钟毓睡不着觉。
她直挺挺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硬生生捱到了天明。
许是被捅了一刀的后怕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浮现了出来,钟毓忽然就有些茫然。
自己为了赢那盘棋,谋算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活命吗?
可她现在不是也活得好好的,甚至要不是为了救齐少虞,她也不会白白被捅一刀。
又或者是为了抓住钟延川的把柄?
脑海里浮现这个问题的时候,钟毓忍不住在心里嗤笑一声。
她不是那个从小就饱受钟府冷眼的钟毓,她只是一位误入此地的异世灵魂,原主身上受过的苦与她又何干?
更何况自从她来到这里,连钟延川一面都未见过,又何谈想要抓住钟延川的把柄。
也就只是亲耳听过卿云所说章行舟的故事,只是被钟延川派来的杀手险些取了性命。
这些事情就足以让她选择搅乱这盘暗流涌动的棋局吗?
钟毓想了一夜,终究是在天亮之前想清楚了。
既然怎样都是活着,她又何苦非得插手这些刀光剑影的事情。
反正章行舟的事情涉及钟延川,岑鸢必不可能放过。
再加上他承诺过可以护住自己,那到最后给她一纸和离书就是最好不过的保护了。
只要她身上不再顶着太傅夫人岑鸢之妻的名号,钟延川又怎会大费周章命人灭掉一颗弃子?
自那夜想清楚之后,钟毓便不再时时刻刻端着姿态,生怕岑鸢的一言一句牵动着自己的性命。
反正要和离,他要做什么都与自己无关了。
如此这般,钟毓竟发现自己过得更舒坦了。
每日由卿云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来无事就听卿云念那些从街上买回来的话本子。
是时不时还有位齐小世子跑来同她解闷儿,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想到这里,钟毓忍不住抬眼看向自打方才进屋便一直站在岑鸢身后的齐少虞。
她略一思量便明白,岑鸢此番决定去凉州城应当是他的缘故。
“你也要跟着去?”钟毓下意识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齐少虞,语气里全是阴阳怪气,“瘦胳膊瘦腿的怕是比我还弱。”
齐少虞最经不起别人挑衅,乍一听到钟毓这么说,下意识就要反驳:“我怎么就瘦胳膊瘦腿比你还弱了!”
话音落下,他便猛跨一步走上前,示威般地拍了拍胳膊,“我们家老头儿可是大名鼎鼎的齐勋侯,我又怎会是你口中那番文弱姿态!”
钟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嘁”了一声:“那日要不是我给你挡刀,你今日在哪儿兴许还不知道呢。”
“你!”
岑鸢听着两人互相拌着口角,他面上神色丝毫不变,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从一旁站着的卿云手里接过碗,大氅一撩便坐在了床边。
也不知怎地,钟毓见到齐少虞就不知道好好说话为何样。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非要让她说的夹枪带棒,偏生要给齐少虞找点不痛快。
可就是这份阴阳怪气,却让岑鸢觉得钟毓有了生气。
从那日拜堂时候他就发现,钟毓心里一直紧紧绷着一根弦。
他不知这根弦是因何绷起,也不知它何时才会消失不见。
只知道钟毓因为它的存在而一直端着,就像是带了一个假面具,言行举止皆受它影响。
从不说真话,也从未吐露过真心。
可听着此时此刻,自己耳边环绕着的吵闹声,岑鸢的心里却有些莫名的放心。
会吵会闹,仿佛这样才是真正的她自己。
“钟毓,”岑鸢忽地开口叫了她一声。
两人听见声音都停了下来,钟毓下意识扭过头。
“喝点水。”
感觉到嘴边抵着汤匙,钟毓下意识张开嘴,就着岑鸢的手喝了几口水。
见钟毓喝完水,岑鸢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突然踏进房门的岑二打断——
“大人,李源太守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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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宅门口被岑鸢掐了脖子,李源便再也不敢来岑鸢眼前晃悠。
生怕一个不注意又惹了这位活阎王不悦。
回想起岑鸢掐着脖子将他抵在墙上,濒临死亡的感觉让李源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耳边突然传来的脚步声让他迅速回过神,立刻转身躬腰行礼:“大人。”
岑鸢没理他,大步掠过李源,径直走向首座坐下。
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岑鸢开口,李源自知他不想见自己。
可谁愿意来见他啊!
想到这里,李源的心里不禁又骂起爹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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