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空白一直到他走进急诊室,在走廊里看到应该是车祸被送进来急救的病人,躺在担架床上盖着大半个身体,露出来的部分都是血。
明明知道这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也知道他妈妈已经洗完胃做完治疗目前没有危险,但他就是突然卸了力,整个人蹲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大厅半天都站不起来。
他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半截,因为不敢去想怎么办这三个字。
直到看到安久久走到他家楼下,她穿着校服扎着马尾手里拎着一个食品包装袋,在他家楼下徘徊了两圈才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他那个一直在脑子里卡着的半截情绪就突然崩塌了,无助、疲惫、害怕、绝望这些他极力去避免的情绪一股脑全冲了上来,他根本无法控制。
直到抱住安久久的那一刻。
因为生疏因为身高差因为怕她闷死,他脑子里那一团黑色涌动快要爆炸的负面情绪就突然凝固了。
甚至把这些从头到尾和安久久说了一遍以后,他也没有续上之前的可怕情绪。
他终于,可以思考怎么办这个问题。
首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打了迟定邦。”
他之前情绪故障了,从急诊室回家的路上绕路去了迟定邦现在住的地方,在他打开门的那个瞬间一拳头抡了过去。
儿子打老子。
老子自然不好报警,捂着一脑袋的青青肿肿非常没有尊严地威胁了两句,迟拓一句都没听完就甩门走了。
安久久看着迟拓手掌关节处的伤,这伤她熟,迟拓打架最经常瘀青的地方就是拳头关节这个地方,打人打的。
看着迟拓手背瘀青的程度,她推测应该打得挺狠,所以她评价:“打……挺好的。”
迟拓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很难琢磨出情绪的夸奖之后,又往自己空空如也的胃里塞了好几口酱油炒饭。
“阿姨去新加坡会习惯吗?”她问。
毕竟异国他乡,她还有心理疾病。
“在哪都不会太习惯的。”迟拓说,“她对现在医院给的药反应不太好,但是望城最好的医生我们都找过了,要不就带她去大城市,要不就只能去新加坡。”
“那你……”安久久放下手机,终于问出口,“那你呢?”
迟拓不说话了。
安久久:“饭都凉了你就不要再往嘴里塞了。”
迟拓:“我饿了。”
语气带着十二分委屈。
安久久把炒豆芽往他那里推了推:“吃点蔬菜。”
“明明知道我讨厌吃豆芽。”迟拓一边说一边把豆芽往自己饭碗里倒,就着酱油炒饭吃下去。
“你又不挑食。”安久久说,“去了新加坡就更不能挑食了。”
迟拓:“……”
哽得慌,他起身去给自己和安久久倒了两杯水。
安久久喝了一口水,摸着耳朵问他:“周四我去试镜之前,你有没有时间陪我出去逛半天?”
她说得很平淡,像是闲话家常。
“做什么?”迟拓问得也很平淡,仿佛他也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去新加坡前最后一次一起出门。
“打耳骨钉。”安久久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我十八岁成年愿望之一。”
第十五章
安久久把十八岁成年这个节点看的非常重, 可能像他们这样急需长大独立的孩子来说,十八岁这个节点总是意义重大的。
安久久十八岁有三个愿望:给自己打个耳骨钉,安排一场旅游,谈一场恋爱。这三个愿望差不多是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定下来的, 那一年王珊珊帮她接到一个童装平面广告, 拍摄时间正好是九月二十九号她生日那天,那天很热, 江南地区的秋老虎, 温度飙升到了三十二, 安久久穿着冬季羽绒服,在暖灯和篝火下摆姿势, 一天拍了一百二十套羽绒服, 结束的时候全身湿透,穿着背心短裤坐在马路牙子上发了半小时呆。
她平面照的工资是按照件数结算的,一套12块钱,一天下来赚了一千四百多,是一笔巨款,王珊珊给安久久发了五百块钱零用钱, 安久久拿了钱就和妈妈打车去了肯德基店买了个全家桶。
迟拓那天被张柔带到外婆家过生日了, 他接到了安久久给他发的一条很长的短信, 上头就写了这三个愿望。
她说, 这三个愿望都实现的话, 她就长大了。
接下来的三年, 她生日都许了这三个愿望, 她太想长大, 一年比一年更迫切。
少年人有自己的预感,他们十几年的生活过得虽然并不富裕, 但其实苦中有乐,看起来似乎努力就能变得更好。
但是,越努力越不安,他们说不清楚这种不安的源头,只被这种即将变成具体的不安追逐着让自己尽快长大。
可临门一脚前,大人们还是出了事。
他们在还没有长大独立之前,就被大人们的命运裹挟着,未来变成了未知。
安久久这三个愿望,能够实现的只剩下了打耳骨钉。
***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打耳骨钉,迟拓记得他十四岁的时候就问过,那时候也十四岁的安久久很中二地说,因为她以后得做大明星,纹身会很麻烦,但是耳骨钉不会,她看过很多电视电影,从来没见过导演对着耳朵里面拍特写的,她说,耳朵是最隐秘的地方,耳钉藏在最里面,没有人看见,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里有一个洞。
她说的时候哀伤又好笑。
所以迟拓一开始没当真。
结果她说了四年,现在离十八岁还差一个多月,她已经站在了她早就研究好的刺青穿刺店门口。
这家店在望城最繁华的商业区,藏在一家综合体三楼角落里,门面看着倒还行,玻璃门上头贴着的照片都不是那种特别夸张的大片纹身和全是洞的脸,反而都是一些艺术体小面积纹身,耳洞鼻环之类的也都是单个的,看起来并不惊悚。
就是门里面有点惊悚。
一个长得特别大哥模样的中年男人坐在店里最中间的那个凳子上,穿刺师戴着口罩手里拿着打洞机,对着那中年男人哐得一声。
空气安静了半秒钟,那个身高一米八体重起码也一百八看起来跟杀过人一样的大汉突然就原地起跳。
“啊……”他应该是想骂人,最后因为太震惊太痛,发了一个音之后后面就都变成了嗷嗷嗷。
安久久和迟拓第一次看到这个年纪这个模样的男人哭,比迟拓那天晚上哭得难看多了,眼泪鼻涕地坐在位子上嚎啕大哭。
迟拓:“……”
他沉默地拽住安久久的T恤衣角,准备把她拎出去,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里有个洞什么的,太文艺了,不适合安久久。
门里面拿着打洞机等大哥嚎哭完的穿刺师可能因为太无聊,四下张望正好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人,这人顶着一头奇形怪状的彩色头发看向安久久,眼睛一亮,拎着枪就冲了出来:“小情侣要纹身还是打洞?”
迟拓往后退一步,坚定摇头:“不用了,我们路过。”
“我预约过的。”安久久拽回自己的T恤衣角,“我姓安,想打耳骨钉,就打一只耳朵。”
她来之前还在想要不鼓鼓勇气想打一双,现在退缩真就是被里头那位大哥吓得。
都长成这样了还那么哭那应该是真的很痛了。
“你要打的位置跟这哥的位置不一样。”穿刺师大概是怕生意被那位大哥哭黄了,查了下预约清单迅速安慰安久久,“他打在对耳轮上,那是最痛的地方。你就在耳骨这个地方戳一下,也就比打耳垂痛一点点而已。”
安久久拉着迟拓进店,那位鬼哭狼嚎的大哥捂着耳朵泪眼婆娑地看着进来的两位少年,可能是怕丢人,强调:“耳骨我也打过啊,也痛啊。”
顶着鼻环耳洞加舌环,比迟拓上次哭的时候委屈一百倍。
安久久:“……”
穿刺师:“……”
他恨不得拿胶带封上这位大哥的嘴。
他刚才在店里往外开的那个刹那真的是心动了一下,门外站的这姑娘太漂亮了,穿着最普通的T恤牛仔裤,完全素颜的状态下五官精致的跟画出来似的。
他本来想着骗也把她骗进来打个耳洞,到时候送她一个好看点的耳环,拍个照贴在橱窗里当招牌。
没想到居然是预约了的客户,更没想到她一上来就要打耳骨钉。
那他更不可能放弃这活招牌了。
“真的不痛。”穿刺师拿出手机给安久久看他们店里的点评,这确实是望城评分比较高的店,这位穿刺师也挺有名,拿了好几个奖,评价都是手艺高超下手快准狠完全不痛之类的。
看起来很像是专门找聊得好的客人刷的评价,一点都不客观。
迟拓低声问安久久:“真的要打?”
安久久顶着那位大哥抽泣的声音点点头,很坚定:“真的打!”
十四岁开始的执念,她自己设定的成年礼,本来就应该痛一点,印象深刻一点。
“跟你妈妈也说过了?”迟拓又问。
“嗯。”安久久说,“我妈说不影响拍戏就没问题。”
“万一打完肿了,可能会影响你试镜。”迟拓再次说。
安久久看着他:“我做了林洛的人物小传,林洛这个人在我的小传里本来就有耳骨钉。”
她很认真,不是一时冲动。
迟拓点点头,看向穿刺师:“那你先给我打了试试?”
说完以后他又看着安久久:“我先打,如果很痛你就再考虑一下。”
迟拓这话说完,隔壁嚎啕大哭的大哥打了个嗝,觉得这小子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小伙子,哥不骗你,这比用刀割得还疼!”
用这种事情逞英雄泡妞可不划算。
身体上的洞,是一辈子都得带着的,耳骨钉的洞,哪怕后面不带耳钉把皮肉长回去,骨头那里摸起来还是会有一个凹槽。
那是终身印记。
不是你们这种十几岁的小孩能承受的东西。
安久久也惊得眼睛瞪老大:“你打这个干什么?”
“成年礼。”迟拓坐到大哥旁边的凳子上,冲安久久笑了笑,“下个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成年了。”
安久久盯着他。
迟拓毫不在意地把安久久之前发给他的耳骨钉照片展示给穿刺师看:“我也打在这里,左耳。”
安久久念叨了四年的位置,他不可能不熟悉。
虽然她说得中二,但是他们都知道,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两人的心里面,都有一个洞。
成年礼。
迟拓看着穿刺师有些惊讶有些兴奋地端着打洞机,在他耳廓上消完毒就是啪地一枪。
疼痛并不尖锐。
他看着安久久,说:“打的时候不痛,现在有点痛,而且说话的时候会扯到。”
想了想又补充:“不至于到哭的程度。”
安久久估计没想到他会那么干脆,傻在那里点点头。
耳朵打洞的感觉很微妙,现在他左边耳朵发胀发热,有一丝隐秘的快感。
他在这一刻更理解了安久久持续了四年的中二愿望,这种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身体上的伤口,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却可以把他们紧绷成球的神经微微戳破一个口子。
“你确定要打吗?”他问她,“我觉得这痛可以忍,但是应该很容易发炎。”
他现在整只耳朵都开始发红了。
“打。”安久久斩钉截铁。
本来就下定决心的,现在看到迟拓的耳朵后更加毫不犹豫。
况且,真的不算特别痛。
安久久颇新奇地看着镜子里的耳洞,身后穿刺师不知道在和迟拓沟通什么,表情和动作很多很生动,看起来十分迫切,反衬得站在旁边的迟拓看起来更加像个没什么情绪的木头人。
哪怕现在这个木头人左边的耳朵已经红彤彤的一大片。
安久久看着自己的耳朵,除了洞口那一圈红了一点,其他都没什么感觉。
“他耳朵比你厚,肯定比你更痛。”坐旁边的大哥和安久久搭讪。
“你眼光不错,现在这世道要找个愿意跟你一起痛的男人已经很少了。”他冲迟拓的方向竖起大拇指。
安久久:“……”
她不太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也不理解这位大哥称赞迟拓的点,此刻也只能冲他礼貌地笑笑。
迟拓拿着一袋子消毒消炎的东西走过来,没再理会在他后头欲言又止的穿刺师,分了一半消炎用品放到安久久书包里,“这个一天擦一次,这一个礼拜耳朵不要碰水,尤其洗头的时候。”
安久久很乖巧地背上书包:“哦。”
迟拓低头看了一下安久久的耳朵,问安久久:“走吗?”
“嗯。”安久久把手机给他看,“我们要不要买个这个,买一副就够了。”
“银的吧,现在带其他金属更容易发炎。”迟拓一直低着头,边和安久久说话边出了门。
两人说话轻声轻语,贴得也近,根本没有外人插进去的空隙。
被彻底忽略的穿刺师和大佬等两人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里之后才异口同声的叹了口气。
大佬感叹:“现在年轻人可以啊!”
后生可畏。
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别的不说,识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刚才那小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城府却很深,他也就跟人姑娘聊了两句话,人姑娘还没跟他搭话呢,他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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