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盹的兰一芳诧异地看着安也手里的保温杯,里头泡着红枣薏米茶,热气袅袅。
昨天确实是有两个临时助理,不过安也吃喝的东西向来不会给临时助理安排,她记得她昨天给安也泡的也是这个茶来着。
严万的语气并没有变好,硬着声音说:“你身边除了临时助理还有一个兰一芳!多大的人了连个热水都弄不了?”
安也却不再跟他纠结这个,仍然是那个委屈的语气:“我真的感冒了,明天那个综艺嘉宾没办法推掉,毕竟是您让我帮清泽站台的,那只能推后天的,那酒会真不行,本来胃就不舒服还感冒,我怕到时候倒在饭桌上。”
严万在那头深呼吸。
安也低着头慢吞吞地梳理着相机包拉链旁边的毛边。
半晌,严万冷哼了一声:“不能推,你要是真倒在饭桌上了,我背着你上医院。”
说完电话就挂了,一如既往。
安也冲兰一芳笑笑,没解释什么。
兰一芳知道车上还有幻昼娱乐派来的司机,也没问什么,只是伸出一只手捏了捏安也的手。
安也又笑了笑。
严万最后一句话让她彻底放了心,他还能有这样的底气,说明他并没有怀疑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
跨年夜那天她其实有话没说出口,如果严万真的要公开她的精神问题,那严万绝对会非常理直气壮地公开,因为他是真心觉得她精神有问题的。
她不止一次听到严万和她妈聊她的精神状况,一个说医生怎么可能不给药,人都这样了,一个说没事没事发病了捆起来就好了。
他们聊这些不会避开她,严万甚至觉得她疯了那么久他还不离不弃的挺够意思了,所以在她面前也嚣张惯了。
挺好的,出其不意。
她抬头看向窗外,车窗的倒影映出了她扬起嘴角的脸。
安也愣了下。
兰一芳昨天就在念叨了,说她好像心情很好,昨天才睡了几个小时起来起床气也不怎么大。
安也看了眼时间,五点不到。
她抿嘴点开了迟拓的聊天页面,给他发了那六只鹅的照片。
小鹅:【你们公司年会发这种东西?】
本来就是想在凌晨吐个槽的,没指望他这个时间点回消息,所以发完就戴上耳机点开音乐打算再眯一会。
结果耳机刚连上手机就叮得一声提示音,她没来得及调音量,耳朵都被震得耳鸣。
迟拓:【鹅鹅鹅,鹅鹅鹅。】
小鹅:【……你是失眠还是醒了还是被我吵醒了?】
迟拓:【醒了,我有时差。】
小鹅:【……】
回来一年了还有个毛时差,这个假洋鬼子。
迟拓:【你呢?这个点了工作才结束吗?】
小鹅:【去趟九院拍照取材。】
迟拓:【我今天休假,过来找你一起玩?】
小鹅:【到九院一起玩?您真有创意。】
小鹅:【我真的好长时间没有跟人发消息的时候数字数了,你这强迫症还没改呢?】
迟拓:【改不了。】
迟拓:【我出门。】
迟拓:【到了以后就给发个定位,我过来找你。】
安也锁上手机。
揉着眉心强行把满脑子的鹅鹅鹅给压了下去。
第三十五章
安也盯着清晨冷冽浓雾中小跑过来的男人, 抿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迟拓羽绒衣口袋里揣着两瓶还很烫的牛奶,看到安也往后退了一步,他跑过来的脚步停了。
第一反应是有人偷拍,可这一大清早天还没亮的精神病院住院部小公园门口, 连鸟都看不到一只, 还那么大的雾。
于是他又往前跑了两步,看到安也蹙着眉又往后退了一小步。
“干什么?”他索性加快脚步直接跑到她面前站定, “认不出了?”
才分开两天, 不至于没良心成这个样子吧。
“不是。”安也伸出手塞到迟拓脖子和围巾的空档里扯了一下, 踮起脚往羽绒服里头看了一眼。
迟拓蹭地往后蹿了一大步,一半是被她冰凉的手指突然贴着脖子冻得, 一半是吓到了, 很轻地喊了一嗓子:“你干什么?”
“……你真灵活。”安也嫌弃地感叹,“你里面的毛衣和保暖内衣也是黑的啊……”
黑羽绒服黑裤子黑鞋子黑围巾黑袜子黑毛衣黑保暖内衣。
内裤呢?
内裤她上次咬他裤腰带看到过,也是黑的。
啧。
“……黑的。”他把袋子里的牛奶拿出来塞安也手上,“脱脂牛奶,很烫,先把手焐热了再喝。”
他买了两瓶, 本来打算给她和兰一芳的, 结果门口就她一个人站着。
“你助理呢?”他问。
“内裤也还是黑的?”她问。
又是异口同声。
迟拓:“……黑的。”
安也:“……她去那边吃早饭了。”
“你不吃?”迟拓看着她完全素颜的脸, 没有那些闪光粉和修饰, 她脸颊都有点凹进去了。
“我让她给我带瓶牛奶。”安也拿着两瓶牛奶贴脸颊上, 嘶了一声, 左边脸颊频繁洗脸破皮伤口一阵刺痛, 她挪了挪位置, 眯着眼睛。
“牛奶也只能喝半瓶,我这次演的病人得很瘦, 等开拍了还要瘦五斤。”安也看到从旁边便利店里跑出来的兰一芳,冲她挥了挥手上的两瓶牛奶。
她本意是想告诉兰一芳她已经有牛奶了,她那瓶自己喝不了就退掉,不要浪费了。
可这兰一芳也是个奇人,看到了以后愣了一秒钟,就也兴奋地挥舞着手里刚买来的牛奶跟安也隔空大喊:“同款哎!”
迟拓:“……”
安也噗得一声笑了,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牛奶分了一瓶给迟拓:“正好三瓶,拿着暖手吧。”
想了想,又把自己脖子上那条灰绿色格纹的围巾摘下来:“你跟我换下围巾。”
迟拓一边摘围巾一边茫然:“怎么了?”
“太丑了。”安也感叹,“万一被拍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你。”
“……我不是明星。”迟拓皱着眉,手里摘围巾的动作倒是没停,“而且这也不丑。”
黑色最好搭配了。
“呵。”安也回他一个单字,拿着自己摘下来的围巾示意他弯腰,“你去新加坡以后是不是又长高了?”
“是吧。”迟拓弯着腰,因为和安也凑得太近所以有些心绪不宁,回答的敷衍,“好像每年都能长一点。”
“……你当你甘蔗呢!”安也嘟囔,她系围巾的方法复杂,左边绕一下右边绕一下折腾老半天。
迟拓就这样微弯着腰低着头由着她把自己的脖子当成柱子缠,没说话。
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兰一芳站在旁边也没说话。
她在想这两人果然是不太一样的,幸好上次安也睡着了她没有为难迟拓,说起来迟拓的那个保证书还在她这里,她得记得跟安也说一声。
接触了几次,她挺喜欢这位迟律师的。
就是每天都黑黝黝的,个子又高,看着吓人。
***
白港市第九人民医院在白港市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第九精神病院,安也他们今天来的院区是老院区,民国时期就有的建筑,墙面上头还有战火的痕迹。
住院部外头有一块面积不小的花园,因为历史悠久,花园里的植物和雕像经历了上百年的时光沉淀,在凌晨最黑暗的时候透过花园路灯的昏黄光线和浓雾折射出了层层叠叠的鬼影。
花园里还有人,穿着厚重的外套里面透着白底蓝条的病号服,幽魂一样在花园里慢吞吞地走。在他们旁边,站着打着哈欠的护士。
杨正谊之前来过,提前跟安也说过这个情况,医院里有一些睡眠障碍非常严重的病人会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在花园里走动。他就是觉得这个氛围绝了,才会让安也提前过来看一看。
所以安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兰一芳有些怕,贴着安也站着,安也几次想拿出相机拍照都被她拽着胳膊拍糊了,后来烦了,挥手赶她走,让她在便利店里头等他们,兰一芳忙不迭地跑了。
迟拓等兰一芳跑远了看不见了才说了一句:“你这个助理,挺好的。”
安也看了他一眼,拍了一张花园的全景照,说:“我以为你会说她做不了助理。”
胆小,不经事,嘴巴不牢容易被套话,脑子一根筋有时候还冒失,严万都让她换八百次了,到后来公司都不乐意给她助理合同,所有开销都是安也自己出的。
她妈妈都说过好多次,说安也心软,最后累的是自己。
“挺适合你。”迟拓说。
如果这个助理冷静聪明做事利落,安也不会那么放松,所以兰一芳挺好的。
安也又看了迟拓一眼,笑笑没说话。
迟拓也没再说什么,站在安也半米远的地方等着。
他半张脸都被安也缠在围巾里头了,本来抬个头就能把嘴巴露出来,但是他没有。
围巾上头都是安也的味道,她卧室里的柠檬香草根香味,他微微低头,把头埋得更深了一点。
迎面来了一个病人,披散着已经花白的头发,木着脸经过他们俩。
安也没正面拍人,只是等那个病人基本消失在浓雾里的时候,拍了一个她若隐若现的背影。
她没戴墨镜也没戴口罩,素着一整张脸都露在外头,头发柔顺地披着,穿着黑绿拼色的面包服,戴了一顶浅灰色的毛线帽,脖子上是她跟迟拓换过来的黑色围巾。
凌晨来取材,身边只带了一个傻乎乎的助理。
能到花园里走动的病人都不是特别严重的,所以也有些人能认出安也,会瞪大眼盯着她,也会对她笑着打招呼。
安也也都会对他们点点头。
然后,病人继续在花园里游走,她也跟着游走,偶尔拍两张照,大部分时间拿着相机看着病人发呆。
这种状态的安也是迟拓在粉丝后援会里看不到的,实际上安也的宣发很制式化,和电影相关的宣发都是配合电影团队做的,很少有针对安也这个人做什么宣传。
安也在娱乐圈不太像是个活人,就算上真人秀,也是十个真人秀十个人设,飘忽的很。
只知道她年少出道,演技很有天赋,拿了很多奖,然后就是,很官方。
所以迟拓乍然看到安也这个样子,感觉是新奇的,总有一种回到十年前她拿着那张纸发愁林洛为什么杀人的时候,那电影上映之后,少年林洛对着汪璨尸体说我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的那一段,迟拓看了上千次,连里面风吹得方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总是会想起安久久对着他耳朵忍笑的样子,会想起她拿着家里随手可得的东西冒充河岸的样子。
和现在这样很像。
安也盯着病人,对方走路的姿势、眼神、表情、形态。
并没有用太长时间,她也变成了在花园里游荡的幽魂之一,安静地,沉默地和这个环境融为一体。
迟拓也安静地跟在她旁边,压下看到安久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的那一瞬间心底涌上来的慌乱。
她在取材,可能也在感受气氛,他不敢打扰她。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杀人。”安也在绕了无数圈之后,突然开了口。
声音沙哑飘忽带着一丝诡异的困惑。
迟拓愣住,停下脚步看着她:“什么?”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杀人。”安也重复这句话,也停下脚步看着迟拓。
迟拓看向安也,那瞬间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凉意从头到脚兜头砸下,他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仍然是安也的五官,十几分钟前,她还眉眼嫌弃地指着他让他弯腰帮他系好围巾,她脸上甚至还有点红印,那是拿牛奶瓶贴着脸的时候留下来的。
可她不是安也。
她像是在这一圈一圈的浓雾里面突然消瘦到脸颊凹陷,头发枯黄,嘴唇发白,这明明应该是客观存在的外表,可迟拓看到安也的那个刹那,他脑子里的安也就变成了那样一个形象。
她病入膏肓,并且非常冷静又困惑地跟他说,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杀人。
“你知道的。”她盯着他的眼睛,嘴角带着一丝不容易察觉的笑容,“我身体里面很挤,不只住了我一个人。”
迟拓屏住了呼吸。
他看过安也的每一部电影,除了出道作林洛,其他电影他也是一样翻来覆去地看过无数次,他见过安也演的各种各样的角色,见过她顶着这样的五官杀人,被杀,骗人,被骗,吸烟,醉酒甚至死亡。
但是此刻他面前的安也,比任何一次屏幕里出现的安也都让他震惊。
她离他只有半米不到的距离,睁着她有些圆润像猫一样眼尾上扬的眼睛盯着他,表情无辜困惑,眼神却带着嘲弄。
“你们是不是很希望我这样说?”她问,“因为我人格分裂,因为我拿不出不在场的证据,所以你们希望我能告诉你们,我不知道自己那个时间点人在哪里,因为我不知道那个时间点,主宰我身体的人是谁。”
安也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消瘦的脸颊上透着一股让人心惊的青灰色,她盯着迟拓,一字一句:“可是怎么办呢,四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四十分,我是阿琳,我记得我做过的每一件事,我记得我没有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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