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楼梯间的墙壁上,听到自己在电话里用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笑着的语气说:“安久久,我想你了。”
第七十三章
车子这时候正好驶进隧道, 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非常突然。
安也的笑容也在这一瞬间淡了下去。
迟拓的那声安久久,像是打开了她情绪中的某一个开关,她不受控制地手指僵硬地点了挂断键。
迟拓话语里的情感太浓烈,那种失控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感觉让她很想逃开。
在那个瞬间, 她强烈地不安。
她最近老是会去回想自己和杨医生的心理咨询,闲聊一样的五十分钟, 才进行了两次, 第二次她哭得很厉害, 只是因为回忆起小时候她拍平面照,跟她一起搭档的那个小女孩在结束以后得到了一根雪糕, 她没有, 因为她那个暑假胖了一点,妈妈让她减肥。
杨医生问她那是一根什么样的雪糕,让她闭上眼睛回忆一下,那时候自己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她以为那么多年模糊的记忆就突然有了颜色,嘈杂的人群,那个跟她一样大的女孩手里拿着的那根雪糕, 绿色的, 上面有彩色的巧克力糖豆。
然后她就哭了。
那五十分钟, 她就一直在念叨那根雪糕。
一开始解释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口味, 她只是觉得委屈, 为什么别人有的东西她没有, 同样都是辛苦拍照, 为什么她只能在结束后喝她并不喜欢的白开水, 还是温水,她最不喜欢的那种口感的温水。
杨医生是个很好地倾听者, 并没有打断她。
所以她在委屈之后,开始说她自己,说自己从小就贪吃,很容易吃胖,本身骨架就大,为了上镜减了半辈子肥。
然后杨医生问她,如果她能够穿越到那个时候,她想跟那个没有拿到雪糕的小女孩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安也以为,她会想买一根比那根绿色的雪糕好得多的雪糕送给那个小女孩。
但是犹豫了以后,她说的却是:还是算了,会胖,她的体质不适合吃那么高热量的东西。
她太容易受诱惑,开过一次闸后面关上需要费更多的力气。
杨医生安静了一会,问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太容易受诱惑。
安也回答,不知道,从小就这样,她觉得自己从小就比别人差,自制力不行。
第二次对谈,杨医生让她结束以后仔细回想一下这段对话,想想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从小就比别人差,差到不能拥有一根绿色雪糕。
这种感觉让她很陌生。
杨医生这种毫无攻击性的闲聊敲开了她一直以来刻意封装起来的情绪外壳,他鼓励她去感受自己,让她不要从演戏的角度,而是自己的角度,去看看小时候的安久久,那个大夏天拍了几百组衣服后仍然吃不到雪糕的十四岁女孩。
二十八岁的她,仍然觉得那个小女孩确实不配吃那根雪糕。
但是,她却整整记了十四年,甚至泪失禁一样开始狂哭。
凿开了那层情绪外壳,她对很多情绪的感知就莫名其妙地变得敏感。
昨天晚上和迟拓说试一试的时候,她还没有那么不安,那时候她喝了酒,迟拓的反射弧还在天上绕,他们虽然跨过了那根线,但相处模式仍然是亲密好友,没有改变就没有不安。
过了一个晚上,她酒醒了,还差点出了直播事故,冷静了以后,冷不丁地听到迟拓在那边带着笑地用他以前从来没有对她用过的语气说,安久久,我想你了。
她在那个瞬间突然想到了那根高热量的绿色雪糕。
她确实不应该说试试的。
那么浓厚饱满的情绪,她身上没有,她拿什么去回应?
太过强烈的属于安久久的我凭什么的情绪,被迟拓这声安久久叫醒了。
安也捏着手机,藏起了有点发颤的指尖。
***
“迟律这小区多少钱一平米啊?”齐唯进了电梯以后啧啧有声,“这安保严格程度跟你之前那个小区差不多了。”
安也看起来像在低头玩手机,闻言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挺贵的。”兰一芳肿着眼泡小小声,“我上次搬东西过来看了一下门口的房产中介……”
兰一芳还是那个实心的孩子,在确定这次联系不上专家主要责任在幻昼之后,就有了八卦的闲心。
齐唯有些好笑地看了一眼兰一芳。
安也也被兰一芳这搬个东西还顺便去中介看看价格的神奇举动拉着回了神。
迟拓给她发了不少消息,她没敢打开看。
刚才莫名其妙就把电话挂了,估计他会从她为什么要挂电话开始,一直唠叨到她是不是打算不认账了。
她觉得自己有点回到五年前不想联系迟拓的那个状态,很明显地感觉到心理状态不是特别对劲,只是五年前她做的是把自己包起来,五年后,她被心理医生把洞凿开了,可她又害怕疼痛的感觉,这种矛盾让她整个人都有点木木的。
好在,齐唯不是个喜欢追问的人。
她是人精,刚才在车上就感觉到安也挂电话后的状态不对,之后就一直没有再问她和迟拓的问题,甚至工作相关的事情也没有再提。
只是一直在逗兰一芳。
安也就这样靠着电梯轿厢,听着齐唯在帮兰一芳算她现在这个薪水要攒多久才能在这个小区买房子。
这种无害的日常聊天会让她平静下来,却仍然不太想打开手机看迟拓发的消息。
手机已经有一阵子没震动了,估计是迟拓猜不透她在想什么选择了放弃。
她想,她果然还是不行,她现在这个心理状态想要做点什么突破就是在害人。
“要不……”电梯到了,齐唯却在电梯里没走,“我们明天再碰?反正现在也没打算压热搜,澄清你不是隐婚,暂时用你和迟律是朋友和工作伙伴这样的关系发声明?”
安也看着齐唯。
兰一芳本来都已经准备用门卡开门了,也怔怔地看着她们俩,脸上都是迷茫。
“那我明天给你电话吧。”安也没拒绝。
兰一芳张着嘴:“……那我……”
“你跟我去中介看看房。”齐唯把兰一芳拉进电梯,关电梯门前,她看着安也,犹豫了一下才说,“安老师,别想太多。”
安也笑笑。
齐唯补充:“真的,做人还是钝一点好,像小兰这样。”
兰一芳茫然。
安也这回是真的笑了,跟她们挥挥手。
她似乎曾经也是很钝的,迟拓那会说她是语文书里头画的小人,老子像那种,还秃顶。
只是没想到那么钝的人,居然会一直记得那根不配吃到的绿色雪糕。
安也进了屋。
迟拓这屋子跟她那个大平层有点异曲同工,都是自带精装修的房子,软装都几乎没有,一个看起来很干净却不太有人气的屋子,不是家。
老白在门口撒娇,撅着屁股眨着蓝眼睛一直蹭她。
安也就地蹲下,抱着老白把脸埋进他肚子里。
演阿琳的压力,解约的压力,王珊珊的压力在这个瞬间突然全都变成了实质重量,压得她都有点站不起来。
她根本没想到她会在这个瞬间爆发,在这个她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甚至昨天还试探着想要往前走一步的情况下,突然就崩溃了。
哭不出来。
手指发颤。
那种我根本没有办法往前走但是扛不住心里委屈的感觉让她全身发抖。
老白被她抱着半天动弹不了,却很通人性地没有走,而是用它粗糙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下安也的脸。
一人一猫就这样坐在玄关处。
安也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断了,她花了很多力气封闭的那些情绪像失控的海啸,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她听着自己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老白终于受不了,喊了一声挣扎着逃走了,安也维持着抱着老白的姿势,在想,她是不是真的疯了。
在以为一切都已经变好起来的时候,在她终于会去想一想以后的时候,突然就彻底疯掉了。
如了王珊珊的愿,从此以后她的收入来源就是疯掉的影后在九院的治疗短视频,靠着卖惨打赏生活。
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门被人推了一下。
她是贴着门坐着的,所以这一推,门没动,她动了一下。
然后又被推了一下。
安也茫然抬头,看着自己像物体一样被防盗门一点点推到角落,有人走了进来。
是迟拓。
他一声不吭地进来,一声不吭地蹲下,一声不吭地把她抱进怀里。
她发着抖的手指抓着迟拓的黑色西装,熟悉的颜色和触感让她这一瞬间觉得放松。
可是,更害怕了。
迟拓什么都没问,只是像安抚小猫一样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背。
过了很久,安也听到自己沙哑地说:“对不起。”
莫名其妙的挂了你的电话,莫名其妙地挡着门。
迟拓回答她:“没事。”
他声音里藏都藏不住的浓烈情绪消失了,只剩下她熟悉的柔和,这让安也觉得安全。
所以她安静了一秒,又说:“不要叫我安久久,我并不想她。”
也不要再给我绿色雪糕,我会害怕。
声音带了颤。
迟拓这次没回答,揉了揉她脑袋。
安也重复:“不要叫我安久久。”
迟拓叹了口气,他说:“可是,安久久是支撑我活下去唯一的动力了。”
安也僵住了。
“我从小就很喜欢安久久。”他吻了吻她的头发,声音轻而柔,“她小时候就很仗义,幼儿园的时候隔壁小胖子笑话我家里穷,说我的衣服都小了我家里还不给我买新的,是安久久帮我打回去的。”
“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咬人贼狠,土匪恶霸一样脱了人小胖子的衣服,拽着他胳膊就是一口,还跟我说,我衣服小是因为我长得快,我长得跟甘蔗似的,睡一觉衣服就小了,不像小胖子,他长得方向不对,以后都不会变高了。”
安也的手指动了动,心想,啊我小时候就觉得这人是甘蔗精了。
“后来,安久久拍了个广告。”迟拓把安也微微松开的手指抓在手心,轻轻地捏着,“我当时挺害怕的,她太好太耀眼了,我就在想,我那么灰突突的一个人要怎么才能一直做她的朋友。”
“我只能让自己的成绩一直拔尖,努力去练搏击,去看安久久感兴趣的东西,让安久久养成一有问题就找我的坏习惯。”
安也怔怔的,抬头看迟拓。
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迟拓下巴的弧度,能看到他嘴角泛起来的一丝苦笑。
“再后来,安久久变成了安也,我只能在电视里看她,看她拿了奖杯对着镜头点点头,说谢谢。”
“太漂亮了,耀眼得我都睁不开眼睛。”
“我当时很害怕,觉得这下真的完蛋了,她离我太远了,碰都碰不到了。”
“那阵子我不太好,研究生学校申请不顺利,奖学金也没拿到我计划的那一档,存的钱都用来还我舅舅的债了,连一张回国的机票都快要买不起。”
“她也失踪了,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也不看邮件,我只能每天泡在粉丝群,靠着粉丝群里那些似是而非的照片和消息过日子。”
“说实在的,如果没有那些消息,我可能会退学。”迟拓笑了笑,“小时候有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觉得学了功夫就能保护安久久,觉得学了法律就能保护安也,我总得想点什么事情让她不能离开我,让她依赖我。”
“真的长大了以后才发现,有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就能做得到的,我那时候很怀疑我自己,尤其是看到安也签约幻昼以后,我就在想,她已经能独立了,不再需要我了。”
“可她在稳定下来以后,会给我发生日红包,新年红包,端午节了还给我发个端午安康。”
安也很低的叹了口气,终于放松了一点,从用头抵着他的胸口改成了靠在他怀里。
迟拓一直在用第三人称,这种有些自欺欺人叙述方式意外的让安也觉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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