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着了,睡得很沉,鼾声都打起来了。
我却精神得很,侧着身子,胳膊撑着脑袋,仔细瞧他。
我有个小秘密,一直没有跟他坦白。
其实,他认识我不到一年,我却认识他三年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先帝薛碧诃的寿宴上。
那会儿我皮得很,偶尔乔装打扮成小太监,跟着我干爹进宫溜达。
寿宴那天,薛碧诃的兄弟叔侄们都来了,一众王爷坐在那,福王胖,端王赖,明王猥琐,鲁王卑劣。
只有德王薛碧谙,翩翩君子,朗朗少年。
席间,他不顾旁人劝阻,替含冤入狱的大臣说话。
可是这样一个正派的人,却有坏人想害死他。
寿宴进行到一半时,我跑到御膳房看我的鸡汤,无意间发现有人往一盅汤里下药。
盅上都是标了名号的,那一盅标的名号是「德王」。
趁下毒的人离开,我把那盅有毒的汤倒了,换上自己熬的鸡汤。
过了一会儿,十盅汤被端上宴席,按座次分给宾客。
被我换掉的那盅汤,摆在了薛碧谙面前。
别人的汤是清热去火的银耳莲子汤,只有他的汤,是升阳补气的人参老鸡汤。
大夏天的,给他喝得热汗涔涔,俊脸红润。
我就在一旁偷着乐。
路过他的座席时,我在他身旁放了一张卷起来的纸条,上面写着:「莫吃宫里的食物。」
也不知他后来看到没有。
只是,打死我也想不到,我救的这个人,后来成了大㝠天子。
十一
早上醒来,满屋子明晃晃的阳光。
糟了,睡过了。
我赶紧推身边人,「万岁爷,上早朝!迟到啦!」
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不上朝了,睡。」
当今皇上登基以来,一天都没辍过朝,连大年初一都要上朝。今儿是什么日子,居然变性了?
「想什么呢?」他长臂裹住
我。
「想……想万岁爷你。」
他睁开眼,黑漆漆的眸子锁住我。
「那就给你。」
被拥住时,我很得意地想到一句诗: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而我家这位万岁爷,比诗里写的还夸张。他今儿个不但不早朝了,而且不批折子了,不听军报了,不见大臣了。
我俩折腾到中午,饿得不行了,爬起来吃午膳。他在我的劝说下,破天荒喝了点酒,然后又开始。
「这辈子,朕从没像今天这样肆意过。」他仰躺着,胸口起伏。
「您之前几位先帝,天天都是这神仙般的日子。只有您喜欢虐自己,跟个苦行僧似的。」
「哈哈,朕若神仙快活了,朕的江山怕是就……」愁绪又爬上他的眉头,「民间都传,大㝠气数将尽了。朕不信,偏要逆天改命。」
我把脑袋钻进他怀里,「这些臣妾都不懂,反正臣妾就赖定万岁爷了,万岁爷可要一直宠人家啊。」
「好,好,好。」他笑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将我搂住。
十二
此后好多天,他没再来找我。我知道他忙,不敢去打扰他。憋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挑了一个月色还不错的晚上,带着鸡汤,去万寿殿找他。
他万年不变地坐在书案后,趴在奏折堆成的小山上,睡得正香。
我把鸡汤放下,准备离开。
他惊醒,坐直身子,正色道:「咳咳,何事上奏?」
一抬眼,却发现是我。
威严冰封的面容瞬间融化,「过来,不准走。」
我走到他跟前,他牵起我的手,哑声道:「朕这些天没去看你,实在是心烦意乱。」
「万岁爷有什么烦心事?」
「前线供不上军饷,军队哗变。朕让大臣们捐钱,十多天只凑到三十万两银子,只够一个月的军饷。」他咬牙切齿,「个个都是贪官,个个富可敌国,家国危难之际一个二个却都哭穷,朕是明白了什么叫作世态炎凉。」
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一点绵薄之力,希望能为皇上分忧。」
他接过来,惊诧不已:「五万两银子!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讪笑:「臣妾的爹,也是个贪官,这是臣妾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
其实,这钱是我进宫前干爹给的,让我在宫内打点用的。
我这人比较抠门,一两银子都没舍得花,日常开销全靠月俸,做选侍的时候月俸低,每天熬鸡汤又占去一部分开销,我省吃俭用才不至于饿死自己。
现在五万两银子一股脑奉献出来,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多下点血本,让皇上明白我是个可以同甘共苦的知心人,以后我的宠爱就更加稳固。
薛碧谙捏着银票,怔怔望着我,眼圈泛起红。
「万岁爷您怎么啦?」
「没事。」他瞥开目光,明明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却装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连一个县丞都比朕有钱,哼。」
我勾住他脖子:「万岁爷别发愁啦,也别批折子啦,今朝有酒今朝醉,陪臣妾玩儿吧。」
他欲推开我:「不行不行,朕要批折子,小妖精别祸害朕。」
「这就叫祸害啊?万岁爷要不要感受一下什么叫作真正的红颜祸水?」我的手不老实起来。
「你,你想干什么?」
哗啦啦啦,奏折掉落在地。砚台打翻,朱墨染红了罗裙。
此时,万寿殿的黄花梨书案,这张处理天下大事的书案,成了另外的疆场。
窗外,迟来的春色,别样旖旎。
「太不成体统了,太伤风败俗了。」完事之后,我们风清气正的万岁爷有些懊恼。
我替他系好龙袍的带子,「不好么?」
「真好。」他感慨,「朕还挺喜欢。该死。」
十三
第二天晚上,我去送鸡汤。昨日情景再现。
第三天晚上,我去送鸡汤。我被迫倒在书案上。
第四天晚上,我觉得该让他休息休息,就没去送鸡汤。他竟让白得玉来传话,召我过去。
除了万寿殿的书案,万寿殿后院的小树林里,御花园的假山后面,都留下了帝妃的旖旎足迹。
他说他是一个没有年少轻狂过的人,我说,那就让我帮你找回年少轻狂吧。
他说帝王不该这么堕落,我说,帝王就该为所欲为,去他娘的道德礼教。
我晋封贵妃。
薛碧谙
说,将来若生下龙子龙女,就封皇贵妃。
我说:「啊,那得辛苦万岁爷了!」
「辛苦朕什么?」
「辛苦万岁爷帮臣妾早日得个龙子龙女。」
「好,这个忙必须帮。」
就在刚刚,贵妃册封典礼结束,他陪我一同回华墟宫。路过望春园,我俩相视一笑。
他屏退左右,带我进草丛。
唉,好好的万岁爷,被我教坏了。
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做一个宠妃,宠冠六宫的那种宠。
事实证明,他如果喜欢你,再忙也有时间陪你,而且变得异常黏人。
吃饭要我陪着,睡觉要我陪着,批折子要我陪着。有时候他自己都忍不了自己:「唉,朕再跟你鬼混下去,真的要亡国了。」
有一次,我俩正在万寿殿腻歪,白得玉通报:「万岁爷,御史周一求见。」
我来不及走了,薛碧谙让我到屏风后面避一避。
我躲到屏风后,周一进来了。
他先罗里吧嗦汇报了一堆公事,突然挑起话题:「近日,坊间都传开了,皇上被奸妃蛊惑……」
我听了半天,发现周一这个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说我是奸妃,还找了几十个大臣联名上奏,要求将我打入冷宫。
真是搞不懂,我一个小绿茶,能有什么危害性呢?
薛碧谙道:「朕说过了,不许再提此事。没有什么奸妃,朕也没有被蛊惑!」
周一不惧天威,「您专宠张贵妃,连糟糠之妻都厌弃不顾,您知道臣民和后世会如何议论您?您忘了高宗的郑贵妃是如何乱政的?」
「朕不是高宗!」薛碧谙突然暴怒,把鸡汤盅都砸了。
「万岁爷……」
「滚!」
周一出去后,我从屏风后走出来。
薛碧谙起身对我说:「别听他们的瞎话,那帮言官,好好的正事不管,就爱插嘴朕的家事。」
我问他:「他们说臣妾是奸妃,要把我打入冷宫,是真的吗?」
他眼中闪过一抹阴狠,「朕已经派人去查了,凡是信谣传谣的,统统逮捕下狱。」
他这副口吻,不像个明君,倒像个暴君,看来真被我带坏了。
我决定再来个火上浇油。
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眼泪噗噜噜掉下来。
他看到我的眼泪,慌神了。
「茶茶别哭,朕会保护你的。」他用大拇指擦掉我的眼泪,捧着我的脸儿,「有朕在,没人能伤害你。」
第二日早朝,薛碧谙下旨,将周一降职,贬出京城。
十四
我干爹最危险的政敌倒台了,我觉得他该满意了。
不久之后,我收到干爹的密信。信里先是将我夸赞一番,可越往下看,越令我心惊肉跳。
张凤缘太狂妄了。他居然在信中给我派了一个新任务:毒死皇上。
他说当今皇上难以驾驭,就算我再得宠,也无法保他东山再起。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除掉薛碧谙,拥立福王薛碧询。
福王和我干爹关系亲近,本人又是个蠢货,只要他登基,我干爹重整旗鼓的机会就来了。
我的心沉往谷底。
没错,我最初进宫就是为了争权势、保干爹。我以为只要当了宠妃,拿住皇上的心,我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像我干爹曾经一样厉害。
可我偏偏遇到了薛碧谙,一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好皇帝」,根本不给我胡作非为的机会。
我承认干爹是对的,这个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一个听话的,最好是像先帝薛碧诃那样的呆瓜。
可是,薛碧谙死了,对于大㝠意味着什么?这风雨飘摇的社稷,还能支撑多久?
如果大㝠这条大船沉了,我们这一个个凡人,都将溺死在末世的洪流中。
所以,薛碧谙不能死。他要好好做大㝠的掌舵人,守护他的子民。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我发现,我爱上了他。
我费尽心机勾引他的心,可我的心不知何时也被他勾走了。
从今往后,我都不可能做出危害他的事。谁危害他,我就杀了谁。
我没有回应干爹。密信却不断传来,催促我尽快动手。干爹还跟我承诺,事成之后,会保我后半生尽享荣华富贵。
我晓得干爹的脾气。违抗他,后果会很严重,他有一百种办法让我死得很难看。
我于是回信告诉他,我每日在皇上的鸡汤里下了慢性毒药,他只需耐心等待。
这封信能暂时稳住我干
爹,但我知道他的耐心有限,如果薛碧谙没有「如期而死」,难保他不会采取别的非常手段。
我必须尽快想出解决办法。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诸王都进宫来了。当我看到福王薛碧询时,心中立刻有了一个计划。
不如,杀掉福王吧。
福王死了,就能断了我干爹的念想。
上例汤的时候,我在福王的汤盅里动了点手脚。
当天夜里,福王暴毙。
我在华墟宫焦灼徘徊,听到这个消息,终于坐在门槛上舒了口气。
可下一个消息,又让我蹦了起来。
薛碧谙竟也病倒了,症状像是中毒。
我懵了。我只在福王的汤盅里下了毒啊,不会搞错的。
我外裘都顾不得穿,准备赶去万寿殿一探究竟。
却被皇后带着一大帮人堵在华墟宫门口。
近日一直低调行事的皇后,此刻威风凛凛起来,指着我厉声喝道:
「来啊,将罪人张氏拿下!」
原来,太医从皇上上午喝剩的鸡汤里发现了毒药。那鸡汤是我熬的。
没有一丝丝防备,酷刑直接在华墟宫上演。
我被迫跪在地上,两个太监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直,套入木索之中,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左右一拉铁索,哗啦啦啦,坚硬的木棍绷起劲儿来,将我的十根手指狠狠钳住。
感知略慢了一拍,撕心裂肺的疼痛骤然袭来之时,我还没回过神,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
我听到自己不似人声的惨叫。
接下来,剧痛如狂风暴雨,密密匝匝地袭来。这拶刑的痛,直教人灵魂都在抽搐。
皇后欣赏着我的惨状,悠然道:「张绿茶,招吧,能死得痛快些。」
她骗我的。依照大㝠律,谋害天子是要凌迟处死的,那可是千刀万剐的痛,比夹手指痛多了。
我问:「让我招什么?」
「你进宫的目的是什么?谁指使你下的毒?」
我感觉,她可能查出我的真实背景了。她想借这个机会,把我和我背后的人一网打尽。
「姐姐想知道我进宫的目的?」我舔了舔嘴唇,「姐姐凑近点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皇后将耳朵凑过来。我慢慢地、清晰地对她说:「妹妹我进宫,就是为了拆散你和皇上。」
皇后端庄的脸庞骤然扭曲,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上杖刑。」
本朝的杖刑是出了名的厉害。能在二十杖以内活下来的人,掰着指头数得过来。就薛碧谙登基这两年,被他「不小心」杖毙的就有百十来人。
我被按在长条凳上,两个太监各执一根竹杖,一左一右,扎扎实实打在我的身上。
第一下,我就感到身体猛地一震,五脏六腑仿佛都碎了。
大概是打到第七杖还是第八杖时,白得玉匆匆赶来,叫停了这场可怕的凌虐。
「皇上有旨,封了华墟宫,张氏废为庶人,听候发落。」
皇后很暴躁地跺了一下脚。
十五
我趴在床上,饿,渴,疼。
十根手指肿得跟大萝卜一样,屁股和大腿钻心地疼,动都不能动。
没人管我。我的宫人有的被处死,有的被抓走。这是一场针对我的绞杀,对方不把我搞死,誓不罢休。
我时醒时睡,大概捱了一昼夜,有人来了。
不用睁眼看,听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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