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为先整日随照夜在山间转悠, 同去倒不意外。花儿怀里揣着柳公写的药方, 就这么出发了。
燕琢城外的山绵延开去, 最终接连霍灵山一脉, 好药材都在霍灵山上。花儿看出谷为先要奔霍灵山去,去拦住他, 要他回去。
“您大概不知霍灵山山匪什么样,若知晓自己抓了个少将军,还是谷家军的少将军,不定要如何处置你。我和照夜可以去, 万一遇见,我们可以说家里人病了, 没钱去药铺抓药。”
“你和照夜敢去, 亦是赌你们就算被抓到,也会遇到你们柳条巷的人。”谷为先为人很是耿直, 飞奴上山为匪的事照夜曾与他讲过:“我这命有何值钱的?若想拿我的命在我父亲面前做什么文章, 他们怕是想错了!开拔!”
就三人也要喊一声开拔,端足了样子。花儿拿少将军没办法, 只得跟上他们。这一趟计划要用去十日, 待采好药后去新营与他们会和。花儿一边走一边想谷为先要亲自去霍灵山的事, 突然灵光乍现,意识到谷家军或许是要打霍灵山。
如今霍灵山匪在内、鞑靼在外,对谷家军有夹击之势,谷翦想破局,或许会先剿匪。花儿不知自己是否该问,但仍旧小跑着追上谷为先,对他说:“少将军,你不是来采药的,你是来做斥候的。咱们此次亦不是真的要挪大营,是要去霍灵山剿匪。”
谷为先停下来看着她。
白栖岭说她适合做斥候果然没错,她的头脑当真是好的。不到十八岁的女子,才来谷家军几日,竟开始领悟行军打仗之道。
他看得花儿害怕,就缩了下脖子:“属下瞎说的。”
谷为先不准备瞒着花儿,严肃说道:“你很聪明。那你可有想过为何要带你来吗?”
“因为我隆冬时候来过、认路,还因为飞奴哥哥在这里。”花儿道。
“还因着你需要让小阿宋离开你,小阿宋整日贴在你身旁,于她的恢复没有帮助,也会缚住你的手脚。这世上没有哪两只鸟是绑着翅膀一起飞的,鹰隼亦不成群结队。心软办不成大事。”谷为先用力拍拍花儿肩膀,他待人几乎没有男女之分,是以手劲很大,快把花儿拍趴下。
花儿身子晃了下,又忙站直:“是!少将军!”
她如此恭谨的模样着实好笑,惹谷为先哈哈大笑,指着她对照夜说道:“从前你说她古灵精怪我不信,刚来我谷家军像一只落水狗一样可怜。适才那神情倒有了好玩的模样。”
他如此开怀,好像忘了自己是一个刚刚吃过败仗的少将军。花儿偷偷对照夜说:“少将军没心没肺的。”
“切勿看他表面如此,少将军心怀天下,只是不拘小节。他见不得旁人愁眉苦脸,他自己若是难受了,把自己关在营帐里喝一顿大酒,第二日就好。打小跟着大将军征战,不会全然没心没肺的。”
花儿就点头。
他们三人穿行在山林之中,正值春末夏初,万物蓬勃,绿荫遮天蔽日。往年此时,燕琢人会上山打猎、采药,山间能入药入汤的宝物很多,男人们往往一上山就住上七八日,下山之时收获颇丰。
因此他们偶尔会碰到一两个树枝搭成的临时居所,周遭荒芜一片,他们就在那里休憩。
这一年没人上山了。燕琢人死的死伤的伤逃难的逃难,城空了,城外的山上亦空了。
他们此刻休憩的地方正对燕琢城,远眺而去,能看到依稀的炊烟。前几日花儿乔装随照夜进了一次城,铺面都关着,府衙也被砸了,那知县亲自上街钦点清单,鞑靼人骑着马在街上溜达。
从前的官商府邸重新住进了人,其余的幸存者被关到杂巷里,待鞑靼正式接城后,要被派去盖大营。原本建在额远河的大营向内推五十里,自此鞑靼可畅渡额远河。
他们看着那座城,心中都感伤,花儿指着那有炊烟的地方问照夜:“那是白府前街吗?是白府里?”
“看着像。”
“若白二爷知晓他的府里住进了鞑靼,估计要气死了。”花儿说道。
白栖岭倒没有气死,他只恨朝国不争气。开拔前夜他将衔蝉和墨师傅叫到自己房间,他屋内还有一人,那人生得一张满月脸,目带慈光,讲话轻声细语,待人春风和煦。见到二人进门,速速命人看茶,没端任何的架子。
京城人都道七皇子生了一张观音面,聪敏如衔蝉,瞬间猜到,不敢落座,反而弯身施礼。
“你知他是谁?”白栖岭问道。
“恕民女枉测,面前这位是七皇子。”
七皇子娄|被猜到,轻声笑了,转向白栖岭道:“二爷果然不养闲人。你把这二人托付于本皇子照料,本皇子定当竭力。明里暗里都护着,除非哪一日本皇子先一步死了。”
娄|长在宫中,从小无争,对那皇位亦没有念想。若非被逼,是断然不会堵上这掉脑袋的事的。他厌恶这朝这国,厌恶太子。可如今的娄|,因着谷家军被困边境,已被斩断了翅膀。白栖岭问他是否后悔,他却说:“谷家军不去我才会后悔。无论如何,当先爱民。”
尽管七皇子看起来如此和善,却也在行伍之中历练过,他与白栖岭于行伍之中相识,混沌着便走到了今日。那时白栖岭并不知他是谁,见他本性良善时常被欺负,多次出手相帮。甚至笑他看人看事太过淡泊,被人欺辱亦不怪罪。
那时七皇子如何说呢?
他说:“无他,小事矣。”
讲话文邹邹,做事慢稳,心怀苍生,这就是娄|。白栖岭将衔蝉和墨师傅暗里交予他照料,他郑重允诺了。
娄|看衔蝉依稀是个弱女子,便问她:“白兄说你是胸有大愿,可愿与我说说?”
衔蝉从前并无大愿,只因隆冬伊始,生活之苦重叠翻涌无知无歇,道理是一点点悟的,心是一点点明的。如今娄|问她,她亦不惧怕,声虽柔但坚定:“民女有三愿:一愿国泰民安,二愿亲人常在,三愿世间女子昂首挺胸,与男子齐肩。”
见娄|若有所思,又继续说道:“如今国不泰名不安,燕琢城没了,民女的至亲也没了,挚爱之人随谷家军在深山之中。而民女打小爱读书,忽有一天学堂也不许民女去了。这三愿,非门面之言,实属民女心中真实所愿。”
娄|一时感慨,并没应衔蝉任何。慷慨之词能信手拈来,但她企盼的盛世却难实现。娄|不愿骗人,是以低下头去。
待衔蝉和墨师傅出门,娄|看了白栖岭半晌道:“若白兄不曾与我相识,也不会卷进这惊涛骇浪之中。此去关山万重,艰难险阻,你我二人还像从前一样,先道诀别罢!”
娄|没有玩笑,若非他是皇子,太子忌惮着身子骨不好的父皇,此刻他已被碎尸万段了。谷翦走后,他如今是笼中的鸟,不定哪一日就被拧断脖子一命呜呼了!
娄|道:“我有一事相求,若我当真遭遇不测,这天下亦是不能让给太子的。他不顾百姓安危割城给鞑靼已足见其品行,若我死了,少将军谷为先能当此重任。”
“少将军有大将军护着,轮不到七皇子托孤。”白栖岭最不喜这样的时刻,好似再见不到了。
娄|点头:“许是我多虑了。你呢?若你此去…”
“请七皇子照料好我的亲眷。”白栖岭自衣袖之中拿出一页纸递与他,娄|并没接,笑道:“我知晓你的亲眷是谁,你不必写名字给我。”
言罢又玩笑一句:“你的亲眷,都不曾回信给你。”
白栖岭一摆手:“不送!”
娄|大笑三声,走了。
白栖岭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时之间心有戚戚。他觉着自己应当与娄|多说些,毕竟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谷翦不在、他亦走了,娄|身边只剩文士,文士遇事要么动笔要么死谏,未免损失太过惨重。
娄|许是料到他会有此念头,命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上写着:“我命自有天护,你尽管去罢!”
白栖岭打京城启程那一天,已是京城初夏。十里江堤花红柳绿,一派嫣然景象。他并未着急出城,而是与獬鹰沿堤而行。看身影倒于水中,恍惚也有倜傥模样。再看本人,眉峰聚拢,凶相难挡。迎面过来一个女子,见了他绕路而行,只因他脸上自始至终写着:别惹我。
他见怪不怪,回头对獬鹰说道:“要说这世人的胆量,恐怕无一人可与我那狗腿子相比。单单别人见我绕路而行这点,我那狗腿子就不曾有过。若有,也是装的。”
他想,主仆之见亦是讲求缘分,像他与獬鹰和哼哈将、他与孙燕归。对,他的狗腿子如今有了一个正经名字。这是好事,这在这乱世之中犹若一道神光。
他如此惬意,自然会碰上一二熟人,问他要去哪,他便说:“得闲逛逛。”
白二爷哪里会得闲闲逛?须臾之间消息就到了太子娄擎耳中。此刻他正按着一个宫人亵玩,半透明的纱幔里一人光裸上身手中攥着一条软鞭,每当他挥鞭,就有尖细的惨叫声。那小太监受不住,挣扎起身,被一旁站着的太监按回去,那太监口中讲着恶心话:“太子赏你的,你别不识抬举!”
小太监嚎哭出声,转瞬声音转成闷哼湮没在被褥之中,娄擎十分快意,对那来者道:“白狗不是带了个美人回京城吗?把人抓来。他尽管闲逛,他的美人会跪在我脚下。”讲完颤着音,将那小太监从被褥中捞出来,看了一眼又按回去。
“那美人被接到了七皇子的外宅。”
“哦?有趣。那便烧了那外宅,把人抢来。”
来人得令退下,出了殿门腿一软,被身旁的人扶起,那人问他:“里头如今是谁遭罪?”
“前日从影妃宫里抢来的那个。”
娄擎癫狂不分男女,他生性残忍嗜血,皇上龙体康健之时他尚能忍着,如今那父皇整日在龙床上哼哼,他便露出了马脚。奴才们怕他,却又不敢言,被他糟蹋,得几文钱,连个疮药都买不起。也有人逃过,抓回来变本加厉。
白栖岭转了一圈后向城外去,骑上马转了几圈,终于甩掉一波人。他不能让人知晓他将往的地方,不然藏在江南大仓的粮草就会被人发现。如今粮草矜贵,万一被人探听到,那势必是要以各种手段抢走的。
待去到白家驿站方歇息,獬鹰拿着一封密信给他,它拆开来看,那个没良心的仍旧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然而谷翦的消息却吓到他。以谷翦之意,待他缴了匪,便派谷为先与途中接应他,以确保万无一失。
白栖岭把信烧了,心内想着,来接应也好,不然以如今的境遇,那大仓注定要被几波人盯上,又是一场混战乱战。
谷翦剿匪他亦不意外,谷大将军,能进能退,可谓真正的“战神”,战神不会被堵住,因为他会杀出重围。只是白栖岭担忧自己的“亲眷”,担忧剿匪之时她遭遇故人,心再死一次。于是再次提笔画下一幅,是一幅认真画出的山河日月。
獬鹰仍旧看不懂,事实上他认为,那花儿不回信,八成也是因为看不懂,她没准都不知那鬼画符出自谁手,如今好好画了,恐怕她更迷惑了。
白栖岭看出他的想法,眉头一挑,颇为笃定:“她能看懂。不然我们白白相识一场。”言罢把信给獬鹰:“派人送去。”
他心疼花儿,霍灵山一役、燕琢城破,她心中惦念的人逐一远去。若那个飞奴也因着剿匪出事,不知要在她心上扎怎样一刀。她对飞奴不一般,整日飞奴哥哥、飞奴哥哥的叫,他们应是曾有两情相悦的心意,若非时局动荡,恐怕他二人早已喜结连理。
那个飞奴不嫁也罢!
白栖岭打隆冬于马车内第一眼见到飞奴,就察觉到他身上的阴森狠戾,他不走正道亦是在他意料之中。花儿若真嫁与他,不定要吃什么苦!
全然忘记当日他信口开河:若你钟意你飞奴哥哥,我全力成全你们。
可见白二爷的嘴,也惯会骗人讷!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额远河硝烟(五)
白栖岭越向江南去, 离燕琢城越远。他总会心慌,偶尔问獬鹰:那头来信了吗?獬鹰知晓他惦记柳公和花儿,但眼下他们要剿匪, 为确保万无一失, 已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白栖岭马不停蹄地走,累得不行的时候靠在树上休憩, 他又做梦了。这次梦里竟又是花儿。她正坐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哭,他问她怎么了?
她答:“二爷, 我害怕。”
他刚要上前安慰, 一把大刀已架到她脖子上。白栖岭在梦里大喊:“你敢!你敢动我白栖岭的人, 我要你死无全尸!”
那人不顾他的恫吓, 一刀砍向花儿。白栖岭打梦中惊醒,獬鹰跑到他面前问他:“二爷, 怎么了?”
“我梦到孙燕归被人砍头了!”
孙燕归,獬鹰愣了一瞬,才想起白栖岭说的是花儿。想来他很喜欢花儿的名字。二爷梦到孙燕归被砍头了,二爷吓醒了捂着心口。
白栖岭摇着头:“就算她遭难, 千里迢迢也无法救她。若她当真被砍了头,就是她的命!先顾眼前的, 问一下衔蝉可安顿好了?”
“衔蝉安顿好了。您忘了, 昨晚信上说了。”
此时衔蝉清早睁眼,听到外头的丫头私语:主子说让衔蝉姑娘教咱们认字, 这是真的吗?
另一个丫头道:“主子没打过诳语, 应当是真的。”
“可我们认字有何用呢?到头来还不是要伺候老爷小姐,还不是要做一辈子奴才?”
这话发人深省, 外头安静了。
衔蝉轻轻坐起身来, 再次打量这间屋子。那日见过娄|后, 他就把衔蝉和墨师傅接到了这个府上,进出都有侍卫跟着。娄|于前一日来过一次,与衔蝉有过一次深谈。
那是白天,为避嫌,二人坐在院中那棵树下,娄|命人退下,自己在那方石桌上沏茶。衔蝉捏着衣角搭边坐在小石凳上,生怕娄|说一些让她失望的话。娄|见她如此,先一步开口:“你不必以世间男女之事看待你与我,你有你深爱之人,而我与我的夫人举案齐眉。不必害怕我会如其他男子一般,借以权利倾轧女子,我没那个癖好。”
衔蝉松了一口气,亦看到娄|笑了。
娄|问她:“你既有三愿,如今为这三愿,可想过做些什么?”
衔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民女想开私塾,教女子读书识字。民女深知自己对读书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民女愿终身与书相伴,直至…”
“直至成为一名大儒、成为女官?”娄|打断她。
衔蝉点点头:“是。”
“你可知你与旁人相较,有哪里不一样吗?”娄|推给她一杯茶,邀她同饮。衔蝉接过茶,摇摇头。
“你不好高骛远。”娄|指着远处做活计的丫头:“私塾可开,但你不妨先教这些丫头。给你半载时间教她们读书识字。若你做到了,那么我将力排众议,助你在京城开一家女子私塾。”
衔蝉认真听娄|讲话,慢慢眼里湿润了,用力点头:“民女谢…”
“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回头可以与我的夫人同饮一杯,她从前就曾这样想过,如今被困在深宫大院之内,一举一动都要受掣肘。”
那日娄|走后,墨师傅来与衔蝉叮嘱:太子其人无恶不作,想来已盯上了衔蝉。要她无论如何,做事当心,若是出门,要带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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