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没说什么话,又好像把话说尽了。皱纹回到他脸上,他对花儿笑了笑,握着那柄旗,消失在黑夜中。
花儿打了个哆嗦睁开眼,她身边的茅草还是热的,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不知算命先生真的来过,还是那就是一场梦。她摸着小阿宋的小脸说道:“至少再活七载,再去问个明白。”
她有诸多不懂,无人予她解答。漫长的黑夜暂且看不到天亮,唯一能让她清醒的只有小阿宋。瘦小的小阿宋好似儿时的她,小小年纪没有了家,被别人抱回家。
她怕小阿宋饿着,带她去找吃的。这座荒城哪里能找到吃食呢?她想:大概只有白府了。她牵着阿宋向白府走,偶尔遇到一个缺胳膊断腿的故人,便问人家如今在哪里养伤,或劝人快跑。
昔日辉煌的白府如今已被烧掉了半扇门,透过那半扇门,她看到里头一片狼藉。花儿想起白栖岭,他坐在马上,绕着她跑了几十圈,问她要不要随他走,那时她扑在阿虺和阿婆的尸体上,没有认真看过他,如今她想起他颤抖的声音,又在心里问自己:白二爷是哭了吗?
倘若他真的哭了,那么他也难过自己的家园被夷为平地了吗?
花儿拉着小阿宋走进白府,一直走到白栖岭曾经的书房之中,内里的东西已被洗劫一空,就连那木梁之上刻着的花都被划去。他时常倚着的那张塌倒还在,花儿把阿宋放上去,要她坐着,而她打算为阿宋觅些吃食。
无论何时,人都要吃东西,只要活着,这血债早晚要报!花儿去白栖岭的床头去找,竟在他木床下的木匣子里发现剥好的核桃,想来是那鞑靼不稀罕这个,也懒于毁掉它。花儿抱着木匣子做到小阿宋身边,对她说道:“阿宋,吃!”
阿宋刚刚嚎哭过,此时已毫无力气,求生的本能要她吃东西,可她吃了一口吐了出来。花儿捧着她的脸为她拭泪:“阿宋,你听花儿姐姐说:人活这一世,早晚都要死的。早死的人去天上享福了,留下的人才是遭罪。但我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这样怠慢它,我们要吃东西、要活下去,要在这个世道里为自己争口气!好吗?阿宋。”花儿抱着阿宋,她真想哭出来,可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
阿宋终于吃东西,她也往口中大把大把地塞,塞着塞着噎到了也舍不得吐出来,生生咽下去。
外头有了响动,她立刻扯着阿宋跑向卧房,两个人躲在屏风后。她们屏住呼吸,阿宋在她怀里颤抖。
应是来了三五人,一直走到这里,花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花儿,花儿。”
是照夜!
白栖岭离开前要她等照夜,对她说照夜会活着来找她,花儿等了几天没有动静,以为照夜也死了。
花儿拉着阿宋跑出去,看到老管家带着照夜来了!
白栖岭对老管家说:花儿聪敏,她不会任由自己和小阿宋饿死,她会奔着可能有吃食的地方去,若她不在柳条巷,码头上的饭庄和白府,先去这两个地方。
白栖岭还是懂她的,主仆一场,深知她的脾性,放心不下她,就让自己的“柳公”带着照夜来找她。
柳公看着花儿塌下去的脸,一阵心酸:好不容易喂胖些,几天功夫就又如此了!再看她怀中抱着的小阿宋,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缩在她怀中不敢看人,花儿姐姐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花儿心中有千言万语感激的话,但她什么都没说。照夜抱起小阿宋,对花儿说道:“先随我走吧,花儿,鞑靼不知何时再来一趟。他们已经攻占了大营。”
“那你们从此以后就要在山里了么?”
“两位谷将军说:不战死不回还。”
“这燕琢城真就给他们了?”
“两位谷将军说:早晚抢回来。”
千里奔袭外瓮中捉鳖的谷将军一生没有吃过这样的败仗,他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晚年竟被他为之征战一生的朝廷和鞑靼共同来了一场“瓮中捉鳖”,壮士扼腕,但血气尚存。他们请缨来此之前何曾未想过这或许会是一场凶途?但他们仍旧义无反顾来了。
花儿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人有这样的风骨,还有人把燕琢人放在心上。她不知自己和阿宋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老管家柳公则说:尽管去,他们就是为保护百姓,如今大战方歇,也在行伍整顿,暂时不会开拔。
这一遭鞑靼也损伤惨重,正在额远大营里休憩。
花儿跟着照夜走,她看到照夜的眼睛像是刚哭过,就轻声对他说:“照夜哥哥,衔蝉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待正道光明之日,就是你们重聚之时。无论在哪,她会记着你、等你。衔蝉也想让照夜哥哥好好活着。”
照夜一瞬间落下泪来,小阿宋忙为他擦眼泪,而他说道:“若你们会写信给对方,告诉她不必等我。我即不能予她安稳,又不能飞黄腾达,这仗不知要打多少年,她等我等到人老珠黄,人生大好的光景就这样错过了。不必了,不必了。”
“可你二人虽身处不同的地方,你从武,她从文,为的却是同一个愿望。衔蝉不会忘记你,也不会放下你,若有朝一日,衔蝉的笔得以救世人于水火,那照夜哥手中的长刀就是她心中的光。世上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衔蝉,更不能没有你们。”花儿扯住照夜衣袖:“照夜哥哥,千万千万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我们从柳条巷里走出来,是还要走回去的。你要信衔蝉,也要信你自己。”
照夜哽咽着,那时他随将军与鞑靼鏖战,听到斥候说燕琢被屠城了,他眼前一黑,差点死在鞑靼手里。他去大营做守军,在外浴血奋战,无非是为着守护所爱之人的安宁,然而他的所爱之人被迫远走。那一天一夜,他见到人世间最黑的地方,他的刀一次次舞出去,人命在他眼中犹如枯草,斩便斩了,他甚至来不及细看。他觉得自己手上身上覆着一层血腥气,他无法用这样的躯体再去拥抱衔蝉了。
我成魔了。照夜想:我成魔了。
“照夜哥哥,衔蝉虽为女子,也有自己的抱负,王婶喊着小三弟的名字死在鞑靼的刀下,衔蝉如今一定知道了,她并没回来送王婶最后一程,你可知为什么?因为衔蝉放下了所有身后事,亦带着必死的心情。衔蝉爱你,但她不希望你保护她,衔蝉说她要自强。你不要哭了,衔蝉知道你这么难过她也要难过。”花儿劝照夜,把衔蝉留给她的帕子拿出来给照夜拭泪。
这世上生死离别太多了,他们早已无暇顾及。哪怕万箭穿心,此时亦能囫囵混过去。衔蝉带着必死的心情离开、花儿带着必死的心情留下、照夜带着必死的心情穿越废墟,他们都一样。
他们走到城外,穿过那片树林,最终去到山里。
夏日林间虫蛇多,照夜抱紧小阿宋,花儿扶着柳公,几人一直朝深处走,终于在一条河边看到沿河散着的谷家军。
照夜带着花儿去找见谷为先,他见她第一眼就问她:“怕吗?”
花儿点头又摇头,推开谷为先递给她的薄毯,说道:“我不需要照料,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再是那个需要照料的人了。花儿恳请少将军赏花儿一个差事。”
谷为先似乎不意外她会这样说,只是认真看她半晌没有作答。谷家军从来没有过女子,何况眼前这个这般瘦弱。他不担忧她会成为累赘,因为他能看到她的意志足够坚定。
他没有讲话,却有一个洪钟一般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好哇!好哇!我谷家军也迎来第一个铁血女子!何愁鞑靼不破!燕琢不还!”
花儿看着说话人,他身上的战履和铠甲已经破了,然而那双眼却是说书先生口中“江湖一览,天下尽有”的眼。就连他脸上的皱纹走势都如峻岭一样坚毅,而他站定在那里,就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铁骨风流。
不用去猜,花儿就知他是谁。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不败将军,是少年成名一生征战的沙场传奇,是她每每听到他的故事都为之着迷的英豪。
此刻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不带着世人对女子的偏见,说她是“铁血女子”。花儿知她身单力薄,不仅算不上铁血,还是这支铁军的弱点。但谷大将军的话令她感动。
“我…要做斥候!”花儿说道:“我的耳力很好,我也十分认路,哪怕在崇山峻岭之中,我亦能一眼就找到出路。”花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鼓作气说着:“白二爷说我能做斥候。”
那本是那趟险途中的一句戏言,今日却被命数揭去戏言的幌子,变成了不争的事实。
“好!”谷大将军道:“好!斥候!”
柳公在一边摸着胡子,他想:这个女子真了不起,才短短几天,她就从痛苦中站了起来。她看起来已经忘却了痛苦。
那天夜里,花儿找了一棵树爬上去。那棵树最高,离天最近,她仰头看着天上,一颗一颗星都亮着。银河浩渺,不知人间疾苦。照夜来寻她,也爬上树与她坐在一起。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城外的老树是他们的栖息之所,掏过鸟窝坐在上面嬉戏。孩童无忧愁,讲的都是如今想来无趣的家长里短,那笑声却是真切的,教如今的他们想起来就心痛。
他们要思着念着的人太多了,多到那些名字许久都念不完。花儿想:说书先生说的对,这人呐,见一面则少一面。分别之际从不道来日方长。江湖路远,没有来日,没有方长。听闻生死之信,谈笑处之,其余皆是罢了!罢了!
他们劝慰自己罢了,放下罢,却又放不下。花儿问照夜:这场噩梦我们会做一辈子吗?
照夜啜泣一声:它将如影随形。
花儿从树上下来,念了一句:“今日是阿虺哥哥和阿婆的头七。”
“是柳条巷和燕琢城的头七。”照夜说。
“我们烧点纸吧?”
“没有纸。”
“烧点树叶吧。”
他们找了个僻静之处,枝叶浓密,把他们罩在里面,拢了许多枝叶,想为亡魂祈福。然而刚下过雨,那火无论如何点不着,好不容易点燃了,又憋的都是烟。
两人咳着咳着就咳出了眼泪,花儿抽泣着说道:“头七了,上路罢!别回头。”
照夜在一边抹眼泪,一个劲儿往火堆里填枝条,想让那火旺一些、再旺一些。
小阿宋这些日子总会做梦,她会哭着从梦中转醒,抱着花儿的胳膊哭。花儿说:“阿虺哥哥,今夜你给阿宋托梦,要她好好的,别再哭了。你去的路上带着我阿婆,阿婆年纪大了,不知黄泉路好走不好走?”
“还有啊,你在那头也帮我寻着点我阿公。有件事我愧对阿婆,其实我见到阿公了,只是阿公…他…我不知阿公是否还活着…”
“上路吧,上路吧!”
林间的烟竟拧成了一股,带着两个小火星向上走了,穿越林间的缝隙,一直去到天上。恍惚之中,恍惚之中,他们看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和一些面目模糊的人,他们站在天地相接之处,城还是那座城,人还是那些人,在星河浩渺的夜空之中,渐行渐远。
他们应该是去了天上,因为那星更亮了些;他们一定去了天上,因为眨眼之间,星如雨落。
“他们走了。”花儿喃喃道。
“是的,走了。”
他们并排站在那里,再也没有讲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额远河硝烟(二)
五天后, 花儿收到一封信,夹在给谷大将军的密信里。老人家拆信之时神情严肃,看到那信中信, 不过一页纸, 上面画着一朵花,纸上像鬼画符。老将军何等聪明, 对身边的柳公道:“有人远在千里之外,自己尚且生死难定, 还有心思鬼画符。”
柳公摸着自己的美髯半晌, 将那纸看了, 想来写信人料想别人看不懂, 是以不避讳。燕琢城之事令人烦忧,但这页纸却是逗笑了二位长辈。
“白二爷难驯, 却赤诚,一旦把谁当作自己人,哪怕他死了也要在闭眼前把人安顿好。他走之时正是花儿最难熬的时刻,这一路他应当是在惦念的。”柳公不知为何突然喟叹一句:“前羽兄, 你我都老了!”
谷大将军本名谷翦,别人永远叫他大将军, 但故人喜欢将他的名拆成小字。柳公人生第一仗就是与谷翦一起打的, 细细算来也有四十余年的交情。
谷翦哼一声:“本将军可不老,气沉手稳, 那鞑靼见我仍旧趴地喊娘!”言罢叫人把花儿传到帐内来, 见到她就故意板起脸来,问她来谷家军三日可还习惯?
花儿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像一只可怜的受伤的鸟雀但仍倔强点头:“好, 很好。”
谷为先派照夜对花儿进行训练, 斥候在行伍之中尤为重要,尤其在谷家军。照夜是这样说的:在燕琢城里,你是白府白二爷的脸面,在谷家军里,斥候就是脸面。别人过不去的地界你能过去,别人探不得的消息你能探得,别人拼刀你动脑,别人成群结队,你要学会孤军深入。
你若想做斥候,十八般武艺要会、身子骨要飒爽,是以,得练。
照夜心疼花儿,但他此刻秉公办事,他自己就是斥候,深知其中凶险。那一晚他带谷为先摸到河对岸去,若不是上苍庇佑,他会永生葬在额远河里。花儿既然选择这条路,他不希望她来日因功课不到位送死。
过去几日要花儿跑山和爬树,因未来很长时日,谷家军怕是都要藏匿在这深山老林之中,既要应对一边倒戈的霍灵山匪,又要对付鞑靼可能发起的攻击,是以每个人都要学会跑和藏。花儿每日跑,带着各式东西跑,累了就吃。在吃上她没有小灶,旁人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从前觉得自己在燕琢城跑腿能应付,来到谷家军,三天人就快要倒下了。
此刻她胳膊都抬不起来,谷翦自然看出来了,他手中就是那张鬼画符的信纸,但他没有立即给她,而是问起她的姓氏。
花儿说她没有姓氏。她自幼被阿婆抱养,想过跟阿婆的姓,但阿婆说待她长大了自己做自己的主。她还没给自己做主,阿婆就去了。
这世上很多所谓“贱民”都没有姓氏,阿猫阿狗地叫,谷翦是知晓的。他对花儿说:“进了我谷家军,要登记在册,没有姓氏不行。现在我准许你为自己做主,选一个姓氏。”
“姓谷也行吗?”花儿歪着头问谷翦,难得开了一次玩笑。
谷翦大笑出声:“怎么不行?你想姓什么就姓什么,你做你自己的主!谷姓为何姓不得?若我谷家人不许别人姓谷,那我拖出去杖毙好了!”
花儿闻言竟笑了,但她的笑转瞬即逝:“那我姓孙,我阿婆姓孙。”
“你的名字呢?”
“孙燕归。”
燕归,燕归,这并不是常见的女子名,谷翦念了两遍,参悟了各种含义,遂点头:“好,就叫燕归。”
花儿不曾想过自己会在某一日拥有了姓氏,还能有一个真正的名字。若阿虺哥哥没死,他也不必叫阿虺了。
“起名之事暂且如此,稍后你去登记在册,往后就以孙燕归之名接受饷银和封赏,若你此生有命功成名就的话。”谷翦说道。
“也可在世上有孙燕归的名号。”柳公补了一句,这才起身把那页纸给她:“有人画给你的,我们猜不出是谁,你且拿去慢慢看罢!”
柳公跟谷翦使了个眼色,二人倒是乐于干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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