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燕琢城再熟悉不过,在她拼命谋生的这些年里,风里来雨里去,穿梭在燕琢城的大街小巷,她知晓哪一家种了花哪一家爱打架,哪一家的丈夫赌输了全部身家。先抄近路去府衙,想看看那小衙役的案子查的如何了,然而素来紧闭的府衙大门虚掩着,她想去推,却下意识收住手,透过门缝向里看,里面空无一人,就连一直坐在长桌前读状子的老先生都不见了。
这诡异的安静攫取了她的呼吸,她轻轻后退,终于跑出了这个地界。因着下雨,街上几乎没有人,她又去了码头,码头还在热闹着,这一日不知哪家的货船到了,在一箱一箱的搬东西,搬很沉的东西。
紧接着去城门,发觉守城的士兵换了一批人,从前瘦骨嶙峋的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批人高马大的。他们手中紧握一把出鞘利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无人进城,出城的人被挡回去。
不对,这不对。花儿抬腿往白府跑,她想去问问柳公是否出了什么事,然而有几人从远处跑来,她吓得跑进巷子躲着。她听到他们的鞋履踩在水上发出整齐的声响,而这些人她都没见过。
花儿终于意识到,燕琢城出事了。她撒腿就往柳条巷跑,路上遇到人,她就拖住那人急急说道:“回家!告诉你见到的每一个人躲起来!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别人以为她疯了,她却无从解释。
燕琢城里哪里有安全的地方!哪里有!她跑回柳条巷,挨家挨户敲门,要大家躲起来。她说:“很危险,我们很危险,我们需要立刻马上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别人不信她,巷人信她。在照夜和衔蝉亲热的那间破屋里,有当年祖宗挖的窖,已经许多年无人用了,他们都挤进窖中,不敢发出声响。
而大营那头雨下得更大,守军刚刚抵挡鞑靼的一次冲击,眼下雨势大了,额远河的水迅速涨了起来,守军不得不退回对岸。
谷将军的营帐里站满了人,谷将军次子谷为先此刻站在他身边,倾身与他一起看舆图。鞑靼十万大军,他方五万,其中一半是老弱。在过去的三次大战中,已损去三成。
谷将军一生未吃过败战,这恶心的燕琢大营让他胸口憋着一口血!老人上了年纪,讲话仍铿锵,命令谷为先与他的斥候照夜连夜整编新队。
“大营是第一防,不可破!燕琢城是我朝边陲,更不能破!”谷将军敲着桌子:“清点人头,重新布防!”
“得令!”
谷为先举着他的令牌出营帐,照夜跟在他身后。大雨拍在二人身上的铠甲上,谷为先突然问照夜:“上次你说你要求娶你们燕琢城第一才女,可办妥?”
“待我们凯旋而归,待她功成名就,末将就上门提亲。”
谷为先回身通过雨幕看他一眼,猛地握住他肩膀一言不发。
“将军,走吧。”照夜说道:“末将再带将军冒雨看一遍这大营的周围,谷大将军一生未吃过败仗,不能败在这里。”
谷为先苦笑一声,败与不败,其实已经败了!他少时随父亲出征,打过多少仗,却没吃过这样的哑巴亏!两军开战粮草先行,他们的粮草却是断在了自己人手中,如今在燕琢城外的官道上,迟迟压着不送进来。
这朝廷、这些奸佞!怕是要把谷家父子葬送在这额远河边,从此永生不得回朝了!
照夜虽未踏足京城,如今也知晓那京城的血雨腥风。从前他觉得皇子大人们如何斗,不会以百姓的性命做筹码,如今他知晓了,这天下是他们手中的一盘大棋,没有百姓,只有棋子。
照夜打小就是一个正义的少年,有着侠义心肠,无论在县衙做哪份差,从来都是恪守本分,为民排忧解难。今日跟谷家军一起被困在这额远河大营里,心生了诸多悲壮。
他冒雨带着谷为先在额远河边走,再次给他讲了地势。谷为先问他这些年可去过对面鞑靼?照夜答:“去过的。”那时他七八岁,正当淘气之年,与阿虺和飞奴从荒草里爬过去,从最浅的河滩里摸了过去。过了河滩,依稀能见到鞑靼的大营,但对岸只有一望无际的荒草,放眼望去,百里无人家。他们觉得无趣,又摸了回来。
“现如今那里是鞑靼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前些日子您和谷将军还未到的时候,知县派末将前去探看,刚摸一半就被弓箭射了回来,过不去。”照夜说道。
“莫急,总有法子。”谷为先抹掉脸上的雨水,看着水位渐长的额远河。这场雨下得有如天助,让他们能多扛几日,扛到援军到。
“援军若是不到呢?”照夜问。
“那本将军就把自己葬在额远河里,让额远河的水冲刷我的魂魄、让额远河的鱼儿啃咬我的身体、让流石击碎我的意志,最终彻底消失在这世上。”谷为先笑了:“此生来一次,被那些奸人所害,是我无能。若有来世,我定先砍下他们人头,以免惹出这许多祸事!”
照夜敬佩谷家父子,如他所见,谷家满门忠烈,却被奸人设计,被困在额远河边。
这大雨一直在下着,对岸陷入黑暗之中,额远河水流愈发湍急。照夜看着那水流突然道:“末将游一次。”
“什么?”
“末将趁机游一次。”
“我与你一同去。”
“您是将军。”
“我马上要成为战死沙场的厉鬼!”
谷为先二话不说,开始脱铠甲,将甲衣摔在地上,任下属如何劝说都无用,率先扎进额远河里。他跟随父亲常年在外打仗,跨过山越过河,练有百般武艺,铮铮铁骨之人。在水中站起来看着照夜义无反顾脱甲衣,心中已然对这个年轻的属下有了一股信任。
“走!”他道。
“末将探路。”
照夜游到前面去,奇流深沟,他先过了,谷为先跟在他身后。水流湍急,他们在水中数次挣扎,几经生死,游到了对岸。身体浸在水中,头悄悄伸出去。这一次看得清,他们听到鞑靼大营里传来的歌舞声,他们在庆祝。庆祝什么呢?
谷为先用心听着,照夜看到他的嘴角在颤抖,手背暴起了青筋。
“将军。”他唤他:“将军,可听到什么?”
谷为先转向他,满眼热泪:“我们都被骗了,都被骗了。他们既要我与父亲的性命,也要燕琢百姓的性命。”
“他们在庆祝,过了明日,燕琢城是他们的了。”谷为先说完,一头栽倒进水中。谷家军千里奔袭额远河,只为守一方百姓平安,只为无论朝内如何争斗,那边线不能破。然而没有边线了!
照夜终于明白谷为先的意思,捞起他发疯向回游。他答应衔蝉要照顾王婶,柳条巷里还有花儿、还有小阿宋,照夜游红了眼,有那么几次,水流要将他们带走,而他站在巨石上嚎哭。谷为先终于醒来,他对照夜说:“别管我,先去找谷大将军。不然就晚了!”
照夜头也不回地游着,水很冷,快要冻穿他,他想:要活着!要他们都活着!
他不知游了多久,额远河的神灵庇佑着他们,在狂风骤雨之中将他们送回了对岸。然而天亮了,屠杀开始了。
那往后很多年的一天,花儿坐在额远河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天的许多来。她只记得由远而近的嚎哭声、呐喊声、那刀割在脖子上血呼啦淌出的声音。她耳力太好了,明明躲在深窖之中,那些声音却清晰地传进她耳中。
她不停地抖着,阿婆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没事,我怕雨水灌进来。
那些人跑起来带起呼呼的风声,一直跑到他们藏身的地窖之上,来来回回。他们一动不敢动,躲过了几次搜查。阿宋睡醒睁眼害怕,哭了一声,花儿去捂她嘴已经来不及。挡板被揭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他们。花儿看到那人拿着火把,只要那火把丢下来,这地窖就成了他们的坟墓。
她突然挡在前面大声说:“大哥!有话好说!”
她刚刚长开,还穿着白府赠她的那身衣裙,在火把的亮光之下格外娇嫩。她想起白栖岭与她说:你以为我无恶不作,却不知有人茹毛饮血、奸淫掳掠。你以为我是恶人,只因你从未见过真正的恶人。
以卵击石,也要击。
她爬上窖口,看到那人身后站着的数十人,意识到这将是燕琢城美好的春日逝去了,逝去了。
柳条巷的人都站在那个院子里,当那人的手伸向花儿,王婶突然冲了上去。她神志不清明,嘴里喊着:“还我小老三!还我小老三!”一口咬在那人手腕上,花儿看到他举起了刀,握紧手中的短刀扎上去,已然来不及了。
那把刀刺进了王婶的腹中,鲜血溅到花儿脸上,王婶倒在了她的面前。花儿毫不犹豫将刀扎进那人的心脏,听到他闷哼一声,痛快!她哭着想:痛快!
王婶念着小老三,又念着衔蝉,声音渐渐弱了。她死了,眼却睁着。
他们的血顺着雨水流走了,花儿挡在阿婆和小阿宋身前胡乱挥舞着手中的短刀,白栖岭送她的镖还在她袖口里,她想:那是他要她留给自己的么!
当一把刀砍到她胳膊上时,她甚至察觉不到痛、她只是挡在那里,对阿婆说:阿婆,带小阿宋走!
能走去哪呢?哪里都是鲜血和尸体。柳条巷的活人们大多没了声息,尸体错乱叠在地上,还有人头在地上滚。花儿想起她做过的那个梦,尸体遍野的燕琢城,成了人间炼狱的燕琢城。
当满身是血的阿虺冲进来的时候,花儿仿若看到了天神。他身上满是伤,身后跟着哼将,二人杀出一条血路挡在她们面前。
阿虺用尽最后一口力气说:“花儿,二爷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阿虺哥哥…你别管我们,你带小阿宋走!”
花儿推他,他却回头对着花儿笑:“花儿妹妹,你莫怕。有阿虺哥哥在,来年的生辰面,阿虺哥哥亲自做给你吃。”
一把刀插进他身体里,他竟拔了出来,挥出去。无论谁想上前,阿虺的身躯都挡在那。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他吊着最后一口气,直到外头传来呼喊声,他才一头栽倒在花儿面前。
花儿摇着他身体,然而她发不出声音,只是趴在他身上,用手堵着他如注的鲜血。
“兄弟,我来陪你了。”哼将这样说了一句,又狂笑一声,亦倒在了花儿脚边。
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她的耳朵安静了,她的心,死了。
抬起头看到白栖岭从马上下来,朝她奔来。他对她说:“跟我走。”
花儿摇头:“我不走,还有阿婆要照料。”
“花儿,阿婆拖累你了。”阿婆哭着说,待花儿回头,她已一头撞向那块巨石。
花儿尖叫一声扑上去,阿婆,阿婆,阿婆。
阿婆握着她的手竟然笑了:“走罢。”她说:“走罢!”
而后闭上了眼睛。
后来的花儿还记得那一天,白栖岭的马绕着她不知跑了多少圈,对她喊:“跟我走!”
“跟我走!”
她不记得他是不是哭了,但她记得他的神情:白二爷心疼我,她想。白二爷心疼我了。
她没有跟他走,她有了家仇、也有了国恨,她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燕琢城,要让我的鲜血染红额远河。我要让我的恨意顺着额远河流淌至天边。只要我的恨意还在,那些人就永远不会赢。
我要杀尽那些人。
杀了他们。
白栖岭将她抓到马上,那马载着他们疯跑。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瘦小的身躯,在她耳边对她说:记住这阵风,记住,总有一天,风会把我带回来!会把我带回燕琢城!
她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只剩哽咽,她说:白二爷,我懂了,我懂衔蝉为何要去京城,我懂你为何要以身犯险,我懂了,从此我们分开了,但我与你,是同路人了!
她站在那,看着他再一次离开。
脚下是被鲜血浸染的土地,眼前是一座荒芜的城池。
春,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结束了
卷二:山河故国
第41章 额远河硝烟(一)
小阿宋哪里都不肯去, 失去了母亲和哥哥的小女孩睡觉时紧紧抱着花儿的手臂。她一直在做噩梦,时常惊醒,大喊:“哥哥!哥哥!娘!娘!”每每此时, 花儿都会抱着她轻声细语安慰。
她问醒来的小阿宋:“梦到什么了?”
小阿宋颊边还挂着泪珠:“梦到哥哥掉河里了。梦到娘亲走丢了。”
小阿宋的梦里没有那场屠杀, 但她梦中的两个人却是去了。
破败的燕琢城里,几乎再找不见一座完整的房屋。花儿不懂, 鞑靼要燕琢城,拿去便是了, 为何要杀要烧, 要将这千年的燕琢变成一片废墟?她不懂, 城池易交移, 人心最难收。就是要杀、要烧、要剐,要摧毁它, 这样燕琢人的脊梁就弯了,见到那扬起的大刀速速缩着脖子跪了,从此以后就是一个真正的奴隶了。
她心中的恨意一直在蔓延开去,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恨意淹没了。她要白栖岭走的时候曾目光铮铮道:“我能活, 我要杀尽他们。”可他们走了,她的魂没有了。
那从前见事态不好跑了的算命先生却回来了。举着他那柄破旗, 背着他的破兜子, 翻着白眼在尸首里穿行。花儿远远看着他,想起那一日他对她说:要出事, 快跑罢!她没有信他, 从而酿下大祸。她整夜整夜睡不着,想起宿命曾在很多时刻给她提点, 然而她年少愚钝, 竟是一句都未听进去。
那算命先生走到她面前, 在她杂乱的周围扒拉出一块地方来坐下。他脸上骤然间多了很多皱纹,像一棵老树的树皮一样,见不到一点顺滑。然而他的目光却慈悲起来,对她说:“那一日让你跑你不跑,晚了吧?都死了吧?”
花儿本就难过,在他这一句后哇一声哭了出来。她那颗堵得没有一点缝隙的心就这么决堤了。阿虺死在她面前之时她喊都喊不出,她哑了。此刻她又恨自己,若那时她能喊出来,阿虺或许就不会在天上人间迷路了。
她哭啊哭,那算命先生就看着她哭,过了很久,她哭累了,停下了,算命先生方悠悠说道:“即知天命又如何?怪自己又如何?不过一场幻梦罢了!从前我要为你卜卦,你说你饭都吃不饱,不想卜这一卦,今日我再问你,是否要我为你卜一卦?”
“求你。”花儿流着泪点头,她太怕了,怕未知的前程、怕有人悉数离去,怕暗夜里再无星辰,怕额远河的水干了、燕琢城在那舆图上消失了。
那算命先生拿出他的龟板,要她用石子亲自在其上钻刻,花儿不知刻什么,算命先生要她随便刻。她胡乱地刻,那龟板被她画得乱七八糟,一如她的心,荆棘遍布,寻不到出路。
火灼之时,二人都屏息不语。算命先生仔细看那纹路,对天看、对地念,四海八荒的神灵仿佛要被他拜尽了,最后方停下。他脸上的皱纹神奇地消失了,有一道红光自他的胸腹直上,一直覆到他头顶,最终冲到天上。
“你是神仙?”花儿问他。
“世间本无神仙,神仙在人心中。”算命先生摇着他的蒲扇:“你的兆是吉兆,自此你依赖的都不会离去,你要守护的皆平安。你若还想多问,不妨七载之后,天地轮回,我再来这里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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