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存笑了:“依尘,我们都长大了。”
当年说好去看灯,结果她没有来,后来去告别,却听说她要订亲。他跑去质问过,却被柳依尘言语激烈的赶走,换做任何一个少年郎,都要生气难过的吧。
“你应该怪我的,我不知道,当时你家出事了。”为何心有愧疚,因为自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不仅没有关心安慰,还狠狠刺伤他。
白墨存想,那时候是伤心怨恨的,怨恨自己怎么会喜欢这样没良心的小娘子,怨恨她为何能跟别人订亲。
可后来想想,幸好她没有跟自己订亲,不然如今也要受自己牵连。
“不重要,都过去了,年少时不懂事,那些小波折,不值得怨怪一辈子。只是我没想到,你丈夫也会死在永安。”
柳依尘却摇头:“我没有丈夫,都是骗你的,我不信你没调查过。”
白墨存微微诧异,并州那么远,哪里能轻易查到她的全部。没有丈夫,那这些年,谁护她周全?
那时候年少无知,吵架了只想让对方不好过,所以故意说自己要订亲,再不肯与他见面。谁知他家中出事,父亲被贬斥,他投笔从戎,二人再没有见面。
后来天意弄人,柳依尘的父母意外死亡,同族的亲戚想吃绝户,强行给她许配人家。她打了亲戚一顿,拿走家中所有财物逃跑。幸运遇到陈姑,便在陈姑的绣坊干活。
陈姑心善,拿她当女儿一样对待,可陈姑被贼人陷害入狱,柳依尘只能来到开封,做起偷窃的事儿。
柳依尘心想,命运这样摆弄她,到底是善待她,还是想玩死她。
二人一阵沉默,屋外的风吹动烛火,白墨存看着她道:“依尘,这些日子,你都在何处?”
柳依尘也不隐瞒,将自己从百珍楼逃出来的经历告诉他。甚至见过宋寺卿的事儿,都如实相告。
“白墨存,我对你毫无保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风更大了,竟然吹灭来烛火。二人陷入黑暗,窗户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第六十二章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我啊......在给自己报仇。”
白墨存起身找出火折子,重新点燃烛火,顺带关上窗户,任凭屋外的风吹个不停。
柳依尘道:“那一定是很大的仇恨,你这人,小仇怨都是当场就报的。越是等待蛰伏,越是仇深似海。”
柳依尘觉得心酸难受,他甚至都不爱笑了。从前他很喜欢笑的,温柔的,阳光的,调皮的。可现在,他身上都是伤,总是沉默寡言,双眸空洞,这是经历多少伤害,才彻底改了性子。
柳依尘忽然不敢听,她实在害怕。她撇开眼,不让眼泪被他瞧见。
白墨存关好窗户回来,看见她的模样,忍不住上前抱住她,任由她闷头在自己胸口,轻轻抽泣。
他温柔的拍着她的背,哄小孩一样,“我的依尘,也一定很辛苦。”
如何不苦呢,父母没了,亲戚逼迫。一个孤身女娘,要在这世间立足,是千难万难的。他有时候会无比怨恨,老天为何要折磨他爱的人。
柳依尘听见他的安抚,心里越发难受,多少日子了,这一路走来全是辛苦,哪里有时间哭泣。没有人疼爱的时候,眼泪都是廉价的。
白墨存的一句话,轻易戳破她的防御。
她在他的怀里哭了一场,情绪渐渐平静。白墨存这才得空告诉他,自己回来,是想要替当年战死的同袍一个公道。
“我的兄弟们,拼着命运送了军粮,我起初以为,是有人贻误战机,才导致军粮没有运送成功,后来才知道,军粮是被人倒卖了,他们为了防止我们发现粮食都是陈米,刻意拖延了速度,等我们验收时,为了赶时间,就不可能一袋袋查验。”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粮食到战场上,城破了,粮食也丢失了,他们狼狈如丧家之犬,谁还顾得上那些粮食。
直到战争结束,他们能回到开封,白墨存才有时间去查验当年的事。
“我原本只想弄清楚,为何粮食会晚到,可是越查,答案越是让我害怕。这场战争谁对谁错,我已经分不清,但有一件事我是明白的,我的兄弟们,是被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害死的。他们死了,那些人,却拿着卖粮食的钱越爬越高,位极人臣。依尘,我好恨。”
他恨自己无能,不能带弟兄们活着回来。
他恨上苍歹毒,让这些人得逞不说,还逍遥自在这么多年。
他恨这些畜牲,竟然可以厚颜无耻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在死去的人身上。他的袍泽们,明明都战死了,还要背负贻误战机,贪生怕死的骂名。
白墨存是个男人,无法像女人一样,随便哭泣。战场上的血泪与刀锋告诉他,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可在柳依尘面前,他心里窝囊的酸楚,却倾泻而出。这是他的依尘啊,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下换柳依尘抱着他,安抚他无尽的委屈悲伤。
赵叔半夜起来如厕,仿佛听见什么声音,好奇往白墨存门口走过来,发现灯已经熄灭,人也睡下了,他摇摇头,把门关上继续回去睡觉。
柳依尘紧张的趴在白墨存怀里:“人走了么?”
白墨存嗯了一声,却没有松手,紧紧抱着她。柳依尘也抱住他,疑惑道:“所以账本的事,一开始就是假的?”
“对,根本没有账册。”
葛账房年轻时候命不好,七八岁死了父母,被人卖到开封一户大户人家当奴才。可他勤敏好学,人又聪明机灵。那家主人见他聪慧,便让他读书识字,将他培养成一个账房先生。
主人家也算厚道,还替他取了一房媳妇儿,没几年,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葛根,意思是葛家的根儿。
后来那户人家要离开开封回老家,不愿意走的可以留下。葛账房为了儿子考虑,就花钱赎身离开。
他们在开封置办家产,给人做账房,日子渐渐好起来。可没想到,葛家日子太好遭邻居记恨,葛根莫名其妙被招兵,不得不去前线打仗。
从那以后,葛夫人就病了,后来传来儿子的死讯,葛夫人再也扛不住,没几个月,也一命呜呼。
葛账房再次成了孤家寡人。
“那时候张博梁带着葛根的骨灰回来,对葛账房说,葛根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以后就是葛账房的儿子,给葛账房养老。”
葛账房当时真的以为,自己遇到好人,谁知张博梁才是害死葛根的凶手。
“葛根也是识字的,他发现张博梁参与倒卖军粮,给外人传递消息,于是偷偷写了一封信,寄给葛账房。张博梁不知怎么就发现这件事,故意接近葛账房,就是想趁机找到家书,消灭罪证。”
张博梁见葛账房对自己没有防备,开始有所怀疑,以为他不知自己是谁,后来找遍葛家,也没发现葛根的家书,又生出疑惑,难不成家书根本没有送到?
直到半年前,张博梁才知道,葛根最后的那封家书,被当初陷害葛根的邻居藏了起来。
那家的孩子看到葛根的家书,为了好玩带回家中。本想故意让葛账房着急,谁知后来葛根的死讯传来,那孩子便不敢将信拿出来。
直到张博梁有一次发现那孩子不对劲,老是偷窥葛账房,问恐吓之下,才得到信件。
那小孩不识字,信上的内容他不知晓。张博梁确认再三,才放过那孩子。张博梁得到信以后,再也懒得装孝子,葛账房的酒钱,也不肯再给。
葛账房原本也不在意,他妻儿都死了,他对活着根本没什么期盼。
可忽然有一天,邻居家的孙儿却意外落水死了,那邻居觉得这是自己家的报应,便将孩子藏信的事儿,告知葛账房。
葛账房旁敲侧击,算是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是怎么死的。可那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没几天好活了。
他找到白墨存,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知,并且告诉白墨存,他已经设了一个局,这个局便是粮食账册。
“他说,我无法为妻儿报仇雪恨,却也不能痛快放过他们。我死之后,他们必然要来查账册的事,他们知道我见过你,就一定会查你。你若是愿意,就帮老朽一把,让所有人知道我儿子的委屈,若是不能......”
葛账房笑笑,眼底是凄凉的绝望:“那也是我们穷人的命,只当我这局,闹了一场笑话,给富贵人增添几分笑料。”
第六十三章 蜉蝣难撼树,劝君降降火
柳依尘感慨万千,心中为葛账房一家鸣不平,也为白墨存感到心痛。
“你知道我来的目的,是不是很恨我?”
柳依尘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愧疚至极。
白墨存抱着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却捏了捏她的脸颊。“不,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只有害怕。”
他不知她经历了什么,用这样的身份到自己身边。他从焦大夫嘴里知道陈姑的事,只替她感到心疼。
那些人多歹毒,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把无辜的人拖下水。
“姑姑的事,也是你安排的么?”
白墨存点头承认,他意识到有货郎的存在,便去调查陈姑的下落,发现陈姑被关在开封死牢,便设法让她见了一面。
她很聪明,很快意识到周家不对劲,甚至反击回去。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冒出章牙婆的事儿来。
章牙婆后来又被抓了,她勾结人贩子拐卖妇人,注定要遭受极刑。
“我去找了宋寺卿,七娘说他或许能帮我把人救出来,可过去几天了,一点动静没有,我心里不安。”
白墨存安慰她:“陈姑的事,我会帮你的,依尘,别怕,你不是一个人。”
柳依尘还活着这件事,自然要藏着,她藏在暗处,能做很多事,也能避免很多危险。白墨存让她耐心等几天,陈姑的事不会僵持太久。
结果她没等来陈姑的消息,却听说朱长安被放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楚娘气笑了。“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当官到朱家那个地步,要遮掩这样的案子,简直易如反掌。”
“不是说证据确凿么?”柳依尘不理解,证据明确的前提下,人怎么还能轻易被放出来。
想不通这个的,还有焦大夫,他听见这个消息,几乎傻眼。到底哪里出了错,人就这样轻松被放出来,那寇推官做的那些事儿,他们辛苦一阵忙活,都是无用功?
胡军巡苦笑,“朱长岁出手了,他厉害啊,抓住寇推官的漏洞,仗着知情者之一的张博梁死了,死无对证,硬是指责寇推官栽赃诬陷。”
焦大夫不理解,漏洞在哪里?
“漏洞在那告状的丫鬟身上。”胡军巡也是没想到,对方的手段这么硬核。
第一步,他们找来一个大夫,证明了丫鬟得了癔症,她的话,根本不能作为证词。
那丫鬟几经折磨,的确有些不对劲,寇推官怎么也没想到,朱长岁会从这一步入手。
那个看病的大夫,还不是寇推官给丫鬟找的大夫,而是当年丫鬟被卖到青楼,窑子里的妈妈给找的。
证人的证词也很可恶,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在大堂上刻意提起丫鬟曾经的遭遇。那丫鬟受不了刺激,当场发疯,这一下,原告算是废了。
“如果你以为,朱长岁只用这一招,那就错了。”胡军巡惊叹朱家人的狠辣,“他直接弄了个替罪羊出来,有人承担了命案,这官司还如何打下去?”
焦大夫难以置信:“他们如何做到的,什么人会去认这样的罪?”
或者说,犯罪的细节,就那样被认定了么?寇推官不该这么轻易放手才是,他那么疼爱他侄女,千辛万苦查到凶手,如何能就这样算了?
胡军巡笑他,“你低估了权力的可怕。”
在普通人看来,那些千难万难的事儿,或许只是人家轻松的一句话。
赵有德轻松一句话,便逼得何东在外面累成狗,成天心惊胆战揣摩上意。
朱家要保自己的儿子,背后的人要保朱家,那么动用一点权力,又有多难?
寇推官自然不甘心,可是又能如何?
先是原告疯癫,证词不可信。再是真凶自己来认罪,承认谋害寇小娘子。他甚至能准确说出当晚,那小娘子穿的什么,在哪里与她见面,又是如何见色起意杀了人。
这样的证据摆在眼前,寇推官却没有证据有力反驳,朱长安不就被放出来?
“不应该啊,朱长安犯罪潜逃,全开封都看见了,若是无罪,他跑什么?”
胡军巡嗤笑出声,眼泪都笑出来。“他翻供了,他说自己不是犯罪潜逃,而是拿了家里的银子赌博,怕家里发现,所以才想逃出去避避风头。”
他们终究低估了这些人的势力,他们将证据做的完整。不仅真的有赌场能证明,朱长安欠下赌债。甚至元宵那晚,都有人能证明,朱长安在酒楼喝酒,根本没去过寇娘子遇害的地方。
焦大夫久久不语,这便是权力的力量么?
他们费尽心机去做的事,那些人轻松就摆平了。焦大夫自嘲,果然是蜉蝣撼树么?
“那张博梁的死呢,也结案了?”
就算胡军巡点头,焦大夫也不感到意外。
“结案了,连葛账房的事儿也结案了。”既然要埋葬朱长安的罪过,那张博梁的事儿也要一并解决。
何东千辛万苦追查的扳指,被发现出现在一个江湖大盗手里。那人作恶多端,被抓之后承认了自己图谋钱财,杀了张博梁。
至于葛账房的尸体在何处,随着东兴楼掌柜的死,再也不会有答案。
焦大夫觉得浑身无力,看着宽阔的河面,拿起一杯酒倒进河里。权力,果然不是他们能撼动的么?
麦卷月发现白墨存今日的心情还不错,哪怕自己的饼糊了点,他也没介意。
“白大哥,你这是有什么开心的事么?”麦卷月一边给他倒茉莉茶饮,一边好奇的问。
白墨存抬起头,看着屋顶上的鸽子,莞尔一笑。“阿月,你母亲好点没。”
麦卷月点头:“好很多了,多谢你让焦大夫给我阿娘看病。”
母亲身体好了,她干活能赚到钱,侄子有人照料,她才觉得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自从父兄战死之后,她很久没这样轻松自在过。
白墨存点头,“那你帮我一个忙,去焦大夫那里走一趟。”
“是需要取药么?”
“对,你跟他说,帮我准备些败火的茶,天气燥热的厉害,我想祛火。”
焦大夫听见麦卷月的话,眉头一皱,这是劝自己稍安勿躁?
都这样了,他如何不焦躁。
第六十四章 有所求伏低做小,心不屑冷眼旁观
今日天气好,朱家的下人一大早起来便忙碌的清扫院子,修剪枝叶。
丫鬟婆子们端着水,将里里外外都打扫的干净。朱长安站在门口,啃着新买来的桃子,盯着下人殷勤的举动,眼里有一丝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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