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身不由己没奈何,天下皆是苦命人
柳依尘昏睡几日,好不容易醒来,却发现七娘跟楚娘看她的神情十分异样。
“你们怎么了?”柳依尘只觉得虚弱难受,浑身没有力气,好像被抽掉魂一样,甚至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
楚娘欲言又止,实在不敢开口。屋里有些压抑,七娘上前扶着她坐好,十分严肃看着她:“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事?”柳依尘心里咯噔,难不成白墨存出事了?不可能,朱长岁不会这么迫不及待杀人吧!
“你姑姑被判了斩立决。”
柳依尘耳朵嗡的一响,就觉得整个人摇摇晃晃,往一旁倒下去。
幸好是坐在床上,晕过去也不碍事。
可柳依尘强撑着给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过来,“姐姐说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姑姑的案子,不再是一种桩简单的杀夫案,更不是官官相护,以权谋私。如今,它成了两党相争的牺牲品。”
柳依尘难以置信,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的质问:“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做?”
她抓紧床沿,心中充满怨恨,怎么都不理解。“这案子多年前,姑姑已经付出过代价。他们惩罚她一次还不够,如今还要因为争权夺利,了断她的性命,他们凭什么?!”
七娘与楚娘同时摁住她,劝她冷静。
柳依尘无法冷静,着急想要冲出去,想要找人问一问,求个公道。
明明权知府说,这案子还在调查,明明他们都说过,会给姑姑一个公道。郑立秋也说,程序不正确,蒲君惨死,足够证明这件事有问题,陈姑一定能被救出来的。
明明朱长岁告诉她,只要她撤案,就可以救出她姑姑。
她甚至做好放弃白墨存的准备,她都打算先救姑姑,再陪着白墨存走到最后,哪怕跟他一起死也没关系,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故?
七娘见她无法冷静,狠狠给她一巴掌。
这响亮的耳光,让楚娘惊讶的捂嘴。
七娘强迫自己冷硬开口:“哭闹有用吗?你以为这是最糟糕的?我告诉你,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你姑姑已经死了,你就算冲出去也救不了她。”
柳依尘跌坐在地,不可思议的抬头。“你说什么?不是才判决,我姑姑怎么会死?”
七娘眼里满是遗憾:“你姑姑自杀了。”
她走到床边拿出一封信,“郑立秋来找过你,见你没醒,留下这封信。你姑姑临死前,托人交给你的。”
柳依尘想起姑姑之前的异常,只怪自己愚笨,没有弄懂姑姑传信的意思,如今看着这封信,她胆怯的不敢伸手去拆。是她做错了什么么,这是梦吧,这不是真的。
七娘硬是将信塞到她手里,轻飘飘的纸张犹如千斤重,柳依尘甚至无法握住。
“事情已经如此,你就该冷静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柳依尘满脸泪痕,茫然看着她。柳依尘脑子空空,没有任何想法。
七娘见她如此,冷漠道:“怎么?这便受不住了,那我可真是瞧不起你。”
“七娘姐姐,你别这么说。”楚娘试图劝说,这言语太刺激人了。万一不好,柳依尘说不定会疯。
七娘冷冷扫她一眼,说话不留情面:“当初你带着我们死里逃生,我还以为你是个坚强的,如今这点小事就能将你打倒吗?”
柳依尘哽咽:“那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死了我连家都没有了,这怎么能算是小事?”
七娘冷笑:“难道我们没有死过家人吗?我与楚娘,本是官宦子女,从前富贵娇养,使奴唤婢。可因为父亲犯错,被发卖到青楼。不仅亲人惨死,自己还成了人人可以践踏的娼妓。你死了姑姑苦,可我们不苦么?但我们还要活着,你知道为什么吗?”
柳依尘摇头,一般人落到这个境地,谁不是以死留清白。
“清白算什么,我们也是人,凭什么要因为世俗苟且的规矩,舍了一条命。我阿娘用命护我,盼着我好好活下去,活着总有希望。楚娘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死去,一心想回到故乡去。
你若现在觉得姑姑死了,便不想活了,我也不拦你。可你死了,你姑姑的委屈怎么办,被你一再舍弃的白墨存怎么办?若你不想死,那就应该给我打起精神来,想想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柳依尘听她这么说,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诉苦。
七娘带着楚娘出去,将房间留给她。
楚娘甚是担心:“姐姐,这样真的没事吗?”
七娘咳嗽两声,看着院子里的大树,淡淡道:“她如今哪里有时间难过,她必须最快速的站起来,若不然,她怕是难以活着离开开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熬得过去,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要是熬不过去呢?”
“要是熬不过去,也是她的宿命。”
七娘经历过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凄惨的日子,什么没见过。
越是如此,越是不甘心那样死去,想要堂堂正正,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她们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不能好好活着。
“我想她姑姑也希望,她能够好好活着。”
楚娘叹息一声,看着树上新发的枝芽:“只盼她能快速明白过来。”
柳依尘看着手里的信,枯坐一个时辰,才颤抖着手,将信拆开。
姑姑在信中告诉她父母的死因,与白墨存说的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父母可能预料到自己的死亡,所以很早就写信将她托付给姑姑。
所以柳依尘从叔叔手里逃出去,才能那么巧的遇上姑姑,收容她好几年,给她一个家。
可姑姑又在信中告诉她,那些人要利用她对付白家,那些人似乎一直防备白墨存。
而柳依尘的父亲,当年留下了一份证据,能证明那些人是如何造假,诬陷白父的。
最后陈姑提到,从她来到开封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又见柳依尘为她多番奔走,确定柳依尘被人利用,受人胁迫。
陈姑看淡生死,不愿意柳依尘因为她,成为别人的棋子,所以在斩立决的命令下来之前,便已经做好了自戕的准备。
陈姑再次嘱咐柳依尘,赶紧离开开封,万万要离这些人远一些。
她们平头百姓,是斗不过这些权贵的。
她只盼着柳依尘得遇良人,嫁人生子,过太平安稳的日子。
不要怨,不要恨。把日子过好,胜过一生困于仇怨,不得解脱。
柳依尘看着姑姑留下的这封信,终是嚎啕大哭。
七娘与楚娘站在院子里处理草药,听见屋里的哭声,竟不约而同松一口气,能哭出来就是好的。
焦大夫早上一开门,就瞧见柳依尘一身素衣,头戴白花站在门前。
焦大夫心头不安:“你怎么这般模样?”
这分明是家中亲人过世才有的装扮!
柳依尘大步进来,直勾勾看着他:“朝廷判我姑姑斩立决,可我姑姑不受辱,自戕而亡。 焦大夫,如今我可以听你一句实话了吗?”
焦大夫愣了良久,陈姑的消息并没传开,他真的不知道,白墨存的计划失误了!
“柳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听什么实话?”
“白墨存根本不是要为他父亲报仇,对不对?”
第九十五章 客死异乡盼魂归,家破人亡哭声长
焦大夫被她的话弄得心头一紧,“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我姑姑死了,临死之前给我留了一封信。我这才知道当年害死白家伯父的人,不仅有陆纯直,还有朱文梓。我父亲,白家族叔,都不过是棋子而已。郑立秋说,白墨存手里没有证据,没有办法报仇血恨。
可姑姑告诉我,白墨存早就查到证据。我又细细想了想,陆纯直跟朱文梓都是旧党的人。若单纯要报仇,与新党的人合作就是,可白墨存的所作所为,是将这两党都拖下水,这对他根本没有好处。”
焦大夫叹息,挂上今日歇业的牌子,将门板重新上好,把人请到院子里。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报仇雪恨不过是他虚晃一枪,欺骗朱长岁把戏而已,真正的目的.....”
焦大夫顿了顿,道:“我听说柳娘子之前住在汴河桥边的梅花巷?”
柳依尘点头。
“那你应该见过,梅花巷里的老弱病残,孤儿寡母的生存现状吧?远的不说就说那一日,有个姓徐的妇人,儿子呛水差点死掉,我将他救回来,当时你也在场,对吗?”
柳依尘还有印象,那妇人市侩贪婪。
“徐家娘子从前也是个温柔和善的,后来丈夫战死永安城,没有丈夫庇佑,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为了活下去,只能变得凶悍与市侩,斤斤计较。”
“还有麦卷月,她父兄战死之前,她也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头上新鲜的簪花从没少过。如今你看她,为了生存,强迫自己学着干活。
梅花巷里的孤儿寡母,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兄弟,都战死在永安城。先帝对西夏用兵励精图治,想要扬我国威。只可惜他选择的将领是个愚蠢的,非要在没有水源的平地上建城。西夏人举国之力与我们一战,本来是很困难的。可主将刚愎自用,该进不肯进,该退不敢退。硬是拉着几十万人陪葬,临死还认为自己尽忠职守。”
焦大夫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吃这无能之辈。
“如今开封城的人都怪白墨存,说他贻误战机,没有及时送达军粮,才导致永安城战败。可当年那些军粮,其实是被上面倒卖掉了。这背后除了陆纯直,还有其他人。贪污者太多,这名单若是整理出来,大半个朝廷都得完蛋。”
柳依尘听的心头震撼:“所以呢?”
“愚钝的主将,贪污的官员,自以为是的文官,这些人为一己之私,各自为营,最终导致永安城战败。可他们动动嘴皮子,被轻松处罚,依旧高官厚禄。最多贬官去偏远之地,依旧过得好日子。
真正付出代价的是谁?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九死一生的普通士卒。我们这些人明明为国捐躯,连尸骨都带不回来。他们一句话,就要把所有罪责推给我们。说我们贻误战机,说我们临阵脱逃。就因为这,我战死的那些袍泽,死后不仅连抚恤银钱都没有,还背负战败的骂名。
白墨存原本以为能将功赎罪,拼了命的杀西夏人。带着手下的弟兄出生入死,可回来之后却发现,朝廷不仅没有兑现承诺,给死去的弟兄发放抚恤银子,连尊严名声都没有给他们留下。你能想象吗,我们保护了万家灯火,可回来的时候,自己的家却没了。”
焦大夫至今想起,白墨存他们千辛万苦回到开封,本想把兄弟们的遗物,一一交给他们的家人。
回到开封才发现,开封城里都在侮辱他们,说他们废物,战败输给西夏人。说他们胆小怕事,贻误战机。
他们死了,可他们的家人,不仅没有被人尊重,拿不到抚恤银子,到最后竟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连份生计都寻不到。
最后,因为没有抚恤银子,很多人死于一场大雪。
柳依尘听到此处,已经伤心落泪。
当年白墨存的父亲,因为抚恤银子的事,遭人构陷,客死异乡。
没想到几年之后,白墨存又一次因为战友的抚恤银子,身陷囫囵。
“我记得朝廷有规定,为朝廷战死者,无论如何都该有抚恤才是。”
至少他们那里宣扬的就是这样,朝廷募兵,条件给的很诱惑,说是战死之后会有丰厚的抚恤金,能照顾好他们的家人,不管是不是战败。
焦大夫讥笑:“若真有抚恤,我们何至于走到这一步,白墨存的父亲,又如何被贬出京?”
那些人不仅抚恤金没有给,还要泼脏水。不仅让战败的士卒被唾骂,连他们的家人也是人人唾弃,没有尊严可言。
梅花巷,是这些士卒家属最后的生存之地。
“你知道,这些人有多少是被冻死的,又有多少是被饿死的?你瞧瞧梅花巷那地方的人,坑蒙拐骗,宁做乞丐要饭。你以为他们心甘情愿那样活着?不,那是因为开封城里没有人愿意给他们活路。”
柳依尘忍不住道:“朝廷不给抚恤,告状也没有用吗?”
焦大夫摇摇摇头:“人人都说律法公平,可你忘了掌握律法的人是谁?不是没有人去告过状,麦卷月的阿娘就去告过,按道理,她父兄战死沙场,她侄子可以继承校尉的官职,每个月领一半的俸禄,直到他成年,担任校尉之后,可以领取全部俸禄。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校尉,都有人花钱抢了去。麦卷月的阿娘去衙门告状,可等待她的只有一顿板子,还有牢狱之灾。
这样的事情多了,人心就凉了,也怕了。民不与官斗,他们只能苟且活下来。他们不是没想过离开,可没有官府的路引,他们逃出去就是流民,可以任人欺凌拐卖。白墨存那时候就明白,想靠打官司让战死的弟兄们得到应有的,是不可能了。所以他才以身为饵,走这样一条路。”
从葛账房的事开始,到张博梁,到周家。他一环又一环的算计,就等着将朱长岁拖下水,逼得朱长岁相信,他是为父报仇,将他抓起来。
至此,新旧两党一定会因为这件事再次闹起来。他想借着新旧两党的争斗,趁机为战死的兄弟们正名,得到该有的抚恤与尊严。
他只是没算到,柳依尘会出现。
第九十六章 以身入局求生路,蜉蝣撼树路途远
“他为你思量过的,他知道背后有人利用你,也算到朱长岁会来威胁你撤案,这是救出你姑姑最好的法子。
他也的确利用了你,更利用了你姑姑的事,谋算背后之人。可他也不会料到,朝廷的党争已经激烈到这种程度,司马相公为了反击新党,不管对与错,打定主意推翻王相公的一切新政。
你姑姑的案子,当年是先帝最后拍板的。司马相公当年就反对,认为你姑姑应该被判斩立决。可那时候先帝正要用新党一派,也认为你姑姑罪不至死,所以选择新党一派的判决。
谁能想到,这位司马相公多年之后,一掌权便迫不及待的要你姑姑的命。以此为契机,打开推翻所有新政的路。”
焦大夫也很为难,按照白墨存的计划,新旧两党都被他拖下了水,白墨存的事情被翻出来,新旧两党一定会见题发挥,一个要他死,另一个为了反对而反对,一定会想办法让他活。
他要用手里的证据,逼迫这些人退让,承认牺牲士卒的功劳,将抚恤银子发放,让兄弟们的家人可以有尊严的活下去。
柳依尘却忍不住哭起来,白墨存这是奔着死去的。
“他这是与虎谋皮,你们这样做,会把这些人都得罪,哪怕他最后达到的目的,他们也不会放过白墨存。一个人也就发几两银子的抚恤,真的值得他这样拼命吗?不就是图钱,总有其他的法子拿到钱,何至于让他把命搭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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