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头是热闹了,可她在台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软垫垫于凭几,借力闭目休息几分。
没一会儿,白樱忽然低声唤了她几句,再睁眼时,忽然面前的案几上躺着两个皮影,镂空雕刻的脸格外精致,赤青紫黄的,看服饰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
她诶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举着一个捏着小木棍转看,笑道,“灯影戏?哪来的?”
白樱犹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内侍送上来的。” 说完,她将视线挪到左席人群中,浮玉顺着看过去,见宋洵一袭月白,朝她浅浅笑着,然后长揖一拜,却也不上前。
民间的小玩意她见得少听得多,却没拥有过。灯影戏她就看过一两次,很是喜欢。可惜那东西很难弄到,今日忽然得两个,她不能不说,是喜欢的。
宋洵倒会投其所好,小小礼物,倒是比诗词歌赋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实在是堵心,浮玉看了又看,淡淡朝他点头一下,然后叫人拿下去了。
击鼓咚咚咚地敲了起来,一个花彩球从末座一直传了过来,鼓声不停,没人敢留着,传到自己这,然后像烫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给旁边的人。
酒兴助阵,鼓声催人,传来传去便成了扔,闹哄哄地从这头扔给那头,又被那人扔了过来,还不忘喊了句“露两手——”。
佛子见众人越发闲散失了规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睁睁看着他们胡来,却又没法说什么。放眼席中,这群仕家子弟中就没有一个能端方坐着的人,其性还虚浮,也尚且沉不住气。他觉得还不错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内侍见佛子不快,于是上前为佛子斟酒,却被他挥手止住,说不必添了。
佛子饮酒不多,也会节制酒量,没人知道佛子到底酒底几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于上座一角,任何活动也不参加,起初还跟著称好,过了些时候,亦觉得有些杂乱,于是又作壁上观,看他们热闹。
浮玉这点上和他倒是颇为相似。她虽爱热闹,可喜欢的是看旁人热闹。她最爱高座一处,俯瞰人间胜景似的,却不踏入其中,只做观赏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们一起,她也招架不来。
所以这两个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个正襟危坐着冷眼看着人家投壶,一个歪歪地靠在凭几上吹小风,还时不时偷看几眼。
一个是主,一个上宾,双双离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浮玉只能无聊地等着宴席结束,并祈求着他千万别提前走掉。毕竟,弘文馆那边,他还真的再也没去了。
公主正撑头昏昏欲睡,忽听台下一片鼎沸,时而惊坐起,四下看过去,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
她顺势也转头去看,只见那花球不知道被谁一不小心扔进了佛子的怀里,而佛子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这下可太精彩了。
浮玉慢慢坐正,探头看向佛子,关切道,“大师一向不爱这些事情,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么,大师选投壶好,还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着了,还是撑了太久的头留下的印子,只见脸颊上有浅浅的彤色,说话的时候还带了点娇媚。可惜,嘴里的话还是在针对他。
佛子望着她看好戏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胜惶恐……容臣先行……”
谁知退席二字还未说出口,忽然那头引来人潮怂恿,也不知是哪几户的武家郎君朝这边叫起好来,纷纷嚷着要看。
佛子是文官,除了投壶,另外两样定是做不来的。
佛子投壶,难得一见,而且这事情仿佛比见公主还要叫人兴奋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朝臣见他,多是在忙于公务,连吃饭都甚少见到,更不用说投壶这种玩乐了。
况且佛子不苟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势得了机会看点别的,能不叫人翘首以待吗。这就好比你将一人看得宛如饮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会觉得无比的新奇。
“大师,宾客热情难拒,莫要我为难啊。” 浮玉无奈地看向他,仿佛也无计可施。
佛子抬头,见她目光烁烁如星月,含笑的眼里话里有话,分明在说,'若是不想也行,从了我,一切好说'之类的威胁。
他当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长揖,仿佛被逼到绝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这就去准备。”
她抿唇看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这宴席的场面不大也不小,虽然佛子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可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做投壶这种事情,怕还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担忧起来。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准怎么办,岂不是丢大脸了?话又说回来,他会投壶吗?那群武官不羁的很,若是当众嘲笑,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觉得自己失败,他就算冒着在众臣面前丢脸的危险,也不愿意屈服于她的裙下吗?难道对于他来说,她就真的如洪水猛兽,不可亲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壶的又不是她,可她比佛子还要紧张。
正想着,见侧道上有乐伎抱琴徐徐而来,朝她屈身一礼后,自行坐于台下一处调音。
公主与一众人皆迷惑不已,然后见换了缺挎青袍的佛子负手握剑而来,轻衣便鞋,这架势显然不是要投壶。
只见他立于台下朝四下致意,无谓地淡笑一下,对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以拙剑献于主。望诸位莫要笑话。”
谁能想到这手不能杀鸡的佛子竟要今日舞剑。他还未惶恐,倒是叫越浮玉和一众朝臣惶恐了。
只见佛子双手执剑朝台上一鞠礼,然后慢慢退于台中。
待乐者拨起第一音,他忽然翻手转过剑柄与身前,剑指前方,大有对峙之感。他并非沙场的士卒,姿态不是以拚杀为主,更多是两位剑客之间对峙的时候的步子。
曲子是《剑器》,青衫配古剑,腰间玉带缠。琴声愈快,他剑也舞得越繁杂,持剑一个回旋,衣摆哗啦啦地响着,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中只觉得他身影矫如蛟龙,动人心魄。
浮玉看得痴了,她想到南山烛火,想到书剑零落,想到落花晓月月照人,想到任他乌兔走乾坤。尤其是在佛子回转翻身的时候,偶然露出圆领衫下白色中单衣,更引人遐想。
青白二色最是清贵,三尺银剑冷如霜月,一切将其人衬得也越发气宇轩昂。满朝文武,谁抵的上他呢?
不过,他居然还会剑?还这般惊座……到底他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听闻大师与晋国公、窦尚书等几位曾经随陛下驱马执剑,与突厥王对峙于五陇阪。”
“哦,难怪。那就是了,大师会剑,也理所当然了啊。”
她听着座下有人小声议论,没有说话,终于等到剑毕,座下皆大赞佛子英姿,她探手扶着白樱的手慢慢走下来,站在他的座位上亲自相迎,扬着嘴角,喜欢的不了,“大师辛苦。想不到大师能文能武,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还是有些喘息的,胸膛轻轻起伏,沉着声道,“臣也不是能武,不过是曾经学过招式二三。若是让臣上阵杀敌,怕是会惨败。”
她想,所以武的不行,偏要拿文的和她兜兜转转吗?
浮玉柔柔笑着,几乎快要黏上他,他下意识地半退一步,低声提醒她,“公主,这里耳目众多。”
她笑着说是是是,“也好,等一会儿咱们去人少的地方细谈。”挥手,叫人搬上箭靶比箭,下头宴席重开,也就没人看这边了。
然后她递过来一方帕子,公主亲赐汗巾,是要避讳些的。
佛子皱眉,没有接,抬眼见她眸光流转,明媚四射,道,“公主相看这么久了,就没有合适的?如此阵仗,若是一无所获,可就太过浪费了。”
她个头才过了他的肩,此时要抬头看他,“我也想按大师说的那般,寻个合心意的就好。可惜看来看去,我没一个喜欢的。你说怎么办?”
他就知道如此,转头漫向四下的宾客,闲谈似的道,“如果公主执迷不悟,自然等不到柳暗花明后的风景。臣说过,公主孩子心重,做事情欠缺考虑……”
他顿了顿,然后透彻地一语点破,“……公主有时候太冲动,这场花宴如此,对臣……也如此。”
冲动?他又要拿那一套说辞给她洗脑了吗?明明人都来了,却还是不允许她靠近,到底什么意思。
她对他的言辞有些不满,盯着他凉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为什么还说是我冲动。你别太过分,非要我求父亲旨意强要了你。”
佛子本不想说的,见她气急,于是揽袖漠然道,“你当臣看不懂吗?公主一心求娶臣,全是一己私利。公主不想和亲乃人之常情,臣已经告诉公主最好的法子,可你偏不选,搞出这么大阵仗,将所有人都耍了一圈。敢问公主,今日可是认真要选人的?”
她憋了口气,愣了半天才蹦出来一句“你大胆!”
“臣不敢。”
他负手而立,轻呵一声,嘴角居然噙着一丝轻嘲,想,这是句句戳中她了。
“臣本希望,公主在大典上不要出现,留在宣徽殿就好。突厥使臣和王公再了解我朝,也不知道诸位贵主具体事宜,多一个少一个无妨。现在倒好,满长安城都知道公主的花宴,大概过几日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本朝有一位很不同寻常的贵主。”
她不解,见他那表情简直恨得牙痒,道,“知道了又如何?”
他心想她还真是单纯,于是沉沉道,“你以为那些突厥人不会悄然提前到来?化作商人潜在市坊中打探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他都想好了,只要筛选一下宾客中女眷的名单即可,会射箭,喜欢西域香料的人,应该不多。
望仙阁的总给使踹手过来,见佛子自内而出,已经有些惊慌,问道,“佛子,今日之事……可是要通知圣人……”
蕴空负手肃声道,“先不,姑且就说,公主不小心摔伤,摔得不严重,今夜就留宿望仙阁了。陛下那边,房自会再去说的。更何况公主也不希望陛下太过担忧,莫要添乱。”
总给使听后,也不敢多问,下去依着办了。
他行至朱雀门,有人在身后叫佛子,他慢慢回头,满城宫阙之下跑来一个人,是金吾卫。
那人停在他面前,道,“佛子留步。”
他问是否抓到人了,对方却不答话,见金吾卫有难言之隐,蕴空抬眉道,“校尉但说无妨。”
“这……” 金吾卫皱了下眉,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个牌符,梧桐木镂花的雕刻,很是精致,“……佛子,事发的木丛里发现了这个。”
蕴空接过来,呈在手心一看,只见上头写了个房字,此物再熟悉不过。
他微微讶异,却依旧淡然道,“这是本府的令牌,我寻了很久,以为丢了,没想到你找到了,多谢校尉,有劳。”
那人如释重负,道原来如此。蕴空微微一笑,施一礼后转身离去。
灯影戏。
他突然想起在案几上看到的那两个皮影,其实,他是见过那个皮影的。只是不知道,宋洵和她为何都对他隐瞒了。宋洵不对他说是送给谁的,而她也不说,是谁送的。
蕴空脸色深沉下来,他们在此事上倒是难得默契了。难不成,上辈子的错缘,这辈子有所改变了?
至于那个掉落在灌木的牌符……他从腰间取下木符,勾在指尖凝视许久。此物应该打造了两枚,一枚是他的,一枚是宋洵的。
蕴空知道,金吾卫交给他的这一枚,应是宋洵的。他一路思量很久,想此事不宜惊动太多人。如果宋询真的和此事有关,他也不会包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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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仙阁总给使手下的那些人办得不错,也不知是平日就受于管教嘴巴严谨,还是听了佛子的那几句警告之言颇感事态严重,总之公主遇刺的事情并没有泛滥出去。
宾客以为是公主偶然跌倒受了轻伤,于是这场花宴也就随着晚春飘散的落英,这么结束了。人群自丹凤门鱼贯而出,互相说着宴会上看到的趣事。宋询融在其中,却抿唇不语,似乎心事重重。
出了丹凤门,也就出了宫城,宾客互相道别,又曰来日再聚。有居住偏远者翻身上马,须赶着最后的天光回自家坊门去。
宋询慢慢行到长乐坊,待人群散的散,走的走,终于视线聚焦在一个女子身上,唤了一声“婉卢”。
那女子却未理睬他,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往前走。宋询眉头一皱,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拉住,往墙角拽去,被她一把甩开后,那个被唤作婉卢的女子才抬头,满目含着怨恨,道,“你拉我做什么。”
宋询看着她不可理喻,低声反问道,“若不是我今日按下你的箭,恐怕公主早就出事了。到时候你就不怕陛下降罪,诛九族吗!”
婉卢柳目一弯,嘲讽地瞧他,道,“若不是你三番五次的和她示好,我会如此吗?”
宋洵无言以对,拂袖叹气,直说你误会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天边的彩云,不再说话。
婉卢见他沉默,眸中顿时失望,暗暗咬牙,细声如小刀子般,道,“看来你是想做天家的乘龙快婿。呵,你以为,她看得上你吗?”
宋洵脸色乍红,转头看她立即道,“莫要胡言乱语。我对公主不过是敬仰之慕,你别乱猜。我还是心悦你的。” 他拉过她的手,劝慰道,“你对我最好,除了你,我还会喜欢谁?”
婉卢没有挣扎,手却松松垮垮的,“你何时来我家下聘?难不成非要等到我也被列在和亲的宗室之女的名单上,你才知道后悔么?”
宋洵听得愕然不已,“这次听义父说,和亲之事尚未定下来,况且若是选,也是选陛下亲女。陈国公虽然是陛下赏封的国公封号,可毕竟你不在列选的条件,何必担忧?”
婉卢幽幽道,“自古哪个帝王会真的让陛下亲女去和亲,不都是从旁的里面挑选出来人选,再认作义女,给了封号送走?” 她别过脸,“更何况,我在国公府的位置,你也是知道……”
宋询只说应是多虑了,他好言劝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忽然发现令牌不见了,神色大变,“糟了。我的令符,怕是掉在灌木中了。” 他想起当时金吾卫搜宫,恐怕被什么人捡走就坏了。
当时婉卢搭箭欲做蠢事,他一把推开,那箭才偏离了不少。她气急,他顾不得太多一把拉着她就跑走,好在听说公主无大碍。不然他们二人怕是脱不了干系。
“我该走了。改日我回去见你,还在老地方,”他说完朝东边一指,“柳树下等你。”
婉卢依依不舍,帕子在手里绞了又绞,一咬唇,只好告别了。
宋洵目送她回去之后,总算松了口气,转身独自往家走。
陈国公侯将军是陛下亲封的号,从前就随先帝征战不少,是如今朝野上下中为数不多封了国公的外姓人。婉卢虽然生得纤细,可性子也是将军世家出身的刚硬。今日她胆敢搭箭射伤公主,真是叫他心惊。
他摇摇头,越想越后怕,于是加紧步子往家赶。终于走进坊门的时候,有人在夕阳下叫住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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