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却没再把这些话说出来,垂眼道,“总之,身边多个女人,就是麻烦,我已经好言拒绝了。也想提醒提醒你那头,手底下的六部尚书侍郎,都要谨慎。”
窦楦说知道了,“倒是你,说来说去,你相好的那位姑娘,竟不是她,那还能是谁?”
佛子弯了弯唇,拂袖起身,“那你就不必管了。”
他喜欢的人,是世间谁都比不上的,怎能轻易启唇与人说之?怕是提一提,他都有点不舍得。
宣徽殿里安静极了,只有哗啦哗啦地翻动麻纸的声响。
浮玉坐在案几前认真看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头,蹙眉喃喃道,“奇怪了,宗正卿的谱牒上居然只从母亲生我时候记录起,那之前的空白,发生什么了呢?”
说着,她手指抚摸过每一个字,若有所思起来。就连谱牒上都写的是母亲重病离去,对先前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
看来,是有人故意要抹去母亲曾经的经历了……会是皇后娘娘吗?
她猜不出来。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克己守礼,是女子的表率,当年在旧府邸的时候,她为父亲主持家业,或许会知道的更多。
可是她与皇后并不亲近,若是贸然问起此事,恐怕很不妥当。
“公主。”
门外有人进来,浮玉闻声,立即将这份誊抄的谱牒记录藏于袖中,端庄地坐好,道,“何事?”
内侍进来同传,“公主,圣人请您去清辉阁相陪。”
“哦?父亲有何事吗?”
“倒是没说,只是请您过去叙话。”
浮玉说我知道了,然后唤人为自己梳妆换衣,妥当后才徐徐出了殿。
一路穿行回廊园林,不远不近地又听见大角观里传出来的怪声,公主有些恼火,低低道,“这天竺的方士居然还在宫里蛊惑圣心,竟无人进言么。”
陪行的白樱道,“这其中的关系可有名堂呢。现在晋国公的侄子正是兵部侍郎,他全权监管这位方士炼丹之事,陛下给的特权,旁人谁敢过问呢。”
浮玉撇了下嘴角,“皇后娘娘呢,也不过问吗?”
白樱小心道,“咱的皇后娘娘是个菩萨,对谁都好。不过菩萨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忤逆了圣意,菩萨也难过河呀。”
浮玉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过问,拂袖走进清辉阁,挑起幔帐,一面走过去一面笑道,“父亲,您找我么。”
“公主万福——”
阁内传来了佛子的声音,浮玉微微愣了一下,扭头一看,不禁眸中华光一闪,只见佛子立在她身后一侧,正环袖冲她施礼,垂眸道,“许久未见公主,一切可好?”
上次一别,大概有十日未见到了,因着怕走动太频繁被人瞧出来,她也就安安静静地在内禁闷了多日。若说思念是肯定有的,可是她记得他的话,不在朝朝暮暮。
眼下他们危险的相爱着,所以要比旁人更加谨慎才是。
浮玉按耐住几分激动,平静道,“本宫一切都好……大师今日怎么…入内禁了?可是为了科举一事?”
佛子温声道,“正是。陛下召臣商讨殿试题目,顺便,叫臣陪着下下棋。”
浮玉说这样,她望着他,问道,“佛子何?身体可好?”
浮玉看着他,眉目间比上次病中的时候多了不少精神,应该是已经大好了,声音也不再沙哑,她多想扑过去抱一下,可惜现在不能。
佛子冲她微微一点头,淡淡笑道,“臣也很好。公主安心……”
她往前错了半步,抿唇道,“为了王朝基业,大师辛苦。”
佛子抬眼深深看了她一下,沉沉道,“都是臣的分内事,臣心甘情愿。”
浮玉听得心里一震,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样的感觉真是又紧张又刺激,难得见一面,却要小心翼翼地用彼此才明白的语言互诉衷肠。
她点点头,垂眸片刻,脸一红,用唇语对他说了一句“我想你。”
第100章
腰间一紧,越浮玉被蕴空揽至胸前,他们跪坐在空旷的经阁,红裙压着僧袍,呼吸交缠,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距离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一旦开始,剩下的话很容易说出来。
越浮玉捂着蕴空的双眼,声音又低又轻,却坚定无比,“蕴空,我知道有目标是怎样的感觉,是胸腔有一团火,滚烫炙热,无时无刻不在灼烧。而无法实现的每一分一秒,都要忍受它带来的灼痛。我不要你承受这样的痛苦。”她已经阻拦他一次,无论如何,她不要阻拦他第二次。
听出她的未尽之言,蕴空手臂收紧,嗓音低哑,“您没有……”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让你拥有一切,即便代价是离开我很久。”缓缓松开手,对上佛子深邃的双眼,看见瞳孔中倒映出满满的自己,越浮玉终于笑了,“本宫会等你的,只是别让我等太久,我会难过。”
五指抚上她微红的眼尾,蕴空沉沉点头。他此生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让她难过。
*
开武二十年秋,佛子蕴空西行,求取真经。
帝王亲自相送,百姓泣不成声,越浮玉盛装站在众人前面,望着茫茫人海,有一瞬失神。
谁都知道路途迢迢,中间有太多不测,稍有不慎,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如果、如果这真是最后一面?
佛子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风吹起僧袍,触及她的指尖。
如果是最后一面……
越浮玉缓缓扬唇,笑吟吟开口,“蕴空,做个约定。我们相识至今已有八个月,所以本宫等你八年,时间过了,本宫就不等了。”
烈日下的公主笑容明媚,眼波流转,如世间最艳丽最动人的花朵。
蕴空同样笑了,黑眸清冷,“好。”
吉时已到,海浪般的欢送声响起,蕴空转身,玄袍在空气中停顿一瞬,随即在人潮中精确听到她的声音,“走吧,别回头。”
脚步一顿,蕴空终是没有回头,踏步走远。
前路明亮,身后有光。怎么会回头,从遇见您开始,贫僧走的每一步,都是奔向你。
*
等待的时光并不漫长。
第一年,越浮玉还能收到蕴空的信。
他走官道,因为中途极少下车,不能买东西,他就给她写信,记录途中见闻。
从京城到广州,共十八个驿站,越浮玉也收到十八封信。她想,若是蕴空真要走八年,每半年拆一封信,足以支撑到他回来。
可下一封信到来时,她还是忍不住立刻拆开。
越浮玉走过官路,知道道途多艰难,可蕴空寄来的信不见丝毫阴霾。他不谈爱人别离、不提艰难险阻,只写稻田广阔、山岭奇骏、湍流群鲤、百姓和善……偶尔还会配上一副画,野趣十足。
而离开大申前的最后一封信,附赠一朵干枯的花,寥寥数字跃然纸上。
——此去山高水远,唯盼吾爱珍重。
“大师,你都会说情话了,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越浮玉笑着笑着,洇湿了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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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越浮玉开始给蕴空回信。
她不特意挑时间,偶尔想起他的时候,就写上一两句。
内容十分随意,写南街新开一家烧饼铺,她兴冲冲赶去排队,结果排到她时恰好卖完,气得她多吃两碗小馄饨;写女塾有个成绩非常好的学生,明明是状元之才,非要回去嫁人相夫教子,千秋子着急上火,嘴角长了两个水泡;写她偶然翻到他留在公主的经书,在空白处看见自己的名字,足有上百个,她忍不住戏谑,‘蕴空,原来你早就开始喜欢本宫了。’
因为寄不出去,每写完一封,她就把信纸放在桌角,白樱偶然收拾书房,打开房门后震惊道,“这是什么!”
越浮玉听见声音来到书房,才发现她给蕴空的回信已经有半人高。
“原来过去这么久了。”越浮玉喃喃,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蕴空,我等你的时间,已经超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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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江南等地陆续创办女塾。
越浮玉和太子出巡江南。越辞楼第一次出远门,看的眼花缭乱,而身为太子,他还要注意当地风土人情、官员与士族关系、当地出现的问题……明明出去玩,整个人却瘦了一圈,活像被吸走阳气的书生,被越浮玉好一顿嘲笑。
越浮玉就轻松多了,除了走访当地女塾,她更多是走走看看。有趣的是,江南富庶,佛教也尤其兴旺,当地百姓都十分崇拜佛子。
每每聊天,他们都会主动提起蕴空。越浮玉有些高兴、也有一点难过,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蕴空的名字,于是思念也只能三缄其口、无处可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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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年,姜非楠入内阁。
她终于答应郑沈弦的追求,两人在一起。
成婚那日,郑沈弦和姜非楠一起接待宾客,郑将军依旧板着脸,但谁都能看出他的喜悦,于是敬酒的人格外多,郑将军来者不拒,不出意料醉了。
沈不随如今是郑沈弦的副将,官位不高但手握兵权,经常把他爹气的跳脚,因为担心醉鬼的情况,和越浮玉一起把新郎新娘送到洞房,结果郑沈弦刚进洞房,立马甩开二人,抱起姜非楠的手臂,贴贴又蹭蹭,如同过去二十多年抱着他的宝刀。
越浮玉笑着退出房间,她这些年酒量见长,但还是觉得自己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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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年,大申的道路已经四通八达,遍布国土各处。
西域高僧来京城论道,还有另一个目的,报当年辩经输给蕴空之仇。
得知佛子西行取经后,他们震惊、佩服还有些许失落,询问当今最有名的僧人是谁,想要与其论道。
越浮玉恰好去广觉寺藏经阁,路过时听见这句话,想起蕴空和他们辩经的场景,跃跃欲试开口,“小女子愿一试。”
西域僧人开始还不愿意,结果连输三人,离开时神情都恍惚了。脸上写满了:我等竟不如随意路过的女子,大申果然卧虎藏龙,人人精通佛法。
越浮玉哈哈大笑,她从前最厌恶僧人佛经,但蕴空离开后,她偶尔去他在公主府的房间,读他留下的经文,竟然也小有所成。
她想,是不是所有离别,都会把自己活成另一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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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年,慧景方丈坐化。
方丈年事已高,算是圆寂,越浮玉难过之余,还觉得遗憾。法真方丈也老了,近年来愈发不愿离开寺庙,而蕴空其他师兄弟也陆续离开,去各地行善论道,如今慧景坐化,能和她谈论蕴空的人,又少了一个。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除她以外,再无人记得那么一个人,黑眸玄衣,不怎么爱笑,看世间万物都慈悲淡漠,圣洁如月。
于是越浮玉决定,她一定要活得久一点,将他记得再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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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年,又一批学子进京赶考。
越浮玉照例来千金楼,听学子们高谈阔论。
随着变法深入,大申百姓愈发富足,考生们不再面临吃不起饭的窘境。千金楼小试的奖励还是免费食宿,但象征意义远远高于实际意义,只是赢个彩头,毕竟这里已经连出三任状元。
消磨一下午,傍晚时越浮玉离开千金楼。从侧门离开,一个书生慌慌忙忙和她同时进门,撞掉她手里的糕点,书生连忙蹲下捡起她的东西,看见她的相貌后一愣,“姑、姑娘,对不起!”
糕点不怕摔,越浮玉不介意,但还是提点对方,“无事,下次记得小心,莫要冒冒失失。”
“是,”书生踌躇片刻,鼓起勇气开口,“敢问姑娘芳名,我再买一盒糕点赔给你。”
“不必,”拒绝的话脱口而出,速度之快,越浮玉都愣了一下。
莫名戳中笑点,她兀自笑了片刻,轻轻摇头,“不必,我有心上人了。”
回到公主府时,越浮玉忍不住念叨,“蕴空,你再不回来,本宫就和其他小少年跑啦。”她顿了顿,复又开口,“骗你的,本宫等你回家。”
-
第八年,越浮玉开始频繁去城门。
京城守卫都跟她混熟了,皇后还打趣,“玉儿,听说城楼砖石都被你磨平一块,你要变成望夫石么?”
皇后虽然在笑,但越浮玉知道母亲担心自己,她试图解释,“娘,蕴空会回来。”
皇后欲言又止,担忧溢于言表,越浮玉没法告诉她,蕴空所有应下的承诺,从来没有失约过,只好握住母亲的手保证,“娘,今年是最后一年,过了今年,女儿就不等了。”
可回到公主府,越浮玉忽然想到,蕴空十月份离开,把今年算作第八年,属实不公平。她还是勉为其难再多等一年吧。
从早春到深秋,除非有事,越浮玉每天都会去城门转转,她自觉没什么,反正去哪散步都一样。但别人似乎不这么认为,越惜虞尤为担心。
她冲进公主府,耳提面命道,“明天皇姐在白玉河畔设宴,你必须来,听见没有!”
越浮玉失笑,“谢谢皇姐。”
越惜虞嘴上严厉,到底心疼她,把宴会设在外城,一回头就能看见城门。
……
九月末,白玉河畔,曲水流觞。
已是晚秋,天气渐凉,越浮玉到时,还听见其他人嘀咕,如今也不是三月,怎么来这小聚?
越浮玉勾唇失笑,转头对上很多双诧异或惊艳的眼睛。
永照公主近年来不爱参加聚会,很多公子小姐只听过她的名声、没见过本人,对她姝色无双的传闻好奇且质疑,如今终于见到她,看见公主红裙墨发站在水边,眉梢如画,只觉万物不及,倾国倾城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早就习惯各式各样的目光,越浮玉没在意,反而有些兴致勃勃,她许久没见曲水流觞,不知有什么新花样。
不一会儿,越惜虞到了,张罗开宴。
越浮玉早已挑好位置,坐在岸边,河水映出红衣胜火,她从水中捞出酒杯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什么,心跳加速陡然回首。
远处城门口,年轻的僧人一身玄衣,黑眸沉静,正含笑温柔看着她。
八年前,蕴空路过白玉河,惊鸿一瞥,看见临岸醉酒的公主,却选择离开。八年后,蕴空一步一步走到公主身边,接过她欲掉未掉的酒杯,做了他八年来一直想做的事,俯身吻上她的唇。
所爱隔山海,于是我穿山渡海,为你而来。
蕴空擦去她的眼泪,温柔依旧,“公主,我回来了。”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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