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无法融化的寒冰包裹着她心中一角,谁都无法看清,谁都无法靠近。
与她相爱,不是奔赴,而像殉道。
“公主,安祝您所思所想、终得实现。”
李北安一甩鞭子,马车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越浮玉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神情漠然,许久后,她忽然勾唇,嗤笑一声,“倒是说了句好听的。”
……
虽然认为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但母亲和李北安都说了类似的话,越浮玉心情还是不太爽。
而身为公主,绝大多数问题都能用钱解决。
恰好路过白玉湖,越浮玉租了一条画船,在湖心晃晃悠悠飘荡一下午,又美美地睡了一觉,晚上回府时,已经完全忘记什么叫不高兴。
——直到她在寝殿门口,看见蕴空。
越浮玉说让对方滚,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哪怕现在两人遇见,她也仿佛没看见,直直绕过对方,推门进屋。
一推,没推动。
冷白修长的五指抵住门,蕴空低头道,“公主,贫僧来为您诵经。”
两人距离很近,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檀香味,也能看见月色下,对方冷淡深邃的眉眼。
越浮玉瞥了蕴空一眼,笑容嘲讽,“大师不是认为本宫故意勾引你么,怎么还来?动了凡心?”
她一字一顿,语气冷薄,“可惜,本宫不喜欢自以为是的男人。”
其实,她知道对方为何误会,蕴空离开,她就发现了屏风的问题。
可对方不止提到屏风一件事,而且,她是公主,任性一点怎么了。
蕴空摇头,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无波,“公主并非故意引诱贫僧,是贫僧误会。”
“所以,你是来道歉的?”
既然进不去,越浮玉干脆不进了,斜斜靠在门板上,挑眉看着对方。
“是,”蕴空答得干脆,“贫僧给您道歉,希望您能原谅。”
越浮玉微愣。
某种程度上,她很了解蕴空。同为天之骄子,身上都会带着点不服输的傲气,很难低下头,真心实意给别人道歉。蕴空这么做,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但尽管如此,越浮玉还是嗤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本宫拒绝。”
第9章
星光如霜,薄薄一层落在身上,寂静又朦胧。
夜晚安宁温柔,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却如何都算不上好。
越浮玉眉梢高挑,红唇讥讽。她斜斜倚在门上,双手环胸,姿态高傲又不屑。蕴空侧着身,露出半张瘦削冷淡的侧脸,双眸漆黑如墨。他的手仍然按在门上,距离越浮玉纤细的腰肢只有一丝距离,指尖几乎能感受到那里传来的源源不断的馨香热意。
夜风拂过,公主衣袖上的薄纱拂过他的手背,像流水,又像朦胧朝雾。指尖蜷了蜷,蕴空抽回胳膊,神色很淡,“公主如何能原谅贫僧?”
“如何原谅?”越浮玉嗤笑,“上一个污蔑本宫的,是李北安。大师若能像他一样,声名狼藉、千夫所指、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本宫大概会考虑原谅你。”
她扬起头,纤细的脖颈高昂着,唇边带笑,眼神却冷漠如冰,“大师,你敢么?”
蕴空静静地看向她,没有开口。目光冷淡没什么表情,唯独眉心微蹙,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不敢,是吧。”
越浮玉轻笑,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答案,漫不经心抬起手,吹了吹刚染好的艳红指甲,“你们这种人,本宫见多了。做错事,轻描淡写说个‘对不起’,就让对方原谅。其实根本不是道歉,而是求个心安理得,撇清干系。”
如李北安,如李侍郎。只是没想到,蕴空也是这样。
不知怎么,越浮玉忽然有点厌烦,她收回手,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隐去。
蕴空眼神沉了沉,平静道,“贫僧未曾这样想过。”
“是啊,你们没想过。现在没想,过去也没想。”
越浮玉靠在门上,姿态慵懒,目光却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锐利凛冽,好像能穿透身体,看到灵魂深处,“李北安从没想过,他做出一副深情被辜负的姿态,会让本宫遭御史弹劾、名声扫地。你也从没想过,你说的那些话若是传出去,本宫永生永世都会遭人唾骂。”
“恶语如刀,刀刀入骨。你们辱我伤我,但你们什么都没想,你说可笑不可笑。”
无人阻拦,越浮玉轻巧推开门,走进没点灯的房间。黑暗瞬间张牙舞爪涌出来,像要吞没一切。然而她背影笔直,红裙如同火焰,沸腾又热烈。
暗影中,越浮玉微微偏头,露出漠然的侧脸,“不要再来了,本宫不想见你。”
蕴空定定看了片刻,拨动手中佛珠,闭眼道,“好,贫僧明白了。”
*
又是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起来时,越浮玉收到大理寺卿的拜帖。
见面后,她才发现大理寺卿并非独自一人,还带来许多金银宝物。
对方把账册递到她眼前,“公主,这是李北安赔偿的金银,请您过目。”
越浮玉抬袖打个哈欠,漫不尽心接过册子,随意翻起来,“这么快?”
大理寺卿恭敬道,“嗯,今天早上,李北安已经和李刺史前往普州。”
被贬官员必须尽快离京,李刺史能拖这么久,还是因为李北安。说听李北安为了还钱,只能变卖饰物宝剑,离开京城时,行李只剩几件里衣。
很可怜,但也是咎由自取。
大理寺卿想起那个一夜成长、沉默清润的年轻人,心里叹口气。
希望经历此事,他能真正成长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越浮玉没什么感觉,她又打个哈欠,细长手指揩去眼尾的生理泪水,把账单随手一扔,毫不在意开口,“都捐了吧。”
大理寺卿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都捐给户部,”越浮玉靠在椅子上,眼睛半闭,好像随时都要睡过去,“去年冬天雪少,今年可能是个旱年,百姓日子不好过。把钱捐给户部,早做准备。”
知道永照公主有钱且心善,但张口就捐几万两,还是超出大理寺卿的想象。
他想劝对方,但是看永照公主毫不在意的样子,轻咳一声,劝说的话吞进嗓子里,但内心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敬佩。
京中勋贵也有乐善好施的,但能注意到冬天雪少、并真心实意关心百姓之人,恐怕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大理寺卿的态度愈发恭顺敬佩,沉思片刻后建议,“您不妨亲自去一趟户部。”
越浮玉缓缓睁眼,看见大理寺卿对她眨了下眼,岁月侵蚀过的面孔上带着些许慈爱与温和。
她很快明白过来,这个提议是真心为她着想,希望借此机会,挽回一下她的形象。
可想而知,经过李北安这件事,她本就不太好的名声,恐怕已经跌落谷底。
哪怕从头到尾,她都没做错过任何事。
但现实就是这样,女人天生就被要求沉默、恭顺、忍受苦难。无论多可怜的女人,只要她开始发声、开始反抗,同情的声音就会变成指责。指责她强势、咄咄逼人,批判她疯子、得理不饶人。
自古以来,从未变过。
越浮玉慢吞吞坐直身体,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回礼,“本宫谢过大理寺卿的好意,但是不必了。”
自古以来没变过又怎样,就从她这里开始改变。
……
但最后,越浮玉还是亲自去了户部。
倒不是为了好名声,而是她亲自去,户部的人不敢贪污私吞,才能保证钱财送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
被迫听了半个时辰彩虹屁,越浮玉终于从眼泪汪汪的户部尚书身边脱身,返回公主府。
回去的时候,她没坐轿子。因为脑中为数不多的现代知识包括一点——运动可以治疗失眠。
在岭南上蹿下跳半年,好不容易回京,没有天天躺着就不错了。运动是不可能运动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运动,最多散散步这样。
越浮玉提着裙子,信步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有些怪,人群似乎正在朝向某个特定的方向移动。
上次这种情况,还是百姓把辩经当成吵架,这次不会也和那个破和尚有关吧?越浮玉看玩笑般想着,根本没觉得这事和蕴空有关,但很快,她的想法竟然被证实了。
一名男子低声对他的同伴说,“听说,蕴空法师破戒,正跪在城门口受罚呢!”
越浮玉:“……”破什么?什么戒?
第10章
威严肃穆的城门口,人声鼎沸、车马络绎不绝。
东安门,九个城门之一,又称“百姓门”。商贩在这里做生意、卖日用品,是皇城生活气息最浓厚的地方。
蕴空就跪在高耸城墙之下,远离马路行人的地方,身前放着小小的香炉,三根檀香安静燃烧,青色烟雾袅袅升起,很快散在空气中。
他不知跪了多久,玄色袈裟被汗浸湿,勾勒出挺拔劲瘦的腰背,脊骨凹陷,隐约看见薄薄的肌肉线条。
他低着头,黑眸半垂,目光淡然无波,神态清傲沉静,淡色唇瓣微微开合,低诵经文。
不像罚跪,倒像神佛下凡渡世人。
东安门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也不乏一些游手好闲、心肠恶毒之人。
王小五就是其中之一,他平日靠小偷小摸生活,今天正在街上寻找目标,贼溜溜的眼睛一转,脚步一转,走向人最多的地方。
蕴空旁边围着一圈百姓,王小五左撞右撞挤进去,装模作样问道,“这是怎么了?”
围观百姓当中,有人了解佛家,知道一些清规戒律,随口解释,“佛门有跪香一说。破戒的弟子,需在香炉前跪着反省。”
王小五嘿嘿一笑,东西也不偷了,两手一端揣进袖子,故意大声道,“破戒?破什么戒,难道是色戒?”
话不好听,但道出了部分人内心隐秘的想法,周围的声音停顿片刻,议论声渐起。
“他不是佛子么?佛子也会破戒?”
“和尚说的话你也信,什么天生佛子,我看是坑钱的骗子。”
“谁知道他们私下什么样,听说白云寺能求子,没准都是……你们懂的。”
“啧啧啧,看他这副模样,那些女人有福了。”
也有普通百姓为佛子说话,但被膀大腰圆的王小五狠狠一瞪,只能无奈离开。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很快,王小五身边聚集一大群小混混,他们大声笑着,嘴里不干不净,故意说些难听的话,想让蕴空难堪。
然而,跪在城门下的佛子始终不为所动,神色不变,连眼神都没投过去半分,眉宇清傲漠然,口中经声不停。
王小五脸上挂不住,贼眼滴溜溜一转,溢出几分阴狠毒辣。他挥挥手,很快有小弟凑到他旁边,两人叽里咕噜小声商议着什么。
将一切尽收眼底,越浮玉面无表情抬手,抚平被风吹动的衣摆。
她已经在外侧站了很久,手里举着把淡青色罗伞,伞面压得很低,遮住艳丽妩媚的面孔,只露出纤细如柳的软腰与飘散轻盈的裙摆。
她站在日光下,犹如一朵亭亭绽放于水面的红连,哪怕看不见面孔,也能想象出她出尘的美貌。
价格不菲的衣饰,加上尊贵凛然的气质,一看就是达官显贵。周围百姓不敢近身,主动避开她,这也导致——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越浮玉身边神奇的出现一小片空地,让她更容易看清眼前的情况。
只不过,从头到尾,她都没什么表情。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小混混抱着个破破烂烂的竹篮子回来,几根树杈斜插在里面,还有几个烂鸡蛋,要干什么,可想而知。
看到这里,越浮玉轻轻皱眉。
蕴空身份特殊,是皇帝亲口册封的国师,虽然他拒绝了,但申帝并没收回成命。所以,蕴空还算半个大申官员。
他自己跪在这里,可以。若是小混混扔他烂鸡蛋,那不行。因为不仅是打蕴空的脸,更是打大申的脸。
越浮玉抬抬手,纤白玉腕在空中晃了一下,守城士兵怔愣一秒,立马跑过来,压低嗓音询问,“公主有何吩咐。”
兵戈撞击铠甲的声音惊动了不远处的混混,贼不见兵,王小五和小混混对视一眼,身子一矮,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士兵也发现了那边的情况,刚要和公主请示,转身时,才发现永照公主已经走远,及地长裙一闪,晃进马车里。
……
夜里,城门即将关闭。
京中有宵禁,商贩们早早离开,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守城门的士兵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无奈。
宵禁时间很快到了,蕴空大师仍然跪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
士兵们也知道蕴空的身份,半个大申国师,虽没有实权,但是一等一的荣耀。最重要的是,他们惹不起。没怎么思考,几人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守卫城门。
城门口寂静悄然,细微的风声与蕴空低声的诵经声混合在一起,如同春日絮语。许久后,一道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那脚步声轻盈细微,但不紧不慢,慵懒地像是午后小憩的猫咪,很快,脚步声停在蕴空眼前,一根冰凉的东西顶在他的下巴上。
力气不大不小,恰好让人无法开口。
诵经声被迫停下,蕴空抬头。
月色下,越浮玉站在他身前,视线居高临下,她收回抵在对方下巴上的玉簪,重新插在发间,目光漫不经心,带着细微的嘲讽,“大师,你又在这里犯什么病呢?”
“永照公主。”
蕴空仿佛没听出她的讥讽,轻轻唤了一声,皎洁月光倒映在他清冷的双眸中,竟显出几分温和柔软。
视线划过袖子下落的手腕,又很快移开,蕴空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开口,清哑的嗓音在寂静夜里水波一般荡开,
“声名狼藉、千夫所指,贫僧都已做到。现在,公主是否愿意原谅贫僧?”
第11章
弦月半升,皎洁月色下,青灰色城墙好似一道白色长卷,两人站在下方,如同画中仙人。
越浮玉没回答蕴空的问题,而是低头看香炉。
三炷檀香,其中两炷已经燃尽,剩下那炷也只剩一点,淹没在香灰之中,火光暗红,马上熄灭。
香是特制的,用来计算时间,一天正好两根。算下来,蕴空已经跪了整整六个时辰。
跪六个时辰,遭千人唾骂,只因她一句戏言。
生平第一次,越浮玉不知说什么,红唇半张,无声的话散在空气里。
她恍惚想起,昨夜蕴空离开时,眼神平静无波,淡淡说了句‘好’。
她以为,对方是回应那句‘本宫不愿见你’。现在看来,他回答的是‘若大师声名狼藉,本宫就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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