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家中只有他与阿姊,再没有任何人打搅他们。
阿姊会与他一同看书,一同用食,一同修炼,一同休息……
他们日夜相对,朝夕相处,阿姊的目光再未曾分给任何旁人。
他想,即便就这样一生,他也是愿意的。
“什么人?”门外陡然传来守卫的呵斥声。
秦黛黛透过半掩的窗子朝外看去,只瞧见两名守卫身前是一道小小的身影,用稚嫩的嗓音道:“我找黛黛姐姐。”
说话的人正是常安。
秦黛黛站起身,笑看了小岑望一眼:“常安来了,你可要同他一齐玩闹?”
岑望的小脸紧绷起来,拧着眉头道:“不要。”
秦黛黛无奈,只得自己起身朝外走,同守卫说了几声,许是常安还是个孩童,又许是守卫也知道,她若真想出去,凡人根本拦不住,未曾多说什么便放了常安进来。
“常安,你怎么会来?”秦黛黛摸了摸常安的小脑袋,自从小岑望开始教常安修炼,不知为何他便鲜少再来找她了。
常安没有应声,只跟在秦黛黛身侧朝里走着,不知为何,走步姿态透着些许古怪。
“常安……”秦黛黛还欲说些什么,便见常安转过头来,“黛黛姐姐,我昨日修炼时,丹田处很痛,你可否帮常安看看?”
秦黛黛自然应下,一手抵着他的眉心,将灵力探入他的灵脉之间,却没等探入丹田,秦黛黛陡然觉察到一股诡异的灵力闯入她的灵脉内。
千叶低呼一声:“黛黛,封闭丹田!”
秦黛黛忙屏息运法,却还是晚了一步,丹田内一阵剧痛,眼前一片黑暗,彻底失去意识……
*
岑望自听见吴常安的声音,眉头便未舒展过。
那股酸涩的情绪又翻涌上来了。
阴魂不散。
他不喜欢吴常安,尤其不喜欢阿姊用看自己一样的眼神,去看吴常安,那让他觉得属于他的目光被分走了。
尤其吴常安当初居然还要同他一样唤“阿姊”,现在也成日“姐姐”“姐姐”的唤,刺耳得紧。
岑望抿紧了唇,竭力将注意放在眼前的古籍上。
阿姊不喜看书,所以他要多看,阿姊灵根有损,所以他须得勤加修炼,往后才能如阿姊护着他一般,护着阿姊。
可身侧空空无人,窗外还有吴常安叫阿姊“姐姐”的声音,岑望如何也看不下那些繁杂的文字,最终将古籍用力合上,站起身便朝外走。
却在走到庭院时脚步一顿,院中已无动静,他只察觉到一抹灵力,微弱至极。
岑望匆忙朝外跑去,却只在院落与屋室的转角处,看见晕倒在地的吴常安,不见阿姊的身影!
岑望惊惧地上前,灵力以近乎蛮横的势头侵入吴常安的灵识,迫他清醒过来,沉声问道:“阿姊呢?”
吴常安的眼中仍带着迷茫:“阿望弟弟,你怎么会……”
“阿姊呢?”岑望的声音近乎冷厉。
方才还晴朗的天色也陡然阴沉。
吴常安被吓到,脸色煞白地看着眼前的孩童。
“我不知道,”他呢喃,“方才有道声音要我来找黛黛姐姐,我不能控制,便来了,我也……”
看着岑望越发冷漠的脸色,吴常安再难自抑地哭出声来:“黛黛姐姐不见了吗?阿望弟弟,是我害了黛黛姐姐是不是……”
岑望紧抿着唇,以往在古籍中看过的无数种法子一一自识海闪现。
明明还是俊俏小少年的模样,却偏偏让人心惊胆寒。
“你们说什么呢?”门口的守卫察觉到动静走了进来,“那个女修士呢……”
守卫的话未曾说完,只觉得浑身一软,整个人如痴了一半僵在原处。
岑望释放灵力,竭力覆盖更远的地方,即便脸色已苍白如纸,仍强忍着,而后,一一搜灵。
不知多久,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阿望弟弟!”吴常安惊呼。
岑望擦去唇角的血迹,转眸看向他:“你最好祈祷阿姊不会出事。”
这一次,他径自越过守卫,飞身离去……
*
秦黛黛醒来时,是在一个空旷简陋的房间,周遭的一切早已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处处弥漫着朽木的难闻气味。
她所躺的床榻,也尽是尘埃,角落中布满了蛛网。
秦黛黛起身后方才发觉自己的手脚异常冰冷,她尝试用灵力取暖,灵根却陡然一阵闷痛。
秦黛黛微怔,她的丹田被封住了,如今和最寻常的凡人无异。
一旁放着一件青色的男子袍服,散发着浅淡的药香。
秦黛黛顿了下,拿起来披在身上,挡住源源不断侵袭而来的寒气,在房屋内四处走动了一番。
门窗没有落锁,却任凭她如何用力都推不开,应当是被符箓镇住了。
在房屋的东南侧,秦黛黛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草木香,还有……地窖内散发的腐朽味。
是山林中的那处破败院落!
秦黛黛才猜到答案,身后的房门已被人徐徐推开,温和的嗓音一如既往:“未下拜帖便冒昧请秦姑娘前来,还请见谅。”
秦黛黛背影微僵,良久悄然探入芥子袋,将灵石嵌入留影镜中,方才转过身去。
一袭青色书生袍服的清俊男子逆光站在门口,唇角的笑分明如往日般有礼,今日却令人无端心生恶寒。
“文大夫,”秦黛黛唤他,而后想到什么,讽笑一声,“不,应当唤——”
“文神医,是吗?”
文清砚的脸上并无意外,只是缓步走到一旁的桌椅前,轻轻拂袖,上方的灰尘已然消失:“秦姑娘何时知晓的?”
秦黛黛眉头紧蹙,如今生祠已毁,地脉灵力再难催动,文清砚却还能如常用灵力,只能证明,他亦是修士之身,可她竟看不透他的境界!
可见他镇定如斯的神情,秦黛黛心中惊怒不已,面色更寒:“捉狼妖那日,地脉灵力异动;常安失踪后身上的气息;还有,你伪装得了肉身,却伪装不了眼神。”
文清砚,不,如今应唤他文鹤了,文鹤垂眸一笑:“秦姑娘当真是冰雪聪明。”
“你将常安如何了?”
文鹤自袖中拿出一张用过的傀儡符,弃在桌上:“他已替我办完事,我自然不会将他如何。”
“只是未曾想到,一个农家子,竟身有完好的灵根,天道可笑。”
秦黛黛看着那张傀儡符:“那日文鹤的躯体出现在阿望面前,也是你操纵的吧?”
难怪岑望说,他行走姿态很是诡异。
一个被剜去膝盖的人,被人操纵着直立行走,岂能不诡异?
“阿望……”文鹤呢喃了一遍这个名字,手不觉紧攥,“秦姑娘既然在查探那些孩童失踪一事,我帮了你一把,不好?”
“可真正害死那些孩童之人,是你!”秦黛黛怒斥。
文鹤看着她,良久笑了一声:“秦姑娘应当是最理解我之人,不是吗?”
秦黛黛凝眉:“你这是……”何意二字未等说出口,她猛地想起之前查验的文鹤的肉身。
先天残缺的灵根。
“看来秦姑娘记起来了,”文鹤站起身,走到她身前,被封住丹田的秦黛黛难以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近,“残缺的灵根,每一次修炼的痛楚,升境的艰难,这些,秦姑娘也经历过吧?”
秦黛黛红唇紧抿,许久道:“修炼艰难,我便再努力修炼便是。”
“哈……”文鹤陡然笑了出来,他望着她,俊朗的脸庞带着丝嘲讽与疯狂,“这便是你们虚伪的修士。”
“你们修界之人,占据灵山秀水,却自命不凡,高高在上俯视凡人,而我,深入疾苦,拯救万民于水火,我为何便不能修炼得道?为何只能活区区数十年?”
秦黛黛:“所以,你妄图用阿望的血肉,修复你的灵根?”
文鹤笑意微敛,良久道:“秦姑娘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最初,我确是这般想的,而他的血肉也的确能令我灵脉内灵气充盈。”
“可也仅限于此,经年累月,残缺的灵根无半点好转,我才知晓,原来,真正的宝贝,是他丹田内那颗与生俱来的金丹。”
然而,在他强取金丹那日,天雷与暴雨骤降,他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孩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天雷乖巧地伏在孩童身后。
那孩童不过动动手指,天雷如山砸在他的身上。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可当初以岑望血肉为药消弭时疫后、百姓盖起的那座生祠,给了他一线生机。
却也仅限于让他如最卑贱的凡人一般,再活上几年而已。
而唯一的法子便是,换魂。
修士可令自己的一缕残魂附在法器上,待死后留给后人凭吊。
那这个法器为何不可以是人?为何不可以将自己的三魂七魄全数附在法器之上?
他只需要一具与他体质相似、并有完好灵根的躯体。
于是,一个又一个身负灵根的孩童被捉来,可无一适合。
最终,他在山林中的一处庭院中,见到了一户人家,夫妻恩爱,仆从善良,孩童俊秀,不止体质与他合适,更有一条上好的灵根。
那孩童说,他名叫郑清砚。
秦黛黛震惊地看着他:“这里,是那个孩童的家?”是眼前这个躯体的主人,真正的家。
文鹤轻轻地抚了下床榻的木架:“他若是乖乖的,我何苦要毁了这里,亲手剜去自己肉身的膝盖,药哑自己的喉咙呢?”
秦黛黛看着他:“可你为何要毁掉生祠?你不想操纵地脉灵力了吗?”
文鹤讽笑:“凡人微弱的愿力不值一提,也太善变,他们今日可以拜你,明日便可以咒你弃你,这一点,秦姑娘不是才体会到?”
“我可以一劳永逸,为何还要讨好那些凡人?”
“就连上天这一次也站在了我这边,虽不知为何,却让那个弱小的岑望再次回到这里。”
一劳永逸,自然是……岑望的金丹。
“你太可怕了……”秦黛黛呢喃,后背升起一股森寒。
“可怕?”文鹤放下手,轻挥袍袖,又是温和书生的模样,“秦姑娘可知,我此一生救过多少性命?”
秦黛黛未曾言语。
文鹤也未等她回应:“三千八百七十又三。”
他笑望着她:“用几个无用的孩童,换一个能拯救千万条性命的救世主,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秦黛黛呵斥,“他们的性命,岂能由你来决定?”
“冠冕堂皇,”文鹤嗤笑,“你去问问被我救治的人,若是牺牲几个无关痛痒的孩童,便能换他们的命,他们愿意与否?”
“若是牺牲他们的孩子呢?你可曾问过那些孩子们愿不愿意牺牲?”秦黛黛望着他,“你又凭什么觉得,你死了,便没有第二个第三个能拯救更多人的救世主出现?”
“六合镇再无修士现身济世,灵气也近乎枯竭,全拜你屠杀身负灵根的孩童所赐,若非这般,这群孩童中会否有出色的医修丹修出现?”
“住口!”文鹤脸上的笑骤然消失,阴鸷地望着她。
秦黛黛迎着他的视线,讽笑:“你知道我说得对,你从来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救世主,不过是一个占据旁人躯体、苟且偷生的恶魂罢了!”
“你给我住口!”文鹤手中蓦地出现一团灵气与浊气混杂的墨雾,裹挟着巨大的力道,朝她袭来。
秦黛黛僵立在远处,看着那团黑雾离自己越发得近。
却在此刻,一道金光亮起,磅礴的灵力瞬间斩断了门窗的禁锢,生生将整间房屋砍成两半。
一半留存,一半已然化作废墟。
脸色苍白的小少年自空中徐徐落下,俊俏的脸上面无表情。
文鹤手中的黑雾徐徐消散,他飞身行至秦黛黛身后,扣住她的命脉,而后看向来人。
良久他笑了一声:“乖孩子,好久不见。”
第19章 少年
秦黛黛看着横空出现的小少年,有一瞬间的愣神。
他仍穿着今晨的柿子红缎袍,墨发简单地扎成马尾,如冬日枝头的灵果,俊俏又鲜亮。
“放了阿姊,”岑望面无表情地看着文鹤,手中的灵力翻涌着,马尾无风自动,仿若下刻便侵袭而来,声音却分外平静,“若不然,我要你的命。”
文鹤的手仍抵在秦黛黛颈间的命脉,浅笑道:“好歹抚养你长大,何必大动干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岑望的眼眸唯余冷漠:“当初死一次,还不够吗?”
文鹤的脸色微白,下刻手指如刀,嵌入秦黛黛的皮肉之间,有血珠渗出:“她丹田已封,如今不过凡人之躯,我只要稍稍用力,她便再无生还之可能。”
“而你,没了金丹,照样有灵根可以修炼。”
“你想要她死吗?”
岑望紧抿着唇,手中的灵力不觉散于天地之间。
文鹤满意地笑了:“果然还是那个乖孩子。”
他松了力道,袖口一柄匕首扔到岑望面前,“剜出金丹,我便放了你二人。”
喉咙终于得了自由的秦黛黛眉头紧蹙:“阿望,不可。”
岑望望向她的眼眸,眼中的寒冽逐渐散去,良久落在她脖颈的血痕上,神情尽是愧疚与自责:“阿姊,是阿望未能保护好你。”
秦黛黛看着这样的岑望,心中软得一塌糊涂,这一刻她自己也分不清不让他伤害自己是因为通感咒,还是因为……
他是阿望,仅此而已。
“阿望,你看着我,”秦黛黛唤他,对上他漆黑的瞳仁时,认真道,“文鹤将一切都告诉我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在此刻显得莫名其妙。
岑望看了她许久,终于收回视线,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我答应你。”
秦黛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底克制不住的焦灼。
小岑望一向聪明,不可能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文鹤将一切都告诉她,便不可能心存“放过她”的念头,他自视为救世主,绝不会允许她这般知道他真面目之人存活于世。
“我要你亲手将金丹奉上。”文鹤早便想清楚了,金丹是他与生俱来的,早已认他为主,唯有他亲手舍弃,才不会引来天雷。
岑望握着匕首,神色始终冷淡,许久看了眼秦黛黛:“阿姊,抱歉。”
手中匕首翻转,直直刺入丹田之中,至纯的灵力外泄,金光乍现。
岑望不觉吐出一口血来。
初时秦黛黛不解其意,转瞬丹田处陡然一阵剧痛,似乎有匕首在血肉中搅弄着,身上顷刻起了一层冷汗。
她忍不住紧闭双眼,额头的通感咒隐隐发烫,凡人的身躯难以忍受这般痛苦,整个人再无气力站立,忍不住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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