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下瞬,她的脚步蓦地一滞,转眸看向阿娘的对面。
空置的高台之上,没有牌位,只放着一柄青碧色琵琶。
琴身幽幽泛着浅色光泽,镶嵌着流动的翡翠,上洒落闪烁的如繁星般的灵石碎片。
秦黛黛手指僵凝,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抬手将一点灵力注入其中。
琴弦微微颤动,散发出点点微光。
苏怀夕近乎透明的身姿徐徐浮现,唇角带着笑,抱着琵琶站在那里。
秦黛黛的指尖不觉颤抖着,许久,手紧攥成拳。
宗庙外,修卫端正立于结界之外,守护着宗庙内先人安宁。
却在此刻,结界内陡然一声高昂的琵琶声响起,修卫忙跑进宗庙内察看,却在进入的瞬间怔住。
秦黛黛手中抓着琵琶走了出来,神情分外平静。
见到修卫,她甚至还弯着眸子笑了笑,温和地问:“宗庙之内,除却历任宗主,唯有为宗门立下不世之功之人,方能入得此庙,是不是?”
修卫点点头:“是。”
“那此等杂物,又是如何混进来的?”秦黛黛拿起手中的琵琶,而后松手。
“啪”的一声巨响,琵琶嗡鸣一声,仿佛女子的哀鸣。
修卫大惊,数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大小姐如此动怒,看着被掷在地上的琵琶,一时之间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周围的修士听见此处的动静,已有人逐渐集聚过来,不解地看着这边。
秦黛黛这么多年,如何被人议论,都可视作耳旁风,可独独此事……
阿娘未曾留下本命法器,便有人竟敢将苏怀夕的法器置于阿娘的对面。
她决不能忍。
“无人作答?”秦黛黛笑了笑,“擅入宗庙,那便毁了吧。”
她捻指作印,顷刻间荡魂符现,秦黛黛抬手便要将符箓打入琵琶身,却在此时,一道身影飞身上前,将琵琶抱了起来。
“姐姐,是我,”少女柔弱地抱着琵琶倒在地上,小脸煞白地看着她,眸中泪珠摇摇欲坠,“是我擅自将娘亲的法器放入宗庙的,只因娘亲的魂魄孤零零的太过孤寂,且……且石屹道人说,按照宗规,娘亲既是爹爹接入宗门的,只要爹爹承认,便能入宗庙……”
说着,秦洛水的身子轻轻地颤抖着:“爹爹那时正在闭关,我无人相问,可我想,爹爹既是我爹爹,姐姐又一向宽容温柔,岂会不愿……我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求一处牌位,只要娘亲能在里面便好。”
少女话落的瞬间,泪珠顷刻砸落下来,划过面颊,好不惹人怜惜。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围观之人中便有人小声嘀咕:“二小姐不过想让苏夫人魂魄得以安息,再者道,宗主夫人都已入宗庙,苏夫人如何入不得?且二小姐又不求牌位,便入内侍奉宗主夫人也好。”
秦黛黛抬头看去,只望见一名眼熟的修士,好一会儿她依稀记起,此人是石屹道人的三徒弟吴平,亦是秦洛水的追求者之一。
秦黛黛看了他好一会儿,弯了弯唇:“我怎么从未听闻太墟宗宗主曾二娶过?还多了个什么苏夫人?”
当初,秦胥将苏怀夕接入太墟宗后,便再无下文,更遑论成亲之礼?
此话一出,有了解内情之人纷纷反应过来,看着倒在地上的秦洛水,眼中带着几不可察的轻视。
被驳斥的吴平脸色骤红,硬着头皮道:“你是大小姐,自是不愿承认,可天下谁人不知,苏夫人是宗主带回来的。”
秦黛黛沉吟几息,走上前去。
“你做什么?”吴平谨慎地看着她。
“请这位道友随我入宗庙内一观。”秦黛黛说着,张开手。
飞白剑长吟一声,飞入她的手中。
秦黛黛抬手,剑尖直指对面之人。
吴平眼中微诧,片刻后笑了一声,到底未曾有多重视,毕竟他如今已升至金丹境,据他所知,这位大小姐不过小小筑基。
“秦大小姐又是何必?”他道,“这宗庙我不知进过多少……”
他的话音未落,陡然一阵凌厉的灵力裹挟着罡风而来。
地面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地煞符阵,将他困在阵法之中无法动弹,就在他冲出阵法将要召唤法器的瞬间,地煞符刹那间变作五雷符,头顶乌云集聚,五道雷电携带者金丹之力顷刻砸下,半点不留情地劈到他的头顶。
宗庙前,一片死寂。
许久,有人惊讶:“大小姐……升金丹境了?”
“而且绝非金丹中期……”
“这才多久,便升上如此境界?那吴平成日炫耀自己不过二十年便升金丹境……”
吴平倒在地上,浑身如真火灼烧一般剧痛,听见周围人的嘲讽,心中又惊又怒,飞身而起召唤出法器:“讨教了。”话落,径自迎战上前。
可就在对上飞白剑的瞬间,吴平心中一惊。
对方的灵力比他想象的要深厚,绵延如水而不绝,剑意飘忽,可剑尖所点之处,不知何时便会化作变幻莫测的符阵。
不过片刻,吴平狼狈地被掀翻在地,手中宽刀“当”的一声脱落出去。
“姐姐!”秦洛水陡然冲了出来,手中仍紧紧抱着琵琶,“姐姐,我错了,不要伤害无辜之人!”
秦黛黛低头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少女,良久讽笑一声,抬头看向众人:“在场皆是太墟宗弟子,入宗之初也曾进宗庙拜谒过,定知晓我阿娘的牌位上,写了什么?”
“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我便说个清楚,”秦黛黛低下头,直视着秦洛水。
“我阿娘她,从不是因宗主夫人的虚名而供入宗庙,而是,以真君之位,请入庙坛!”
最后几字,一字一顿。
众人皆静,有亲历者想到当年情形,神情不由多了几分悲痛,看向秦洛水的目光愈发鄙夷。
秦洛水于这般目光之下,紧紧咬着粉唇,好一会儿跪在地上:“对不起,姐姐,我不该将娘亲的牌位放入宗庙,姐姐能容忍太墟宗收留我已是宽容,我不该再奢求其他。”
“姐姐,一切皆是我之过错,是我该死……”
秦黛黛认真地听她说到此处,突然打断了她:“好啊。”
秦洛水抬眸,长睫轻颤地看着她。
秦黛黛走到她跟前:“那你便死好了,刚好去陪你娘亲,她也不会孤单了。”
秦洛水脸色一白:“姐姐……”
秦黛黛温柔地笑:“你舍不得吗?”手中的飞白剑逐渐现出莹蓝灵力,“那我帮你。”
她抬手,飞白剑直直落下……
“住手。”远处一声低斥传来,紧接着一股强劲的灵力袭向秦黛黛的手。
秦黛黛抬眸,只见秦胥不知何时听见了这方的动静,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四位长老随在身侧。
而出手之人,正是石屹道人。
洞虚大能的一击,秦黛黛无从招架,索性避也不避,径自劈向秦洛水手中的琵琶。
似是察觉到她欲要以身为盾的意图,识海的千叶再顾及不得其他,焦急喊道:“黛黛小心……”
千叶的话并未说完,另一股更为庞大的大能之力涌现,将秦黛黛笼罩其中,护着她全身而退。
秦胥收回手,闷咳一声,唇角溢出几滴血珠。
“宗主!”长老们低呼。
秦胥却未曾理会,只怔怔看向秦黛黛的眉心,良久,一步一步走向她。
秦黛黛直到落地才发觉是秦胥救了她,皱了皱眉,迎上他的视线,不觉后退了几步。
秦胥走到她眼前,目光凝聚在她的眉间,神情恍惚:“我早该想到的……”
话落他口中蓦地溢出暗红的血迹,人陡然晕死过去。
*
四位长老合力救了秦胥一整夜,待他灵识稳定,已是翌日清晨。
秦黛黛平静地站在大殿外,听着乐游长老焦虑的声音:“擅用灵力,毒已攻心,只庆幸宗主修为深厚,尚能抵抗一段时日。”
“只是,若三个月内没有莲池之水,恐怕……”
“都是我的错,”秦洛水呜咽着,“若非我,爹爹也不会动用灵力……”
“行了,你再是认错,宗主也醒不过来。”善渊道人烦躁道。
秦洛水安静几息:“为救爹爹,我愿去寻找千山莲池,直至取到莲池之水方才归来。”
这一次,殿内沉默下来,无人开口。
不知多久,清丽的身影缓缓走入殿中,声音淡淡的:“我去。”
几人纷纷看向她。
秦黛黛迎上他们的视线,扯了扯唇:“怎么?怕我故意耽搁时日?”
善渊道人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父亲若知道你有这份心思,定会感动……”
“我并非为他,”秦黛黛打断了善渊长老,笑了笑,“长老,我想去求证一件事。”
善渊长老沉寂片刻,许久左手一张,袖袋中飞出一卷画轴似的图纸:“此图许能助你寻到千山莲池。”
秦黛黛怔了怔,接过图纸,打开粗略地看了一眼,随后惊诧地发现,这趟西行之路,竟然途经六合镇。
“黛黛?”善渊长老唤她。
秦黛黛回过神来,对后者笑了笑道谢后便欲转身。
秦洛水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姐姐,让我随你一同前去吧?我也想帮爹爹做些事,还能伺候姐姐……”
秦黛黛凝眉,正欲回绝,便听善渊长老道:“路途遥远,让二小姐随你一同前去也好,路上也有个照应。”
秦黛黛看向善渊长老,后者对她点了点头:“早去早回。”
秦黛黛看向秦洛水:“今日之事,我不会就此揭过。”
秦洛水脸色微白,低下眉眼:“待爹爹醒来,洛水定亲自向父亲请罪。”
秦黛黛沉默片刻,最终未曾多说什么,率先走出大殿,掷出九天飞舟,飞身跃上。
秦洛水紧随其后。
飞舟飞行在云端之上,秦黛黛站在舟尾,看向远处的云海。
却在此时,腰间的通讯符明明无人来信,却有金色微光轻轻闪烁。
没等秦黛黛低头,秦洛水忽然道:“姐姐,那是何人?”
秦黛黛抬头看去,此处已飞出缥缈峰,迎面御风而来之人一袭白裳,衣袂翩飞,清敛如潋滟谪仙。
正是闻人敛。
“秦姑娘?”闻人敛微诧地看着她,“秦姑娘二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秦黛黛想到先前二人之约定,扯了扯唇诚实道:“西北千山一带。”
闻人敛沉吟片刻,笑吟吟问:“不知秦姑娘可介意再多带一人?”
*
通体雪白、长尾如火焰的鹿蜀兽在云端之上朝西北处飞驰着。
少年心不在焉地骑在其背上,薄柿色圆领缎袍掐着细瘦的腰身,朱槿色发带与马尾在灵力的笼罩中幽幽拂动着,恰若一片白雾中唯一鲜亮的存在。
“少君,您好好的去千山做什么?”鹿蜀兽的口一开一合,吐出人言。
岑望省过神来,白玉笛在指间转了转,敲了下临溪的头,嗤道:“多嘴。”
临溪委屈地呜咽一声,不再言语。
岑望也沉默下来,只是方才静下心,两日前闻人敛那番话又钻入识海。
他竟真的想要应下两宗联姻之事。
还是和太墟宗的秦黛黛。
岑望眉头紧锁,他自然不喜欢秦黛黛,若喜欢当初岂会退婚?
就算在他变小历劫的那段时日,对秦黛黛多了那么几分依赖,那也不过是“痴傻”的那个他从中作梗。
如今他已然恢复,岂会再被“他”操纵?
闻人敛想要同秦黛黛结为道侣,也只意味着他眼光不大行。
他眼下的烦躁,也不过是为友人的眼光惋惜而已。
没错,定是如此。
待寻到千山莲池,取莲池之水将灵识中的敕血咒印记洗去,他便同秦黛黛、同那段痴傻的过去再无甚干系了。
这般想着,灵识内的敕血咒印记突然痛了一痛。
岑望轻嘶一声,内视己身,看着深深刻印在灵识上的血红印记,心中的烦躁陡然更盛,握着玉笛敲了敲临溪的背:“快……”
催促的话未曾道出,少年的余光瞥向下界。
下方正是灵力稀薄的人界。
而今正值晚春,一片绿意盎然,春阳小院与茅檐草舍映着幽幽冒着细烟的烟囱,分外眼熟。
六合镇。
岑望眯眸,曾被剜肉饮血的幼年涌入识海之间,本该遍布黑暗。
可不知为何,却又弥漫起点点星火,点缀在那片漆黑之中。
临溪揣度着自家少君的用意,加快了速度,下瞬头却又被重重敲了一下:“飞这么快作甚?”
“下去。”
临溪:“……”
眨眼间临溪落到地上,化作人形,委屈地摸着自己泛红的额头:“少君,您来人界做什么?”
岑望未曾言语,只定定望着眼前写着“六合镇”三个大字的石碑。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站在石碑旁,安静地等待着。
直到夜色渐沉,面容模糊的女子轻笑着走来:“阿望,以后天色晚了,你便先回去便好。”
孩童认真地摇摇头:“我接阿姊回家。”
女子笑了起来,对他伸出手:“那好吧,我们回家。”
孩童乖巧地牵着她的手,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在月色中身影渐长……
回忆乍然中止,岑望只觉太阳穴一阵刺痛,面颊微白。
他的呼吸急促了些,头顶隐隐有阴云聚集。
一辆马车匆匆而来,正欲疾驰而过时,马车内的人飞快道:“快停下,快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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