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每一任君主必须得有皇女,而且至少有两个。
上古七大世家是人界诞生之初便形成的,在大周建立前,七世家隐居于山林,只在内部通婚,血脉最为纯正。
三百年前,九曜国师将大周皇室君主配偶的身份固定在七世家的嫡系血脉中,并留下一道仙诀,成为七世家的秘术。
每个被选中的男婴从出生开始都会被秘术炼化,变成只能生女儿的体质,从而保证君主诞下女性皇储,稳定大周核心皇室血脉的传承。
永昭帝劝道,“那些大臣之所以强调嫡皇女,并非轻视庶出,只是因为唯有中宫嫡出的孩子,才能保证是女孩。若是庶出,便要赌那一半的概率。昭宁,虽说女人生子有仙障的庇护,可这生孩子毕竟还是件伤身劳神的事情,能少生一次就少生一次。”
“我知道。”昭宁帝趴在她的肩头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我还年轻,可她们每次都跟催命一样,不知道还以为我明日就要驾崩了呢。”
她一直是个吃软不吃硬,并且极其叛逆的人。
“昭宁,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凤君一直不让我告诉你。”
昭宁帝皱了皱眉,桑氏能有什么秘密?
“这是关于七世家的秘密,只在历代帝王之间口耳相传。其实每一任凤君在来长安成婚前,都会被下一种家族内部所饲养的蛊虫,这种蛊虫对身体无害,却会在每月晦日的时候发作,经历蚀骨钻心之痛。”
昭宁帝愣了愣道:“可,可为什么要给他下这种蛊?”
永昭帝道:“因为每一任凤君从出生被选中开始,他全部的人生意义就是让君主诞下储君和长帝姬,这蛊虫就像钟楼上的钟,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完成使命。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发作频率越来越高,直到变成每日……”
昭宁帝颤抖着声音道:“那……解蛊的方法是不是只有……一个?”
永昭帝点了点头:“蛊一旦种下,终身不可解除,但蛊虫在君主平安诞下储君和长帝姬后,会恢复到最原始的状态,也就是说,仍会在每月晦日发作,只不过相比之前痛感会降低,却无法彻底消除。”
昭宁帝的手已是彻骨的冰凉:“那……他现在……”
永昭帝顿了顿,垂眸道:“每三日发作一次。”
凤仪宫中的凤凰花开得正盛,火红的一片,似是潋滟的霞光。
午后的一场雨打下了片片芬芳,昭宁帝穿过长长的回廊,踩着处处落红,步子停在了那个穿着朱红八尾凤袍的青年跟前。
望着青年的模样,她顿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眼前人面容清致,睫毛下的眸子折着微光,明明穿着最华贵的衣裳,却遮不住周身萦绕的孤寂。
雕着凤纹的发冠金簪如同一道看不见的枷锁,将他箍在了含元殿的金凤椅之上,箍在了凤仪宫的琉璃瓦下,箍在了从出生起便既定的宿命里。
昭宁帝掀开他的袖子,看到瘦削而白皙的手臂上布满了指印,有仍泛着鲜血的,也有恢复到几乎看不见的。
每次蛊毒发作的时候他都只能用手掐着自己的胳膊,以另一种痛来转移蛊毒带来的痛。
然后在毒性消退后,重新穿上那身凤袍,伪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继续呆在身份给他圈定的囚笼中,接受旁人的尊崇与跪拜。
昭宁帝想伸手去碰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却怕弄疼了他,只能轻轻地问了句:“很疼吗?”
桑氏笑了笑,目光闪躲道:“还好。”
“为什么不告诉我?”
桑氏愣了愣,垂眸道:“陛下日理万机,不该因这些小事忧心……”
原来在他心里,这只是小事。
玄清宫内,青屿正被昭阳缠着比武。
这单青屿当年就是因为剑法好才被永昭帝选来玄清宫做侍卫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武功只增不减。
而昭阳选了从文,再加上从小对于习武这事儿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常犯懒,混了个半吊子,却也会临时兴起,想活动活动筋骨。
“青屿,你怎么总是放水啊,真没意思。”昭阳扔了剑,挂脸道。
青屿双手握剑,躬身行礼道:“臣怕伤了殿下。”
昭阳又愤愤举起剑:“不行,你给我认真点,不然就是蔑视本宫,本宫同样治你的罪。”
青屿面露难色。
“昭阳,你可别为难青屿了。”纪嬗一回宫就看到了这一幕。
青屿对着纪嬗行了一揖,松了一口气。
每次纪嬗不在,昭阳便会在宫里找人陪她解闷,宫人们避之不及,可侍卫却不得不贴身跟着,以防不测,于是他就成了那个最倒霉的人。
昭阳看了眼青屿,对着纪嬗道:“行啊,那父君陪我玩呗。”
她将手中的剑扔给纪嬗,自己又拿了一把。
纪嬗握着剑,愣了愣:“昭阳,我们还是换个别的吧。”
纪嬗自从当年选了从文后,二十年来再也没举过剑,小时候学的那点皮毛早忘得点滴不剩,再加上之前被行刺,伤了肺和心脉,别说比武,就连快步走一段路,都会咳个不停。
“父君,你才三十出头,怎么就活得跟七老八十了一样。”她边说着,剑已经在猝不及防间到了纪嬗胸口。
纪嬗来不及躲闪,慌了神,昭阳却一点都没有收手的意思。
“大人小心。”青屿忙上去阻拦,却因为离得远,赶不上昭阳出剑的速度。
但闻一清脆的碰撞声,昭阳手中的剑被一暗器弹开,打落在了一旁。
宫门处传来永昭帝声音:“小蹄子,伤了我男人,我可饶不了你。”
众人往宫门口看去,纷纷敛衽行礼,只有昭阳不以为意,捡起那把剑,朝地上捅了捅。
只见那剑的剑尖直接缩了进去,这是最近夜市上流行的一种玩具剑,看着逼真,实则不会伤到人。
纪嬗惊魂未定,眼中的湛蓝还隐隐闪现着。
永昭帝上前点了点昭阳的脑袋道:“吓到我男人,也不行。”
真是偏心!昭阳扫兴至极,背对着永昭帝颓然坐来。
只听永昭帝命令道:“你从明日开始就去上朝。”
“为什么呀?我还没到十六呢。”昭阳一听上朝就头大。
“孤已经让中书省修订了法令,只要是大帝姬的上朝年龄不再受限。”
“母皇!”昭阳哀怨道。
永昭帝搭了搭她的肩,坏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要真等到十六开了府,就怕是就跟你二姐一样躲在宫外不来了。”
昭阳挺了挺身子,讨价还价道:“上朝可以啊,但还得让皇姐再下道圣旨,不能让都察院那些谏官说话。”
要说宣政殿群臣最怕的是什么,不是皇帝,也不是帝姬,更不是丞相,而是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使,东南西北佥都御史组成的大周最高督察机构。
她们永远能靠着嘴巴,把芝麻大点的小事上升到民生国本,伦理纲常……
永昭帝笑了笑道:“那可不行啊,这大周可最讲民主了,作为大帝姬,自然要善于纳谏,任人唯贤才行。不过有些事情也不能太拘于小节。这些谏官的话么,有道理你就听,没道理你就和稀泥,但是不能不让她们说。”
有道理就听,没道理就和稀泥,也是为君之道之一,学到了。
第83章 悔难追(上)
为促进农耕与贸易,四代武皇颁布的《英献大典》简化了不少自古流传下来的繁文缛节。
父母亡,子女守孝以月代年,三月过后,云柔就出了孝期,原本定下的婚礼并未受到影响,
昭宁四年的麦月,当稻香拂过山岗,吹遍了长安城,纪府将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婚期就在初八日,也就是八日后。
蚕月,晦日。
无月,只有漫天的繁星。
酉时三刻,晚膳过后,云卿和云柔在府中踱步消食,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处精致华美的亭台中。
新辟的院落已竣工半月,而云柔却是第一次踏进这里。
“有一件事情,我自作主张替你应下了。”云卿开口道。
就在三日前,郑元伽特来府中寻云卿。
“作为云柔未来的夫姐,我有一个要求,与此同时,作为郑氏的少族长,我也有一样礼物。”郑元伽开门见山。
“郑二小姐不妨直说。”云卿回道。
郑元伽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云卿抽出信笺,扫了一眼,嘴唇微抿,心中了然:“推荐信,这份大礼果真厚重,只是不知郑二小姐所说的要求是什么?”
郑元伽神情有些凝重,语速放慢了些:“不瞒你说,在我们这一辈人中,郑氏虽算得上人丁兴旺,可元佑是我唯一同母同父的兄弟,也是我父亲唯一的儿子。”
“这点我知道,三公子是尚书令大人唯一的嫡子,地位尊贵,将来成了亲,纪氏定不会怠慢他。”
“纪小姐会善待元佑,这点我自然放心。”郑元伽道。
“那郑二小姐的要求是?”云卿问。
“一生一世一双人。若纪小姐能做到,郑氏定会举全族之力,保她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初夏的晚风送来阵阵寒凉,淡淡的芍药香驱散了心头的燥热。
云柔捻起一片花瓣,在指尖掐出花汁来,放在鼻尖嗅了半晌后,直到香气沁了心脾,染了肝肺,才幽幽道:“都说她是个精明人,年纪轻轻就将族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此看,这传言果真不虚。”
“你不怪我不问你的意见就应下了?”云卿问道。
“若是有商量的余地,你会不问我吗?”云柔用脚拨弄着小道旁的鹅卵石,“况且,用不纳侧室的条件换一个正五品吏部郎中的位置,还只是眼前的好处。从长远来说,只要郑元佑能稳坐纪氏族长正夫的位置,只要纪氏未来的少族长有郑氏的血脉,那郑元伽对我的扶持便会只多不少,这怎么看都是我赚了。”
“再说,我本来也没打算纳侧室的。”云柔的双眸显而易见地黯淡了下来。
云卿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这也是他想都没多想便直接答应了郑元伽的真正原因。
对于云柔而言,别说主动纳侧室,就算是送到她面前,只要那个人不是千尘,她就不会有半点兴趣。
夜色下,云卿提着小灯,光打在云柔脸上,风卷起了她披散的长发,未施脂粉的脸上隐隐显出了几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憔悴和萧索。
云卿提着灯的手微微一颤,鼻子有些发酸。
他第一次见到云柔,是纪嬗回府省亲那次。
十四岁的她带着一身市井气息而来,心直口快,不拘小节,唯有在见到千尘的时候,才会在意自己那所剩不多的形象。
那时纪婠认为她不讲礼仪,歪门邪道鬼点子多,一直不喜她。直到云柔拿下会试的第一,纪婠的态度才有所转变。
他是纪婠的独子,本该继承纪氏族长的位置,可是他告诉她,他想要自由,他不想做族长,你替我做这个族长好不好?
她摇摇头,说她是收养的,没有这个资格。
他告诉她,只要你埋头苦读,拿下殿试前三甲,入朝为官,那族内长老定会同意封你为少族长。
后来她真的做到了,可那个假山上的女孩却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八年时间,两千个日夜,她从光阴巷走到了侯爵府,从尚宫局走到了宣政殿,走上了龙尾道,走上了纪氏族谱,从赵云柔变成了真正的纪云柔。
那些不屑的目光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阿谀奉承的话语。
“云柔,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云卿开口道。
“什么?你说。”云柔漫不经心地采下一朵开得正盛的芍药,捏在指尖,转动着芬芳。
“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你为何答应替我当族长?”云卿缓缓道,“我本就是长老们认定的少族长,只要年龄到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坐上那个位置。可你却需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一路披荆斩棘,倾尽一切去证明自己能带给纪氏的价值,才能让将血统观念摆在第一位的老顽固松口。我知道你并非贪恋权力,贪恋地位之人,甚至我能感受到当这个少族长并不能让你感到半分快乐,可你当时为何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
云柔陷入沉默,云卿并不着急他的答案,静立在一旁默默等着。
良久之后,她缓缓开口道:“因为你不想当。”
你想要自由,我便成全你。
云卿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时我们认识不过短短半年……”
她放弃安逸,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只为成全他的自由……
“自从被母亲收养后,虽然我改姓纪,可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在那些稀松平常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被提醒着自己只是一个被收养的人,那时,我走在尚宫局的时候,她们都会唤我‘大人的养女’,我回府的时候,守门的护卫只会让我走侧门,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宴会,我也是没有资格坐上去的。”
“后来,我拿下了会试第一,又拿下了殿试第一,才被族人认可。可是,这样的歧视仍隐隐存在我的身边,不少人觉得我是运气好,碰上了母亲,才有机会在陛下面前抛头露面,甚至对我成为纪氏少族长这件事情,都是颇有微词的。但是我不怨恨,从母亲能收养我的那一刻,我便已经知足了,我原本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市井小民,本就不该奢求太多的。”
云柔顿了顿继续道:“可是你是第一个没有因为我的身份而区别对待我的人。初次见你前我是非常忐忑,我觉得像你这种世家公子,总会高高在上,即使表面上彬彬有礼,内心也会对我这种市井小民嗤之以鼻。所以那时,我故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给自己壮胆。”
云柔的眼里噙着泪,继续道:“从一开始跟你相处,我就是带着点算计的。发现你喜欢看皮影,我便说自己也喜欢,发现你喜欢看话本,我便连夜去小叔宫里把你送他的话本全都翻了一遍,只是为了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有话题可说……因为你是整个纪氏最受重视的人,所有人都围着你转,我觉得我只要跟你搞好关系,就等于有了靠山。”
云卿怔住了,木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在世家子弟中,他算得上是幸福的,他不像昔垚那般从小在各种生意场上打交道,不像千尘那般几经大起大落,也不像司徒楠那般娘不管爹不疼,更不像慕容璟那样,日日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
直到成年之前,他的世界都是非常单纯的,那些所谓的阶层,出身对他而言就是一个虚无的概念。
他交朋友,无所谓身份高低,只要有共同话题,兴趣相投便足矣。
可是这世间,真正的志趣相投太少了,更多的是刻意迎合。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做这一切都是没有必要的。那时的二哥还是你的下人,可你对他从来都是平等相待,我才意识到,即使我不刻意迎合你的喜好,你也不会因为我是收养的而看轻我。你会在别人面前说我是你‘妹妹’而不是‘义妹’,你会拉着我从纪府正门堂堂正正地进出,你会在宴席上给我留位置,甚至让我坐在你的上首,你虽然私下里总是笑话我、欺负我,可你从不允许旁人轻视我,只有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暂时忘记我是母亲养女这个事实,我才会真正地把自己当纪云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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