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对你而言,并没有觉得给予过我什么特别的恩惠,可是对于我而言,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曾经奢望过但不敢奢求的。也正是因为你的这份助人而不自知,才让我下定决心,不论这条路再难走,也要当上族长,让你能够自由地做一切想做的事情。”
“云柔,我有件事瞒了你两年。”声音怯怯的,气息也淡淡的。
“什么?”
“其实,你是姑母……的亲生女儿……”
过境的长风将她眼底浅浅的笑意吹散得了无痕迹,她如同一座石像般僵化在原地,只觉得眼前的景物渐渐褪了色,鼻头芍药花的香味越来越淡,指尖散出一阵微麻,直到失去知觉,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句“你是姑母的亲生女儿……”。
第84章 悔难追(下)
不知多久过去了,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半个时辰,云柔才勉强回过神来。
她第一反应便是不停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
一双手颤抖着捏上云卿的胳膊,初夏的着装已有了轻而薄的趋势,他明显地感受到那拽着他胳膊的手是那般寒凉,堪比隆冬时节刚刚从雪地里挖出来的冻梨。
眼前的人眼里已有了氤氲的水雾,语速越来越快,神情也越来越急切:“你跟我开玩笑的对不对,你最喜欢捉弄我寻我开心了,你骗我的是不是……”
云柔极少看到他如此肃然的神情:“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你就是姑母的亲生女儿,纪氏的嫡系血脉,你若不信,可与我滴血验亲……”
“怎么会这样,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我……”她抱头蹲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语无伦次,“母亲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将我送走,又为什么要绕一大圈子收养我……你骗我的,你骗我的……这不是真的……”
他的唇瓣轻轻张合中,真相在夜色中铺陈开来:“在你被册封为少族长的前夕,我无意间经过母亲院中,听到几位长老的争执声。她们中一半已经认可了你对纪氏所做的贡献,另一半则坚持己见,两厢争执下,谁也不肯退让。”
“月长老,养子女若是对家族作出贡献,可以入族谱是族规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大小姐乃一甲状元,未来的肱骨大臣,此举并无不妥吧。”
“木川长老,我等并没有不同意大小姐入族谱的意思。但这少族长的位置,必须是本族血脉,不然纪氏百年传承,血缘可就断了。”
“族长,我倒是有一提议,不如让大小姐暂代族长之位,但下一任少族长不能是大小姐的女儿,只能是大公子的女儿,利用过渡继承法,或者让大小姐收养纪氏旁系为养女,日后继承族长之位,实行缺位继承法。”
“不过按照这继承顺序来说,过渡继承法优先于缺位继承法,所以我等还是更推荐前者,若是日后大公子没有女儿,或是别的原因,那再采用缺位继承法也不晚。”
月长老松了口:“此举倒是也妥当……”
等一众长老七嘴八舌完,纪婠才缓缓开口道:“不必如此麻烦,云柔是姐姐的亲生女儿,”
“什么?”一长老张大嘴巴道,“不可能吧。”
“我和姐姐之所以瞒着,是因为内官生子违反宫规,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本想着等云柔立了功,各位便会改变想法,但如今却是不得不说了。各位长老若是不信,可以让她同我滴血验亲。”
“母亲万不得已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当年姑母意外有了身孕,可宫中规定内官不能有孩子。所以她只能秘密生下你并且托付给她的簪星卫心腹,也就是藏在东街光阴巷的赵氏夫妇来抚养你。她本打算等你十六岁的时候以收养的名义让你认祖归宗,可是你养父母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意外身亡,导致这个计划不得不提前。那日在后花园,姑母特地支开你,就是为了交代我宫中有变故,若是她回不来了,就让我等到风波过去后告诉你真相,若是她平安归来,就烧了这封信,继续瞒着你。”
云卿从袖中掏出一封半旧的信件,缓缓塞进她的指缝间。
——吾女云柔亲启
遒劲有力的笔迹映入她的眼帘,在模糊中清晰,又在清晰中模糊。
夜幕之下,女子驱策骏马,向着西郊皇陵飞驰,扬起一路的飞尘。
原野辽阔,天幕低垂,星星眨着眼睛,浅草没了马蹄。
巍峨壮阔的永陵在无边的黑暗中沉默伫立,宏伟至极显萧索,繁华尽处是苍凉。
永昭帝仍健在,可这座陵墓中已经陆陆续续陪葬的不少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座帝陵都见证着一个时代的落幕,封存这一个时代的记忆。
这里有永昭帝的原配清河崔氏,有广平王的生父孝永懋君。
有从小抚养她长大的奶娘张倩儿,有形影不离的胞妹永琏帝姬。
有一生征战的骠骑将军薛蠡,有智勇双全的一品太师高渐漓。
还有前任尚宫,簪星卫统领纪妍……
死后葬入帝陵,是大周臣子的最高荣耀,那些安息在永陵中的灵魂,不是永昭帝的枕边人,就是心腹重臣,不是血缘至亲,就是胜似至亲。
“云柔,你别冲动。”青年快步翻身上马,挥动缰绳,策马追赶而去,快喊破了喉咙。
大周官员大多骑马上朝,因此驭马技术向来不差。
云卿本就不善骑射,不到一刻,就被云柔甩得老远。
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绿衫长裙的女子翻身下马,发簪已被疾风吹散,墨色的发丝散落在前胸后背,无视着皇陵的守卫,直直地往里行去。
“什么人,胆敢擅闯皇陵。”看守永陵的侍卫将两柄长枪交叠,拦住了她的去路。
“让我进去,我要见母亲……”云柔面带泪意,眼神涣散,披散的长发和凌乱的裙裾让她看上去像是话本上精神失常的疯美人。
“这可是帝陵,哪来的疯女人,轰出去。”为首的侍卫一声令下,两柄冰冷坚硬的长枪横亘在她胸前,将她往外推去。
被推倒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她感觉不到疼似的继续站起来,无视眼前的刀剑枪戟,嘴里喃喃着:“我要见母亲……”,继续往里闯去。
守门侍卫见她是女子,而且手无寸铁不会武功。本意只是驱逐,并不打算伤她性命。
可云柔不要命地往里闯,反反复复被推倒在地后,还是不死心地爬起对抗。
侍卫们终于怒了,在云柔又一次意图冲破他们阻拦的时候,原本横着的长枪调转枪头,向着她胸前刺来,眼见就要入肤见血。
“住手。”清亮中带着些许喑哑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侍卫的手蓦地一紧,长枪收住,可由于之前使了七成的力,余劲之下,枪尖还是在云柔胸口刺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伤口,渗出的血丝在衣襟上染出了一片殷红,远望去犹如一株正在盛放的牡丹。
一阵刺痛下,云柔闷哼一声后,坐倒了下去。
云卿连滚带摔地下了马,身后跟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
他凭借血量判断出这只是皮外伤,才松了口气。
“云柔,我们回去。”他艰难地想要抱起她上马。
可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竟挣扎着站了起来,推开他继续往皇陵入口冲去:“我一定要见到母亲……”
侍卫的长枪再次出动,云卿反应迅速,立马扑上去从后背拉着云柔躲开了攻击:“你冷静点,这是皇陵。”
云柔完全听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地喊道:“让我进去,我一定见到母亲,一定要……”
看来,今日不见到纪妍,她就算是豁出命去,也不会离开。
云卿眼眸微动,捏着拳,唇齿颤抖道:“你跟在我身后,我带你进去。”
云柔泪眼蒙眬,乖顺地点了点头。
云柔本以为他会带着自己硬闯,直到他看到云卿跪在那几个侍卫面前的时候,心猛地一惊,大喊道:“大哥,你干什么?”
云卿怒喝了她一声:“住口。”
只见他对着侍卫猛磕了三下头道:“我妹妹是纪尚宫的女儿,思母心切,还请各位大人通融一下,放云柔进去。”
侍卫冷冰冰道:“我们只认皇家谕令,没有皇上的允许,谁都不能惊扰皇陵的安宁,二位还是请回吧!”
“我妹妹只是去看看尚宫大人,还请各位大人行行好。”云卿对着侍卫又是几个响头。
侍卫还是跟一尊雕塑般,继续冷冰冰道:“不行。”
云卿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泛着绀青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狠戾来:“既然如此,各位大人得罪了。”
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他掐指念动口诀,腰间的剑柄出鞘,瞬间化为十二柄,青蓝色的光将长夜照得如白昼般明媚。
十二柄长剑仿佛被十二位高手操控了一般,与侍卫缠斗起来。云卿趁机拉着云柔,从皇陵入口一跃而入,直奔地宫而去。
地宫的中央的位置是留给帝王和帝王配偶的,东侧葬着帝姬亲王,西侧葬着侧室君爷,南侧葬着朝廷命官,北侧葬着宫廷内官。
两人直奔地宫最北面,在为数不多的梓宫前,找到了刻有纪妍名字的碑牌。
从四代武皇开始,以雕像为棺盖就成了皇室贵族的最流行的丧葬方式。
在容貌最好的年纪,聘请工匠制作彩绘与人等大石像,死后盖在梓宫之上。
纪妍的石像是在她二十二岁那年制作的,永昭帝将她葬入帝陵时又命宫廷最好的彩绘师重新上了一遍涂料,石像栩栩如生,仿佛逝人犹在。
走上高高的台阶,云柔软软地瘫倒下来,双手环抱着厚重的梓宫,将脸贴在了棺盖那彩绘的石像之上,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往涌出来,流淌在冰冷的雕塑上,回忆浸湿了半边天。
第85章 已惘然(上)
在很小的时候,她便记得每年的节假日,巷子里都会来一个气质出众的女人。
她的实际年纪比她的父母要大上不少,可模样甜美,眉宇间又散着难以遮掩的英气,看上去非常年轻。即使为了亲民而刻意穿着最普通的衣衫,也难掩其周身萦绕的贵气。
巷子里的孩子每次都会掐着时间,算着日子,等着那个女人的到来。
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漂亮又亲切,还因为那个女人每次来,都会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他们都唤她“纪娘娘”。
等到她长大些,某一日突然问起自己的爹娘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她的爹娘告诉她:那是宫里的尚食大人,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也是对皇家最忠诚的人。
又过了两年,纪尚食升了官,成了纪尚宫,可他们仍唤她“纪娘娘”,对于那条巷子里的孩子而言,纪妍就是个活菩萨,是平淡日常中的那点光亮。
他的爹娘是工匠,常外出替人做工。
那年,她十二岁,东家宅院不慎走水,爹娘命丧火海,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她安葬了两具焦黑的尸体,从此成了一个孤儿。
三日后,一个阴天,她坐在巷子口的杏树下,流着泪数着娘亲留给她的积蓄,一边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一边规划着自己的未来。
层云遮月,大雾掩星。
她如同一尊雕塑般地石化在原地,任凭雨水从杏树的叶片间渗入,滑落,冲刷着她的眼泪,稀释着她的悲戚。
外头的风雨声早已不成曲调,夹杂着闷雷在耳边隆隆作响,是独属于她的哀鸣。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
她用湿透的衣袖擦着湿透的脸,准备回屋,独自面对那没有未来却不得不靠自己创造未来的生活。
抬头的瞬间,对上一张甜美中带着英气的面庞,看着远处溅落的雨滴,她才意识到这个女人打着伞站在这儿很久了,也许是方才过于投入的悲伤,使得她一直没有察觉她的存在。
嗓音中带着喑哑:“纪娘娘。”
“云柔,倒春寒还未过,可别着凉了。”女人用自己的披风将小小的她裹住,牵着她往屋里走去,掌中带着薄茧,却温暖异常。
她像只提线木偶般,完全失去自我意识,放空着脑袋,任由纪妍给她沐浴,换上干净的衣裳。
待她给她盖上被子,转身的时候,女孩幽幽开口道:“娘娘可以等我睡着了再走吗,我……我害怕……”
纪妍意识到她误会自己要走,忙道:“云柔别怕,娘娘不走,娘娘就在这里陪你,云柔乖乖睡吧……”
牵着她的手,触着她掌心的温度,沉沉进入梦乡,是她这几夜来唯一睡过的好觉。
第二日清晨,纪妍为她准备了早饭,她细嚼慢咽着这与宫廷御厨不相上下的手艺,只怕她一旦吃完,她就要走了。
“云柔,你愿意跟我进宫吗?”纪妍问道。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嘴里含着酥饼呆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
女人边为她盛着粥,边幽幽开口道:“像我们这种内官,虽然位高权重,却不被允许结婚生子。所以在年纪大点的时候,往往会从民间收养子女,才能在出宫后老有所依。云柔,我想让你做我女儿可好?”
凝视着女人秋水般的眉目,她迟疑了片刻后,咬着酥饼点了点头。
女人牵着她,走出了光阴巷,走进了那座皇城。望着尚宫局那精美的雕栏画栋,她与自己与过去的自己彻底的告了别。
一直以来,她都将自己与纪妍的关系理解为“相互扶持”,你收养我,我陪你老。
她对纪妍的感情,更多的是尊敬和畏惧。
因为纪妍待她虽好,可与其他内官待她们的养子养女又没什么不同,反而要严厉几分,甚至有的时候算得上是铁面无私,冷酷无情,不少次都当着众人的面指责她的过失。
每当她看着云卿拉着纪妍的胳膊无理取闹,因为一件小事和纪婠拌嘴吵架,或是没大没小地冲进玄清宫和纪嬗分享话本的时候,她都会非常羡慕。
因为这是她从来不敢做的事情,她怕自己无理取闹惹来麻烦会让纪妍后悔收养了自己,她怕自己仪态不端会让纪婠厌恶自己,纪嬗虽然一直对他很亲切,可她怕自己乱说话被宫里人听了去,给他惹来麻烦。
在她的认知里,纪妍收养她,是出于同情和善心,也是为了老有所依。纪婠对她改变态度,是因为她学有所成,对纪氏有用。
她们的母女关系,永远保持着一道越不过去的距离,每当她想要靠近一点的时候,纪妍都会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上一步,她越往前,她就越后退。
三个月来,她脑海中反复想起那日宣政殿上一幕,在悲痛中一遍一遍地责怪纪妍。甚至称病拒绝为她送葬,只因为心中的那一点不平,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十年了,她收养了她十年,可她走得如此决绝利落,甚至在死前都没有多看她一眼,提过她一句。
没有交代,是因为早有交代,没有注视,是因为不敢注视。
信笺上的字迹在她眼前一幕幕地划过:
——内官生子,有违宫规,不得不将你认作养女。过于亲密,会引人怀疑,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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