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管开价。”
“白银一千两。”领班直接狮子大开口,他原本想着是八百两,故意报高些,哪怕还价,他故作让步,最终也能以他预期的价格成交。
没想到那女子眉头都没皱一下,爽快地应下了:“明日子时,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半晌后,她又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今日的伤请最好的大夫给他治,本小姐可不想明日接人,还得用抬的。”
第二日,那女子来戏坊接他的时候,撑了一把青蓝色的油纸伞,伞落下的阴影使得她的容颜比昨日又清冷的几分。
“你叫什么名字。”马车上,他低着头,与女子相对而坐。
“奴姓楚,名叫宁鸢,宁静的宁,纸鸢的鸢。”常年来的欺压已经使他本能地感到害怕。
那女子用带着熏香的手帕轻轻擦去了落在他鬓角的雨水,温声道:“日后你就跟着本小姐做个侧室,再也不用唱戏受欺负了。”
他咬着唇点了点头,一汪秋波让她生出了几分怜爱。
那年,他十七岁。
烟雨朦胧中,马车缓缓驶到了南宫府。
南宫氏是这临安仅次于萧氏的名门望族,也是名扬当地的言情书网。
两名护卫撑着油纸伞将他和女子接下马,对着女子微微一揖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看着华丽的府门,心中不禁有了猜测:“南宫小姐……”
那女子转过身来,领着他进屋道:“我不姓南宫,我是长安人,我夫是这南宫族长的侄子,近期来江南办些事,便住在这府上了。还有,以后你也不必称自己为奴了。”
“那妻主是何许人?”刚改了口,他还有些不适应。
“三个月后回京,到时再告诉你。”女子饶有趣味地卖关子道。
说罢她唤来一气质文雅的青年吩咐道:“阿羽,我还有事要处理,你照顾好阿鸢。”
等那女子走后,他想对着眼前的男子叩拜,却被他一把扶住了:“你我同为侧室,不必行礼。”
侧室?那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竟然连堂堂一等氏族南宫氏的嫡系都给她当侧室。
京城……一千两白银眉头也不皱一下……来江南办事……
难道她姓纳兰,那个大周首富的纳兰氏?
三个月时光匆匆而逝,他就住在这南宫府中。
女子白日里常有事忙,偶尔空闲时便会带着他和南宫羽游山玩水。
时间久了,他不再胆小害怕,时常会耍些小脾气,而且女子每次都会非常耐心地哄她。
“等回了京城,我补你一个盛大的婚礼。”他犹记得那日午夜时分,女子对他的承诺。
然而在回京城的前一个晚上,南宫羽突然找到他。
“阿鸢,妻主不止你我两个男人,回了京城,你可否做到与他们和平共处。”南宫羽问道。
“我只要妻主就够了。”颠沛流离的十几年,他早已将她当作了唯一的归宿。
南宫羽看到了少年的眼神里尽是绵绵情意和对未来的无尽向往,对着这张与司徒楠有着五分相似的容颜,心底只能微微一叹。
他若是只将她当作依靠便罢了,可他爱上了她,从这一刻起,便注定了这是一场悲剧。
当车轱辘滚过了高大的城门,他掀开帘子,看着繁华富庶的长安城,面露惊叹之色:“羽哥哥,我们是不是快到家了。”
南宫羽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垂眸间竟是片片苦涩。
他一面欣赏着这长安街的十里繁华,一面幻想着女子承诺他的那场盛大婚礼。
当纳兰府三个字映入视野,他兴奋地抓着女人的胳膊问道:“妻主,我们是不是到家了?”
他本是不识字的,可他专程问了南宫羽“纳兰”二字怎么写,因为他想在入京后,以最快的速度到他们的家,他一直以为她是纳兰氏的小姐。
马车并没有停下,而是行了一段路后,向北加速驶去。
女人抚摸着他墨色的长发,说:“快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街边的商铺渐渐少了,再往前行去,竟然是一片空旷。就在他望不到任何建筑的时候,又是一个转弯,马车载着三人向着东面而去,逐渐迫近目的地。
他举目望去,在不到半里开外的地方,矗立了一座高大威武的城门。那座城楼比入长安城时见到的城楼更加雄伟高大,一共有五个门道。
这是他自有记忆以来见过最为高大的建筑,高耸入云的楼台,宽阔绵延的宫阙,令任何一个仰首观看的人望而生畏。
“羽哥哥,这是什么地方?”
南宫羽微微顿了顿,柔声道:“丹凤门。”
马车徐徐穿过那宽阔的门道,女人带着他和南宫羽下了马车,而这城门之后的世界,更是迷了他的眼。
朱漆金砖,黄墙瓦黛,绚烂刺目,令他下意识地收回目光,不敢直视。
高高低低的殿宇环绕下,他问道:“妻主,哪处是我们家?”
女人微挑的凤目中,有一闪而过的华光:“这些都是。”
言罢,两名穿着官服的女子捧案上前,对着女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后:“臣恭迎陛下回宫。”
待那女人换上凰袍之后,他怔怔地看了许久,思绪仿佛回到了三个月前在巷陌小道初见她的场景。
那时,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丝袍,高高的凌云髻上缀着只精致华美的翡翠银簪,姿容秀丽,和善的面目下却藏着翳翳的威严。
他后知后觉,那竟是大周皇帝的天威。
第97章 浮生梦(下)
楚宁鸢初入宫的时候被封为五品御侍,与南宫羽同住一处,就在长生宫的偏殿。
那时昭宁帝还时常召她去紫宸殿,或是直接来长生宫。
每次见到昭宁帝他都会过分喜悦,不顾礼数地上前去,昭宁帝也从不计较他失礼。
又过了三个月,他终于迎来了他那场他期盼已久的盛大婚礼。
可那场婚礼虽盛大,却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没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更没有夫妻对拜。
只有他只身一人,身着华丽的锦袍,对着昭宁帝和凤君叩拜。
南宫羽告诉他,这是宫里的规矩,只有凤君才有资格与陛下拜堂。
既然是规矩,他也没有太在意,反正昭宁帝对他好,常常惦记着他就够了。
可自从昭宁帝册封他为贤君,赐了他重华宫后,就越来越少召见他了。
有一日,他正想去紫宸宫求见昭宁帝,路过御花园时正巧听到假山后有几个女官在说话。
“尚寝局的张大人真可怜,听闻今日朝堂上,又被那左都御史夏大人上书弹劾了。”
“为何?”
“还不是因为咱陛下吗?陛下今年都二十四了,别说嫡皇女了,连个庶皇女都没有。”女官低声说道,“这夏大人不敢直接怪罪陛下,只能拿尚寝局开刀了。”
“我好像也听说了,前些年那些都察院那些谏官都是各种劝陛下亲近凤君,早日诞下皇储和长帝姬。可陛下对中宫那位一直是不冷不热的,如今那些谏官也急了,索性退一步,让陛下多去后宫,只要能生下皇女,即便不是嫡出的,也总比没有好。”
“可陛下这后宫也没少去啊。”
“夏大人弹劾的正是这事儿。陛下虽常去后宫,可十次里九次去的都是紫霄宫,紫霄宫那位都病了多久了。张大人也是可怜,屡次提醒陛下紫霄宫那位不能侍寝,可陛下偏要去,就连陪着他说说话都是好的。”
“可我记得陛下偶尔也会去重华宫。”
“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这重华宫那位也是个可怜的主儿,你们可见过他?”
另外几名女官摇头道:“远远见过两次,什么模样倒是不清楚,姐姐可见过?”
那女官点点头道:“我见过一次,那贤君与贵君长得颇为相似。”
“那看来也是容貌极为出众的。”
女官叹气道:“容貌倒是不错,可和紫霄宫那位比,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那贤君之前不过是个青楼戏子,大字不识几个,只会搔首弄姿。贵君大人可是司徒氏嫡系,大理寺卿之子,这出身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也是,贵君大人容貌俊秀,气质高雅,岂是个青楼戏子可以相提并论的,就是可惜这身子骨弱,是个药罐子。估计陛下也就是把重华宫那位当个替身。”
“对了,我还听说啊,这陛下每次去重华宫,都会服用避子药,还是从兰陵郡主那儿拿的,那兰陵郡主整日泡在青楼里……”女官摇了摇头,“陛下虽然封了重华宫那位为正二品的侧君,可心里还是把他当青楼小倌看的。”
“那可不是嘛,要是陛下真与他有了子嗣,若是个皇子也就算了,日后大不了不入朝堂,做个闲散王爷。若是个皇女,往后怎么也是个大帝姬,万一生出来就会唱戏,日后把这宣政殿当做了戏台子,岂不是有辱没皇家名声……”女官的语气中带着不屑。
另一人摇头道:“我听闻那张大人被弹劾怕了,已经连去高府三趟,求那高公子进宫了。可那位也是油盐不进,犟得很。”
……
他怔怔地站了不知道多久,原本握在手中的花束早已散落了一地,风一吹,卷起了满地的苍凉。
良久后,他对着贴身宫奴问道:“紫霄宫的那位是什么人?”
进宫三个月,他尚未见过司徒楠,一次也没有。
那宫奴讷讷开口道:“紫霄宫住的是贵君大人,也是楠安王的生父。”
“本宫和他长得很像吗?”他问道。
“五分相似。”宫奴回道。
他理了理思绪,临时改道去紫霄宫拜访了司徒楠,回宫后便发了疯似的要将墙上的画像给烧了。
掌事隶官哀求着阻止了他:“大人,不可啊,这画是陛下亲笔所绘,毁了可是大不敬之罪……”
他看着那幅画,瘫软地靠在塌边,想起了昭宁帝第一次为他作画的场景。
那是他被她买下后的第十日。
梅雨霁,暑风和。
她那日没有公务,与他同游西子湖。
阳光散落在江南的田田莲叶上,远山浩渺,万里无云,心情也格外舒畅。
小舟靠了岸,她带着他进了一处画楼,寥寥几笔,将那水光潋滟的西子湖拂于宣纸之上。
“妻主,你这画那么好看,不如就送给阿鸢了吧。”他端详着她的作品,虽对书画一窍不通,可只要是她画的,他都想当做珍宝藏起来。
“这不过是些随手画的草稿,既然要送,自然要送最好的。”她选了这画坊中最好的画纸和卷轴。
“妻主,画那边的塔怎样?”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望去,莹白的指尖在晴空下变得半透明,指尖尽头,正对着一座古朴典雅的建筑——雷峰夕照,碧波荡漾。
她微微一笑,转身进了屋:“这雷峰塔的景致虽好看,却是人人可以共享的。既然是送给阿鸢的礼物,必是要绘上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
“最独一无二的?”他默默思忖着,世间到底有什么是最独一无二的。
她找了张椅子,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这世上不会自然再有第二个楚宁鸢。”
他坐在原处,嘴角噙起浅浅的笑意,到最后脸都僵了,可他还是淡淡地笑着。
待她放下笔后,他才起身去看那画。
“妻主,阿鸢方才明明是笑着的。”画上的人虽与他相似,却面无表情。
她怔了怔,笑道:“我绘人像不如绘景物那般得心应手,若是将这笑容绘上,怕是没如今这样好看。”
确实,虽然不笑,可画像上的样子比他本人倒是还要好看上几分。
他又将目光停留在画中人的眼睛上:“妻主,为何这瞳色带着金?”
她凝了凝神,片刻后解释道:“因为方才日头正盛,隔着窗楣照了进来,将你的眼睛照得有些……琥珀色。”
他满意地打量着那幅画,像收藏稀世珍宝那般收了起来,一直挂在住处最显眼的位置。
而在见到司徒楠的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
画上的人不会笑,是因为司徒楠不爱笑。
画上的人眼眸泛金是因为司徒楠是琥珀异色瞳。
画上人比他本人好看,并非作画人的技艺高超,可以让将画像修饰得优于本人……
而是因为她画的根本不是他,作画的那一刻,她只不过将他当作替身,当作一个参照物,脑海里想的却是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
那日之后,他性情大变,唯独在见到昭宁帝的时候,才会装出恭顺的模样。
他不想恨她,所以只能将内心积蓄的恨意全都汇聚到紫霄宫的那个人身上。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了司徒楠和纳兰昔垚的奸情,于是设下那场鸿门宴。
那日过后,昭宁帝再也没有去过紫霄宫,可是,也再没有来过重华宫。
他唯一一次见到昭宁帝,是在几个月前的除夕宫宴上。
她刚刚平息了一场叛乱,眼底带着疲惫,全程面无表情。
转身离开那刻,眼神恰巧从他身上掠过,只做了一瞬的停留。
“羽哥哥,为什么陛下再不愿见我了……”他一直以为,只要他将司徒楠从她心里踢出去,他便可以取代他。
可是他不明白,什么叫唇亡齿寒。
一开始,她一掷千金买下他,就是因为紫霄宫的那个人,而如今,她对他避而不见,自然也是因为那个人。
昭宁帝每每看到这张相似的脸,便会想起那个人背叛她的事实。
南宫羽伸手理了理他散乱的发髻,眼眸中雾气翻腾:“陛下让我送你出宫,你才十九岁,还年轻……”
也许她也有愧疚吧。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回江南后,忘了她。”南宫羽的声音中带着哽咽,“这两年,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
楚宁鸢离京的那一日,天恰好放晴,风拂过树叶,吹落了一场小雨。随着那载着少年的马车逐渐行远,这场灿烂瑰丽的梦,终于落幕。
昭宁帝下了朝,看到南宫羽正站在紫宸殿外候着。
“阿羽,何事求见孤?”
南宫羽躬身行了个礼:“陛下,阿鸢今晨离宫了。”
昭宁帝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又平稳地端起,轻抿了一口后道:“他可留下什么话?”
南宫羽抬眸看了眼昭宁帝,双手奉上一卷画轴,又垂眸道:“他说陛下有一样东西落在他那儿了,让臣代为还给陛下。”
这宫廷字画千千万,昭宁帝早就记不清她赏赐过什么了。
接过画卷,拉开卷轴,目光停留了片刻,画中的男子神情肃然,琥珀色的双瞳美得有些摄人心魄。
昭宁帝缓缓合上了画卷,动作有些僵硬,犹豫了一瞬后,还是丢进一旁的香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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