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软磨硬抗,昔垚终是松了口,答应帮他保密,又吩咐伙计用一百两的银票打发了门口那男孩,云卿才长舒一口气。
第10章 入宫门(上)
云卿已有整整三日没有见到萧洛了,问府中侍从,他们只道姑爷外出办事,路上耽搁了。直到今晨看到萧洛骑马匆匆赶回,面色比雷雨季的天还要阴沉,才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
“父亲,可有事?”云卿匆忙上前问道。
“你母亲呢?”萧洛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一进门就询问纪婠。
“母亲正在院内赏花。”云卿领着萧洛匆匆往后院走去,一路上萧洛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回来了,父亲大人可好?”纪婠一见到萧洛就随口问道。
萧洛低声道:“婠婠,我有事要讲。”
纪婠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劲,忙屏退左右。云卿虽心里好奇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象征性转身走开回避,然后绕到亭子后面的假山上听墙角。
听墙角不好,他一般不听,除非忍不住。
“是父亲大人身体不适吗?”纪婠问道。
萧洛坐下,摇摇头:“父亲身体安好,是云澜突然暴毙。”
“什么?”纪婠目中浮上一丝不可置信,紧接着又转化为一种空洞的绝望。云卿听闻也是一惊,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弟怎么会?”云卿自打五六岁起,就知道自己还有个孪生弟弟,只是与一般人家不一样,这个弟弟从小就生活在外爷家,虽常听府里人提起,但见面次数却寥寥无几。
有一次他实在纳闷,于是问纪婠为什么弟弟不住在府中,纪婠用温柔但积极敷衍语气说道:“因为外爷一个人太孤单的,需要个人陪他。”
云卿心里深知母亲对自己和对弟弟是不一样的,他是母亲亲手带大的孩子,而弟弟对于母亲而言不过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可得知弟弟死讯后,母亲的眼神里,有惊愕,有茫然,有绝望,可唯独没有半点的伤心。
而接下来的话,则更让他错愕不已。
他只见母亲的嘴巴一张一合间蹦出了一句话:“那下半年选官怎么办?”
而萧洛的话语给他原本难以置信的内心又添了一把火:“纪氏这一辈只有云儿这一个男孩,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云澜没有死。”
“母亲,父亲,发生什么事了?”云卿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从假山后面冲出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纪婠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儿子竟然一直在偷听他们说话,慌乱中责备道:“怎么,现在学会偷听了是吗,是不是跟纪云柔那丫头学的?”
云卿本是满脑子想知道真相的急迫感,但纪婠的一番话反倒点燃了他内心的怒火:“母亲别什么事情都往别人身上推,儿子交朋友你打苏砚,儿子听墙角你怪云柔,反正在你心里,儿子做什么都不上道。”
纪婠怒不可遏,反手就是一耳光:“怎么?现在敢顶撞我了!一定又是跟纪云柔那个野丫头学坏的。”
在云卿的印象中,自己的母亲哪怕严厉,也从未动手打过他,顶多就是罚跪或者禁足。
一巴掌上来,他眼冒金星,脑袋嗡嗡的,可嘴上毫不示弱:“母亲要打便打,从小到大您就把我管得死死的,您的爱,就像条厚厚的湿毛巾,裹得我喘不过气来。说实话,我宁愿跟云澜调换一下,至少还有一方自由!”
纪婠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儿子用一种充满恨意的目光与自己四目相对,忽而感觉眼前的人是如此陌生,她的脸气到发紫,嘴唇开始颤抖,吐出了几个字:“滚,给我滚。”接着整个身体仿佛没有支撑了一般,往后倒去。
萧洛有些无措,急忙扶着纪婠,叫来含烟:“快,先带家主回去!”然后默默朝含烟使了个眼神。
云卿仍站在原地,眼神有些呆滞。虽说刚刚的一番话让他心里多年沉积的不满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可看到母亲捂着胸口往后瘫倒的样子,他内心又懊悔无比。
萧洛走过去,轻轻拉着云卿的手,让他坐下。
“你也快满十六了,有些事情早晚要知道的,不该瞒你。”萧洛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你弟弟云澜,不是你母亲亲生的,是你外爷一远房亲戚的孩子。那年瘟疫,他父母都死了,于是就养在了你外爷家。”
“可你们为什么对外说与我是双生子呢?”云卿疑惑,养孩子就养孩子,没必要非将那孩子说成是纪氏的人。
“还不是为了你吗?大周朝一直有条律令,世家子弟,但凡家族有男孩的,每一辈必出一人入宫选官,就像你小叔一样。”
“所以,你们是为了让他代替我进宫?”云卿猜测道。
“是的,他出身贫贱,若不是你外爷收养,早就暴尸荒野了。”萧洛说道,“只是天有不测风云,那孩子前几日得了种怪病突然死了。”
云卿想到自己还有两月不到就要满十六了,而三年一办的选官仪式应该正好在下半年,不禁打了个寒噤:“那父亲的意思是,下半年我就要进宫了?”
萧洛沉思半晌:“此事,我会和你母亲尽力想办法的。”他站起,轻轻搭了下云卿的肩膀,“下次不要再这样对你母亲了。”
待萧洛走后,云卿呆呆地坐在庭院中央,竟不知不觉流出泪来,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泪是为何而流。
为步步为营给他铺路的母亲?
为语重心长劝慰他的父亲?
为那个甚少谋面的弟弟?
还是为他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
次日,天微微亮。
当苏砚来到正厅的时候,不过卯时,蚕月的天已有了昼长夜短的走势,阳光洒落在厅堂那没有一丝尘埃的地面上,有些晃眼。
纪婠穿了身只有出席宴席才会有的行头,头发光洁到堪比厅堂地面,没有一丝杂毛。苏砚跪在地上,内心惴惴,总觉得纪婠大早上找他,一定逃不了挨罚。
纪婠在含烟的侍奉下先是饮了一盅茶,然后看向苏砚:“起来吧,不必跪着。”
苏砚只怕是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纪婠,表情带有一丝错愕。直到旁边含烟朝他点了下头,他才确认并缓缓站起。
“苏砚啊,你可知云澜的事。”纪婠问道。
“小的知道,昨日姑爷已同小的说过。”苏砚小心回复。
“那你可知,云澜一死,入宫选官的只能是云儿了。”纪婠继续问道。
“小的明白。”
“你可想伴云儿入宫?”
苏砚思索了一番,答道:“小的曾发誓,一生都跟公子在一起不分开。若是公子不得不入宫,小的定会相陪。但小的恳请家主,不要让公子进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公子向来喜欢自由,入宫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折磨。”
“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这个办法,怕是不能遂你的心愿了。”纪婠说道,“你可愿与云儿分开?”
苏砚未明白此中意,呆呆地看向纪婠。
含烟见他久未回应,说道:“家主言外之意是只要云澜公子未死,公子便不必入宫选官了。”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啊。”苏砚轻声道。
“云澜常年都在父亲大人府上居住,从未来过京城,又有几个人知道其模样呢?”纪婠打开天窗说亮话,“看你与云澜年纪相仿,可愿取而代之?”
“母亲在说什么呢?”云卿正立在厅堂外,直勾勾地盯着纪婠。
“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按照平时,这个点云卿定仍在一榻横陈,纪婠也正是算准了他还没起床才早早叫苏砚来厅堂的。
“这就是母亲所谓的办法吗?”云卿脸色苍白,眼眶发乌,像是一夜未睡,他颤颤巍巍地走进厅堂,目光寸步不离纪婠,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为今之计,只有如此。”纪婠语气坚定但眼神闪躲。
“我不同意。”他缓缓吐出四个字。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纪婠突然站起,走向苏砚,“告诉他,这是不是你自愿的。”
苏砚被纪婠握着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嘴上说道:“是。”
云卿听后怫然怒道:“母亲究竟还要逼迫多少人,云澜,我,现在连苏砚都不放过吗?像你这种心狠手辣又自私的人,根本就不配做母亲。”
纪婠挥手,重重地落下来,云卿知道自己躲不掉只能侧头闭上眼睛,等待即将降临的火辣辣。
就当他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声后,脸颊的疼痛却没有如约到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苏砚挡在他面前,轻轻擦拭着嘴角留下的血渍。
“家主息怒,公子都是因为小的才出言不逊,小的愿代为受罚。”说完,他转头看向憔悴不堪的云卿,泫然欲泣,“公子快回去歇息吧!一晚上没睡,脑子都糊涂了,竟说胡话呢。”
此时的云卿疲惫不堪的身躯下,是荒芜杂乱的内心,再没有了同纪婠争执的力气。
他深知,自己越是反抗,苏砚只会替自己担下的更多,这次只是一个耳光,下次呢?他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只得由几个侍从们半拉半搀扶着走出厅堂。
苏砚见云卿已走远,转身朝纪婠跪下,磕头行礼:“孩儿拜见母亲。”
含烟从一旁拿出一套全新的刺绣精美的服饰和发冠,递到苏砚手中:“二公子请沐浴更衣,七日后家主设宴,会向各位大人们宣告二公子回京。”
苏砚拿着衣案,看着布满刺绣的绫罗锦缎,内心泛起一阵酸涩来:“是,儿会好好准备,定不会给母亲丢脸。”
第11章 入宫门(中)
月圆之日,纪婠在府中设宴,以她的身份和人脉,京城近半数达官贵人光临纪府,纷纷为二公子纪云澜的归来表示庆贺。
苏砚仿佛是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由之前的莽莽撞撞变得恭敬端庄。他常年与云卿为伴,虽名义上是下人,但云卿该受的教育他一样不落。
与其说是一夜之间转变,倒不如说是曾经的苏砚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躲在云卿身后,什么也不用操心,而现在他不得不成为纪云澜,放弃那些美好的愿景,回归现实。
当他换上王爵公子服饰后,气质焕然一新,就连府里与苏砚朝夕相处的婢女侍从们都没认出来他来。
苏砚本身长相就不差,皮肤白净,五官清秀,也许跟云卿住得久了,两人还有那么三分相似,只是他平日里不修边幅,穿着随意,很少有人能看出来这是一美男胚子。
虽然一直跟在云卿身侧,陪同他出游,但此刻谁也不会想到之前那个啃着鸭脖子满身油渍的小跟班就是眼前气质卓越的纪氏二公子。
还有句话叫做贵人多忘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哪个上等人会记得一个下人的长相吧。
“云儿呢,今日怎么没看到?”纳兰清漪问道。
“侍郎大人,兄长感染风寒,身体不适,在休息。”云澜对答如流。
“春寒还未过,是该注意身子。”纳兰清河笑说道。
宴会其乐融融,唯有昔垚和几个与云卿走得近的公子小姐看着云澜的身影,眼神中流露出说不尽的悲悯来。
一日前。
云卿独自瑟缩在榻上,望着远处,全无笑意。身旁的侍女和侍从劝了他好多次,也不肯用膳,只是呆呆地发愣。
不到戌时,他又倒在榻上睡过去了。
由于心事重,即使疲惫万分,他的睡眠还是非常浅,但凡有一点动静,就能瞬间从梦中惊醒。
午夜时分,云卿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忽然感觉自己身后有一双略带冰冷的手,轻轻搂住了他的背。
“苏砚。”他刚想要想转身但感受到两只环抱他的双臂慢慢收紧,试图阻止他翻身。
“公子,不要转身,听我说就行。”苏砚怕两人四目相对,让他难以开口。
云卿轻声“嗯”了一声,没有再动。
“公子,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过了今日世上就再无苏砚,只有纪氏二公子纪云澜了。”苏砚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午夜却能听得异常清晰。
他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垚姐姐曾问过我,有一天你要是嫁人了我该怎么办,当时我的想得非常美好,如果有一天公子你嫁了人,那我就陪嫁过去,反正我不要离开你。只是没想到,眼下是我要先离开你了。”
“苏砚,对不起……”云卿的声音带着颤抖,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巾。
“公子别对我说对不起,如果没有家主和公子,我早就被野狼吃了。”苏砚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其实入宫也没什么不好的,每天都能吃到御膳房的美味佳肴,每天都能穿精致的新衣,要是升了官,还能被很多人喊‘大人’,可风光了。只是不知道我会分到个什么样的差事,就跟凌烟阁的盲盒一样,打开了才知道……”苏砚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苏砚,答应我不要被选上可以吗?”云卿情绪难以自抑,竟萌生出了这样可笑的想法。
“公子是不是糊涂了,这哪是想说不选上就能不选上的,以家主和尚宫大人的品级,以纪氏在京城的地位,陛下怎么会舍弃这么大的利好呢?”苏砚虽然在小事上稀里糊涂,可对这天下大事,心里比谁都清楚,只不过之前这种事情与他和云卿都不相干,所以装聋作哑罢了。
翌日清晨,云卿醒来时,榻上空空,身边的人已没了踪影,枕头边留下一字条:兄长今日不适,莫要出来见客了。
“兄长”二字就像一把利刃,深深地刺在了他心尖上,若说云卿活到现在最伤心的时刻,这次绝对排得上号。
纪婠扇他耳光,他更多的是怒气,苏砚被迫入宫,他更多的是无奈,祖母去世,他更多的是遗憾,就连昨天晚上苏砚抱着他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也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幻想着一切还能有转机。
可在看到字条的那一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那个每天绕着他转的小跟班,那个日日掀他被子的叫醒师,那个每次去凌烟阁都弄得满手是油的冒失鬼,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代表着纪氏脸面,行为举止处处受限的二公子纪云澜。而即便是这样的纪云澜,与他朝夕相处的时间,也只剩下半年了。
他眼泪簌簌落下,慢慢浸染了整张字条,重墨浓度的字迹被晕开,直到再不能分辨。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哭了有多久,直到府中礼炮齐响,他才意识到已是巳时了,宾客都到齐了。
云卿虽爱玩,可碍于纪婠的管制,能出府的日子并不多,认得苏砚的也就更少了。
只有从小长大的几位,长孙氏的二小姐长孙钰,纳兰氏的二小姐纳兰昔垚,高氏的大公子高千尘。
还有一位最近混熟的纪云柔,但纪妍一定抢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嘴,不是问题。
至于胜棋楼和凌烟阁中与他混得面熟的人,其实并不清楚他原本的身份,也都不是问题。
云澜昨日下午便向纪婠讲述了此事,得到许可后分别去寻了这三人,讲述了府中的情况,并请他们保密,只要这三人不说,再加上男大十八变,便没有人能知道这二公子其实是个“冒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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