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鸣海遥说出自己名字时,岛崎亮率先出了声。
“我在彻底失明前曾见过小遥。”
他知道她的名字。
“欸,什么时候呀?”对他一点印象没有的鸣海遥倍感好奇道。
岛崎亮微笑,“很久以前了。”
就在他十几岁时,逐渐失明、万念俱灰的日子里,远远地见过她。
第3章 扪心自问不是坏人
“可惜”是视网膜色素变性确诊后岛崎亮听得最多的一个词。
他们会自以为小声、背地里说这个词,加上一串作为对比的句子。比如学校同学窃窃私语道:“他长这么好看,又高,还爱笑,好可惜……”
老师惋叹地说:“可惜了,岛崎同学的成绩那么优异,做任何事都能乐在其中,造化弄人啊。”
运动社团的朋友为他抱憾道:“明明是夺冠的赛前大热门选手,可惜。”
妈妈哭泣着说:“我的宝贝……”
他本来对全盲的未来没什么所谓,但别人说多了也当做大得不得了的事情。
病发后,岛崎亮首先失去了夜中视物的能力;然后是在视野里出现逐步扩展变广的暗点,像脏掉的镜头;其次是失去了对事物的深度感知,比如台阶,他看上去就是一片平地……这对城市生活的人来说很危险;动态视力接近于无;最后是视线变得模糊。
“模糊”用词并不准确,他看东西要么完全没看到,要么看到就很清晰,并非模糊。
但如果别人问岛崎亮,他也懒得形容,简单一句回答:“看不清了。”
病情逐渐加重的后期,为了不给周围人招致麻烦,他减少出门次数,停留家中等待命运的最终宣判。
某天午后,岛崎亮听到了很轻的“哒”声,有序、均匀地从窗外传来。
人们总以为视障人士失去视力后,听觉就会变发达,可残缺又不是变异,注意力只是不得不为后者引导。
当他打开窗户,用仅存的视野寻找到声音的主人——一个棉花糖般的小女孩正直直握着手中的白色住杖,向前左右弧形摆动行走。
看起来不大个,白皙又干净,只有五六岁,很可爱。
安安静静走路的她驱使着身前白杖接触地面发出阵阵轻响。
下午,回家做饭的妈妈说那是新搬来的邻居家女儿鸣海遥,她似乎是先天性的双目失明。
接着犹犹豫豫地问宝贝想不想和那个小女孩聊聊天,虽然他们年龄相差了十多岁,可能没有共同话题。
岛崎亮了然她的欲言又止,妈妈想让儿子和“同类”交流、建立联系。
她很担心自己。
明知如此,他仍是摇头。
岛崎亮也不太明白自己的想法,也许是拖延事情就能使已知的未来降临得慢一点,又或许是此时的他还难以面对未来逐渐失明的事实。
谁知道呢,可能都有吧。
观察鸣海遥的出行便成了他新的乐趣,更简单直接一点的表达是:视力障碍小女孩为稳定有序生活做出的努力抚慰了他的恐惧。
鸣海遥就在岛崎亮那逐渐缩小的可见视野中缓慢长大。
可对她好奇的不只有他一人,还有其他的家伙。
一部分人会因为兴致站在视障小女孩前行道路上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直到她察觉到面方的障碍物,停住脚步,转而伸手摸墙面或者栏杆,沿着墙继续行走。这时那部分人会说:“哈!不是装的,真的看不见哎。”
另一部分人会在她专心致志走路时不停恐吓道:“要摔倒了! 要撞墙了! 摔倒! 真摔倒咯!”他们为此欢呼雷动。
喧哗声中的鸣海遥也只是爬起来继续前行。
她是如此可爱,窗边的岛崎亮想。
视力无限接近于无、只残留最低感光能力时,他依然会向窗外看——听鸣海遥用盲杖两点扫地前行的声音。
她温柔地引领他进入崭新的世界,尽管充盈着缥渺的黑暗,却非虚无。
直至某一天,独自在家的岛崎亮听见窗外推搡、坠地的声音,青少年群体的欺辱声还有小女孩凄厉的哭声。
他想去帮助她,却在楼梯一脚踏错直接摔下;跌跌撞撞走到门口,室内与玄关的高度差又让他栽倒,这次比较不幸的是额头撞到了锐利的鞋柜角上。
淌进眼睛的血液吞没掉岛崎亮仅存的感光能力。
黑暗完全笼罩了他。
岛崎亮在彻底看不见的世界中感受极致的绝望弥漫心灵。
还有鸣海遥似有若无的啜泣。此刻,她不再是温柔的引领,而是沉重的压抑、最可怕的痛苦、最残酷的溃灭和永无止尽的折磨。
她代表他无穷无尽、无法挣脱的悲哀。
岛崎亮发自内心希望鸣海遥闭嘴,在这个愿望的祈力下,眼前的世界再次清晰可“见”——同如同的看见不一样,更接近于上帝般的感知。
他尝到全能感知超能力的些许甜头后陷入昏迷。
隔天,岛崎亮向床头温柔擦拭自己额头的妈妈问起鸣海遥。
“送去医院了,好可怜的小孩子……后面我去看看她。”比起这件事,她更关心儿子为什么有血的脸上没有伤口。
而后,失明小女孩一家人很快就搬走了。
岛崎亮也顾不得追溯后续,身为视障人士的他有很多需要重新学习、面对的事情。
人生很艰难。
体内的奇怪能力在漆黑世界中逐渐觉醒,预知、硬化、瞬间移动、念动力……世界重新变得有趣起来。
随后他因追求乐趣而加入了超能力组织爪。
如此越过多年。
偶尔,岛崎亮也会心不在焉想一会,如此艰难人生里的她会在长大后成为怎样的人。
风柔柔地吹拂过身体表面,他便认为应该是如明净天空上漂浮的云朵一样的人;一个尽管他不若常人那样能看见,却仍觉得美的人。
从旧梦中回神的岛崎亮对身侧颀长剔透的少女微微笑,她和他想象的完全一样,明亮、柔软、缱绻……含苞欲放。
谁都能看出她那单薄纤细的身体藏着的心软。
一个心里充满着柔情的人。
“你怎么不说话呀?”
自觉因等待而变痴呆样的鸣海遥敦促着岛崎亮的回答。这人抛下一个话钩子就自顾自地沉默不语,自己还傻乎乎地等他说以前什么时候见过的事。
被催促的岛崎亮随口报出家曾经的地址,又补充说:“我们是邻居。”
她有些发愣,勉强从大脑里捞出几抹回忆:“哦——你就是那个想要帮我结果滚下楼梯的亮哥哥呀。”
“亮哥哥?”他略含玩味地重复道。
“是呀,亮哥哥的妈妈来医院看过我呢,她还说了很多你的事情,”鸣海遥模仿起岛崎妈妈的语气,“我之前白担心一番宝贝了,哦,就是你的亮哥哥,他最近身体变好了呢,亮哥哥的伤口会在眨眼间就愈合……”
岛崎妈妈是个炫耀魔王,她的儿子确实很优秀,还很可怜——所以人人都收起来刻薄,乖巧地听她讲述“亮”的故事。
性格温顺的鸣海遥更是个好的听众。
小时候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她听到有人曾想要拯救自己,暴胀不安即将超出胸腔容量的心灵、隐隐闷烧只差引线就爆炸的灵魂,突然就如水一样平静、安息。
“现在回想起来,这其实是被安慰了。”鸣海遥对岛崎亮解释道。
她很痛的时候有人竟然因她很痛而同样痛苦。
“谢谢,亮哥哥其实是拯救了我的。”
说完,鸣海遥难为情地忖度:等下还是喊回岛崎先生吧,每次开口都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岛崎亮抵着手背,回以稍含懒散、沙哑嗓音说:“小遥真是太可爱了呢。”
他笑眯眯地“望”着鸣海遥所在处,故意挂在喉头振荡的声音类似深渊中无从窥视全貌的巨兽的引诱。
不出所料,容易害羞的女孩浑身泛起了潮热的红晕。
想要欺负她,他想。
起了这个想法的岛崎亮扪心自问,自己的性格绝不算好,但也没坏到哪里去。
当然得怪容易失控的人性,举例可爱侵犯什么的心理现象:对可爱事物产生占有、破坏、毁灭、控制的强烈冲动。
岛崎亮顺从人性的首先表现为饶有兴味地揉捏她脸庞。
面部变形的鸣海遥:?
这人又变怪里怪气不友善了。
第4章 虽然很奇怪但谢谢
那双手捏住脸庞,又松开,缓缓向下,含有薄茧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耳根,如撩拨般拂过颜色。
鸣海遥战栗一下,而后想要挥开他作乱的手——挥不动。
“小遥,认真、专注地感受我。”
同难以撼动的力气截然相反的是声音极度耐心,温柔,这使鸣海遥感觉正被哄骗。
她还感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沿顺颌角滑落脖颈,不知道是皮肤的细汗先冒出,还是他的指尖先碰到了皮肤。冷不丁间似有奇怪的电流从脊髓窜出,化作面颊、颈肩过热的体温。
冷热对比,更显岛崎亮的手滑润且冰凉。
遽然,那冷颤钻入胸前领口。
鸣海遥忽地明了接下来的事情,立即被未知的想象、具体的恐惧揪住。她隔着布料去捉手,但仿佛行为被提前知道一样,捕捉的对象如小鱼摆尾游至胸口。
她想要呐喊,于是听到微妙的喘息,原来自己只浅浅开启嘴唇。
“好孩子,嘴再张开一点。”岛崎亮在说。
鸣海遥感觉对方直挺的鼻梁有意滑过自己的鼻头,他的鼻尖抵在了自己面颊——距离很近。
对世界一向是小心翼翼地触摸的她被这人径直吻住,不漏缝隙地贴合唇瓣。他的嘴唇如此柔软,迥然不同的尖牙却吻咬肉舌,接着舌体粘.膜被勾勒、缠住、紧黏,口腔无法控制地交换、溢出津液。
鸣海遥简直破碎在了岛崎亮又深又密的亲吻里,连对方的手去向了何方都无法思考,只知道自己血液汩汩如三伏天里阳光掀起的热浪,奔涌、倒流,回到心脏。
她感到灵魂在躯体里一丝一点地紧紧皱合,被外力揉成紧紧扁扁的一团。
旋即,岛崎亮将缩小的鸣海遥牢牢握住,主导和占有了她的一切。
灵魂向人摊开、颤巍、啜泣、羞赧;她被打乱,混合,重组。
“小遥发出的声音很可爱哦。”他评判道。
岛崎亮在难耐的呜咽声感到了满足,无论鸣海遥是代表着迷茫时期的抚慰,还是绝望时点的痛苦,或者是永无止尽、难以挣脱的命运。
他都在对抗中获得了胜利。
尽管自己前不久在战斗中落败而逃,想到这里,岛崎亮心不在焉轻笑一声。
……
鸣海遥宛若在看着岛崎亮怔怔出神。
实际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睁开眼睛,面朝着搂住自己的热源。出神倒是真的:这时候自己该说什么呢?即使她完全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发生。
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被这样对待后应该怎么做?
鸣海遥漫无边际地思忖着,她从出生久被教导要接受——必须接受残疾以来迎接命运,理解……理解别人因她的不同而产生的好奇和恐惧,还有情绪下的他们对待自己的不同举动。
那这次也是一样,她作出结论。
鸣海遥仔细地,郑重地,反复地思考:“谢谢你,很……”这里需要一个形容的词语,舒服?快乐?
“谢谢你,很好。”
她笑起来,洁净无比的笑意撩拨着眼睫微动。
岛崎亮闻言先是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的道谢;随后一同低声笑着,宝贝有趣到他的心连连颤抖。
于是,他亲亲鸣海遥的额头,隔着一层薄汗濡湿的刘海,像小猫用湿润的鼻头轻触那般柔软。
“喝水吗?”
鸣海遥点点头。
他不仅端来了温水,还拿来了纸巾为她耐心、轻柔地擦拭身体。
鸣海遥不知道别人的生活是怎么模样,反正她很少体会到这样温柔的对待。
弥漫身体上的感受……比刚才更舒展,这导致鸣海遥想要长篇大论感谢对方。
“岛崎先生……”她突兀出声,又停顿许久。
“嗯?”
话即将出口,鸣海遥却感觉怎样都不对劲,陷入语言的困境,不知道该如何说明自己的感受。
岛崎亮安静等待一会,倏忽俯下身,一只手横过后腰抱住她,另一只手缓慢地抚摸着头顶,时不时轻吻她的脸颊、唇瓣、眼帘。
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漂浮在水面上,底下打来一片又一片的浪涌,身体表面则被绵长的月光轻柔抚摸,精神在一片寂静的安然中回归母体。
“我差点忘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眨了眨眼睛的鸣海遥莫名有点想哭,幸好这里没人能看见。她搞不懂自己,也不想再弄懂了。
一举一动都牵动着鸣海遥感受的人在考虑其它的事程:“一起去洗澡吗?”
“可是浴室很小,两个人很不……”
岛崎亮笑眯眯道:“那很好呀。”
隔日,浓浓的面包麦香味充盈鼻腔,鸣海遥在饥肠辘辘的香味中醒来。她刚起身,调动感官寻觅来源时,就被按住肩、俯亲了头顶一口。
疏散的晨光被来人截断,合而为一的朦胧影子便斜斜打在床头枕面。
“小遥,吃三明治可以吗?”那人又问,“怎么,你被吓到了?”
鸣海遥垂着头:“可以,谢谢。”
那人又走远了。
没了阻挡物,她终于感受到了阳光——太阳晒在皮肤表面上的感觉,澄净且舒适,迥别于月光的凉润。
温暖的日照将晦暗荡涤。
鸣海遥忽然有了很多迫切出口的疑问,比如:岛崎先生为什么会给自己做早餐?岛崎先生需要“收留”几天,他什么时候离开?
还有,“岛崎先生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
被提问的岛崎亮正漫不经心地将早上瞬移买来的三明治对切,“什么事?”心里想着,虽然是买来的,但撒谎毫无心理负担的自己可能还是会对小遥说是亲手做的吧。
鸣海遥顿感羞赧,使用口头语言将昨天他对自己做的事情描述了一遍。述说完事实的她整个人发红发烫到不得了,俨然化身为一颗自燃的火球。
“哦,是这个事呢。”
见他终于清楚问题,鸣海遥遽松了口气。
“因为我想得到小遥,所以我做下了。”岛崎亮一边将三明治放上瓦白的餐盘,一边用着坦诚、愉悦的嗓音回答。
“好了,小遥,来尝尝我很辛苦做的早餐哦。”
第5章 乖乖待在家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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