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道:“是,自小姐来到燕京后,一直想回临原镇祭奠夫人。”
洛久瑶听着二人言语,脚步却立在佛像下,移不开了。
她抬手,拿起案上供着的佛经。
誊抄经文的字迹清秀规整。
“若我此生,若我前生,从无始生死以来,所作众罪……所作罪障,或有覆藏,应堕地狱……所作罪障,今皆无悔。”
洛久瑶完完整整看过,皱了皱眉头。
这经文不对。
贺令薇命侍女不断香火,又抄写经文供在佛像下,任谁见了都只会说其念佛之心虔诚,可她有这样的心思,誊抄的经文却不止出现错漏。
洛久瑶垂首,再瞧过一遍。
多年为太后抄经的缘故,她所阅佛经众多,更誊抄过百十遍不同的经文,所以她绝不会记错。
见她捧着经文久久未放回,沈林轻声问:“有什么不对?”
洛久瑶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将佛经重放回供桌上。
贺令薇的书房中除却佛经便大多是医书一类,几人探查一圈,未瞧见其余异常。
玉竹的供词与沈林递交的半片签纸都将嫌疑指向了钱氏,供词需再次禀报大理寺,大理寺来人之前,沈林与洛久瑶先一步离开。
回到沈府时,天已黑下了。
沈林才一回府便被姜云清叫去,洛久瑶便先回了客居小院。
用过晚膳后不多时,沈无忧来送煮好的风寒药。
喝过药,洛久瑶放回瓷碗,问:“你家公子呢?”
“大公子寄回了家书,公子与夫人这会儿在书房看信呢。”
沈无忧笑道,“姑娘想见公子了,我这便去叫他。”
洛久瑶道:“我只是一问,没什么要紧事的,不必劳烦他。”
沈无忧笑着应了,才要转身告辞,冷不防瞥见洛久瑶腰间匕首,微愣了一瞬:“姑娘这刀……”
洛久瑶看向短刀:“这刀如何?”
今日程惊鸿也提到了这短刀。
沈无忧眨眨眼:“姑娘不知道,这是公子很喜欢的一柄刀,大概……大概是因与这身衣裳相配才暂借给姑娘罢。”
洛久瑶轻抚过刀柄上的玉石,抽出短刀。
若说秦征的短刀锻坯淬火削铁如泥,此刀也不遑多让,直刃出鞘,锋芒顿出,连刃端反照出的月色都凌厉三分。
她试探着挽了挽短刀,却听沈无忧道:“姑娘的起手便错啦,这样用刀是会伤到自己的。”
说罢,沈无忧以腰间佩刀作比,手腕翻转,挽了个漂亮的刀花。
洛久瑶学着转了转:“这样?”
“殿下已学得很好了,刃再向外些会更易出手。”
话音才落,一道应答自院门处响起,洛久瑶未来得及收刀,沈林已走入院中。
“公子,我去送碗。”
沈无忧也看见来人,收刀入鞘,立刻开溜。
洛久瑶端着短刀走到院中,“沈先生是来践行诺言,教我用刀的?”
沈林十分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短刀,起手落势,轻而慢的挽出一道刀花。
洛久瑶眼睛瞧得清楚,放在手上练习却又生疏。
她执意要学,在院中练了多次,直到握刀的指微微发颤,沈林按下她的手。
“刀法不难,殿下又聪慧,只是熟练用刀要反复长久的练习,很难一时习得。”
洛久瑶轻叹一口气,提刀的手松下,唇角不由得也向下撇了撇:“是啊,大人的刀法是练过许多年的,我却想几日习得,的确是急于求成了。”
沈林提起刀脊,扶稳她的腕:“殿下若是防身所用,不若臣教你一式。”
他抬一抬她的腕,引导她出手,抵在他的手肘下。
洛久瑶依言照做。
“殿下只需稍用些力气伤及人此处,便能令人的手臂暂且脱力,而后迅速出刀……”
沈林握着她腕的指节猛地一紧,将人带向前些,横腕架刀,冰凉的刃端便骤然贴擦在他颈侧。
洛久瑶捏着刀柄的指节微微发颤,抬首之间,沈林的眉眼已近在咫尺。
他的睫羽也微颤,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却坚定异常,霜白的月色斜斜飘来,笼在他的眼角眉端,将他的目光覆上一层沉冷的寒意。
可他仰着脖颈,那样脆弱的地方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眼前,而她握着利刃,便好似将他的性命都攥在手中。
洛久瑶持刀的腕不住向后缩,沈林察觉到,却更紧地牵住她,不容她有半分退后。
沈林……
洛久瑶想开口,想唤一唤他,想说,他们的距离已太过相近……近到她几乎要嵌入他的怀中。
可她对上沈林的目光,话语却尽数堵在喉间,半句也说不出了。
直到洛久瑶努力收拢指骨,折回的刀脊将她裸露在外的腕压出一道横印,沈林松开手。
短刀落地,沈林退后一步拾起。
“喉侧横二指,无论用刀亦或是旁的什么,殿下只需找准此处,便能以一招取人性命。”
他将刀交还,道,“此二处一可用于逃脱一可令人毙命,都能为殿下防身所用。”
洛久瑶的背后已沁了冷汗。
沈林方才的目光是她不曾见过的。
前世他们见面极少有危急时候,他的身子不宜常常动武,她亦极少见他持刀持剑的样子,竟不知他持刀刃时会露出这般锐而冷的神色。
她接过沈林递来的短刀,收刀入鞘,道:“大人躬行实践,我会好好记下的。”
意识到持刀时有一瞬失态,沈林的目光柔和下来,轻言道:“此刀赠与殿下以作不时之需,殿下不必担心,在外时臣会护好殿下。”
洛久瑶笑道:“那还要仰仗大人了。”
二人回了屋内,洛久瑶挑了只茶罐,沈林已翻好茶盏,开始煮水。
细小水泡的咕噜声响起,洛久瑶道:“听闻大人的兄长寄回了书信?”
沈林点头:“是家书,才从宫中送来的——连沧关大捷,父亲与兄长几日前已启程返京,今岁或能赶在年关时回京。”
“新岁能阖家团圆是个好兆头,恭贺大人。”
洛久瑶弯了弯眼睛,摆弄着手中茶罐,“说来很快,不知不觉竟离岁除也不远了。新岁前,贺家这桩案子……大概也会了结罢。”
短短两日,在宫外的一切像是沈林为她编织出的一场梦境。她险些忘了自己终究是要回到宫中的。
见她微微失神,沈林接过茶罐,将茶叶投入壶中:“今日的证词送去,大理寺的人定会派人快马加鞭寻找钱氏,等找到了钱氏与其受贿的证据,大概便能知道真相了。”
“至于新岁……父亲与兄长回京后,圣上会恩准他们入宫受封领赏,届时……臣也会入宫。”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洗过茶叶,温好茶盏。
茶水沏好,温和的香气缓缓流淌,沁在室内,像是降了一场江南的湿雾。
“好香,这罐子里装的原是江南的岳山云雾茶。”
洛久瑶叹过好茶,未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而道,“说来今日那侍女所言大人听得清楚,如今嫌疑最大者便是钱氏了,只是大人……可相信那侍女所说的吗?”
沈林递来一盏茶,又自袖中取出一卷纸张。
“些许可信,但不可全然相信,比如殿下看过的这卷经文。”
洛久瑶展开纸张,确是那卷誊抄有误的《佛说三十五佛名礼忏文》不错。
“大人将证物带出,没关系吗?”
沈林摇头:“大理寺的人只会顺着供词与证物去查,眼下目光都放在了钱氏身上,这卷佛经还算不得证物,殿下放心。”
洛久瑶复又看过佛经上的错漏之处。
“若说贺小姐是虔心念佛,但将佛经抄出这样多的错还能供在佛前人却是头一个。”
她又取出白日在杂衣市得到的半张签纸,眉头皱紧了些,“十一月二十七。是上月的签纸,前往寺庙还愿也只在这两日间了……沈林,我总觉得此事不是侍女所言那般简单,似是有人希望我们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的。”
再抬首,她对上沈林的目光。
沈林伸出手,似想抚平她的眉端,终究顿了顿动作,抽走了那半截签纸。
“臣递交那半张签纸前曾着人查过,是在燕京西郊的静法寺求得的,殿下是想去寺中看看。”
“是。”
洛久瑶点了点头:“腊月二十七,我想代这求签之人去还一趟愿。”
第23章
大理寺的动作很快,嫌疑指向钱氏后,不出三日便有了新的消息。
前往搜查的人虽未能搜到账册的痕迹,却在贺府内一处隐蔽的库房中发现了大量的金锭珠宝。
库房中堆积的钱财珠宝远不是一商户所能留下的家业,亦不是一个尚书的俸禄所能积攒的。
紧接着,在外追查的人在燕京向南七十里外的建元城发现了钱氏的踪迹,虽未见其子跟在身旁,但稚子本也与此案无甚关系,为防钱氏留有后手,大理寺加派了人手前去捉拿,想是不日便能将人带回。
洛久瑶在沈府中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期间沈停云再次寄回一封书信,道是大军这几日已在路,年关时节必能回京,而他亦快马加鞭,期盼着能早日与娘亲和弟弟们团聚。
腊月二十七,沈林休沐的最后一日,洛久瑶与沈林一同前往静法寺。
静法寺立在京郊不远的一处山腰上,临近入寺的石阶窄而陡,马车只能停在阶下。
因是扮作前来香客,洛久瑶未再穿长袍,而是换了件云锦衣裙。
她发上仍掩着幂篱,提起裙摆一步步登上石阶。
已将至新岁了,吹来的风染了几分暖,天色却暗沉沉的,像是要落雨的模样。
岁末前祈福求愿的人本该有很多,静法寺却十分冷清,寺庙门前的僧人正清扫着石阶上的尘灰,眼尖的小沙弥瞧见二人,上前引路。
小沙弥引二人入内,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来求愿?”
洛久瑶合手回以一礼:“师父,我有一迷津需住持师父指点,请问该往何处去?”
小沙弥面露歉意:“施主来的不巧了,今日一早寺中有客前来,主持师父此一时难以抽身,施主不若择日再到寺中来。”
洛久瑶又道:“也无妨,上月此时我在此请签,今日来贵寺也为还愿,请师父引路吧。”
说话间,小沙弥带二人走入佛殿。
做过佛事,供过香火,洛久瑶跪在蒲团上,对高耸的佛像俯身一拜。
她直起身,便见身侧的沈林也屈膝,缓缓跪了下来。
他拜佛的动作有些生疏,像是照着她方才的动作模仿下来的,洛久瑶轻声道:“大人很少来寺庙。”
沈林点头:“佛缘尚浅。”
洛久瑶笑笑,侧眼瞥过跟在旁的小沙弥,合手对佛像开口念道:“若我此生,若我前生,从无始生死以来,所作众罪……所作罪障,或有覆藏,应堕地狱……所作罪障,今皆无悔。”
她提高了声音,小沙弥听得清楚,匆匆道:“阿弥陀佛,施主,您念错了。”
洛久瑶仍望着佛像,面色虔诚,口中却故意道:“我吃斋念佛多年,诸多佛经早已烂熟于心,不会念错。”
小沙弥摇摇头,道:“的确是施主记错了,此句本应是……”
“该是师父记错了。”
洛久瑶截住他的话,言语颇有几分不讲道理,“小师父修行年月尚短,怕是混淆了经文……不若去问问你们住持?”
小沙弥无奈道:“施主说笑了,出家人不打诳语,住持师父前来也会这样说的。”
洛久瑶毫无改过之意,转过头,重又在佛前念了一遍。
“……施主且等。”
小沙弥一跺脚,走出佛殿,往寺庙更深处去了。
洛久瑶跪在原处,望着殿上的金身佛像。
光线沉沉,空气漂浮着香火的气味,光亮自莲灯的叶瓣透出,投在飘荡的烟丝中。
佛陀端坐堂间,眉目无悲无喜,好似正于云雾中俯视人间。
身侧传来一声很轻的笑。
洛久瑶收回目光,侧首:“沈林,你笑什么呀?”
沈林轻声道:“臣在笑方才殿下故作不知,气走那小师父的模样。”
她总是思虑良多,在他面前又常常是沉着冷静的,极少露出这般娇蛮的模样。
可她这样的年岁,本该如此随心无忧。
洛久瑶眨眨眼,复又变作方才的娇蛮模样,道:“沈林!不准你笑了!”
“好,臣没有在笑了。”
如此说着,沈林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天色依旧暗沉,小沙弥久久未归,寺中的撞钟声响起,荡在山间。
余钟磬磬,声声悠远,洛久瑶忽而道:“沈林,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沈林:“殿下问便是。”
洛久瑶却又道:“你可知道,佛前是说不得谎的。”
沈林应:“即使不在此地,臣也永远不会骗殿下。”
钟声荡至消止,万籁皆寂,唯余风声卷地,簌簌有声。
洛久瑶顿了一顿。
“程惊鸿说,我去熙朝茶阁的前几日你曾每日都请他去喝茶,所以你那几日……是在等我吗?”
火星舔舐着燃香,奉在佛像前的线香一寸寸变矮,最终燃尽了。
沈林看着余下的香棍,久久没有开口。
许久,他伸手合十,以一个不太标准的佛礼朝前拜了一拜。
掌心相合,他的衣袖微微下垂些,洛久瑶便瞥见了他腕间的玉扣。
是半月前她曾交给沈无忧,名为还债的那枚玉扣。
前几日她未有留心,也不知他是何时带上的。
“臣……”
“施主。”
小沙弥走入殿中,行礼道:“住持师父请施主到禅房去。”
洛久瑶起身,久跪的双膝一时有些发麻。
沈林抬手,轻轻接住她。
站稳身体后,沈林也已直起身来。
小沙弥眼见二人要一同前往,忙道:“施主留步,住持只请了这位女施主前去。”
洛久瑶反问:“为何?”
小沙弥不语。
洛久瑶与沈林对视一眼,又道:“上次请签是哥哥与我一同前来,眼下他也该同去,若住持不见,大可让他在禅房外等我。”
小沙弥自知拗不过她,若不答应不知她这次又要念什么经,于是点点头。
住持的禅房在寺院深处,穿过佛殿,绕过藏经阁,洛久瑶忽而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还未至春时,藤枝光秃秃的趴在回廊的木梁上,少年走在廊道的另一端,肩上担着枯萎藤条投下的影。
他自远处侧首瞥来,唇畔微微扬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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