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与洛璇重新回到京都,太平的年岁里,一切终于走上正轨,她却不得不再次回到堂皇的宫墙中。
二人在乡间的小路上走着,踩着满地的红,不知不觉走到村落的另一端。
临水的草地有孩童提着灯盏跑过,带起染了烟火味的红纸屑与草叶。
天渐黑时,落了一场小雨。
二人来不及回到居住的小院,只好在临水处寻了座茅草搭起的小亭避雨。
亭外细雨不断,雨珠银线似的滴落下来,打在檐上,声音清脆。
像极了很多年前的那场雨。
洛久瑶看着立在亭中的沈林,神色明灭不定,似乎在想着许多事情。
她想起曾遇见他的前世,彼时他们只在行宫有过一面之缘,还未这样亲近。
真正结识是在许久后的春蒐,沈林伴驾前往,却没如旁的少年那般换上骑装。
他穿着宽袍广袖独坐在春猎场外的长亭下,分明还是未及冠的年岁,却沉寂得好似古刹里生了锈迹的梵钟。
可他转过头来看她的那一瞬,春风却好似为他的眉眼上了色,长堤纤草,绿水回连。
阊阖春风起,蓬莱雪水消。
那一瞬分明是轮转的春冬,洛久瑶却好似望见了他的死,又望见了他的生。
沈林没有打断她,只是在她目光的笼罩下伸出手,去接檐外的落雨。
洛久瑶眸光微动,也学着他,将手伸到檐外。
掌心霎时间冰凉一片,她将雨珠捧在手中,恍惚间好似也捧住了许多年前落下的那场雨。
“沈林。”
她说,“你曾调查我的过往,也同我说说你吧?”
于是沈林开口,他说起边境的风光,北地苦寒,冬时的落雪却很漂亮,雪粒似白羽轻盈落下,转瞬便将山野都倾盖;
母亲家在元陵,他幼年时曾去外祖家小住,元陵多平原,视线所及皆辽阔,几乎家家都养着马匹,外祖有一身好骑术,他便从那时开始随他学习。
他学的还算快,挑中的马匹却是个烈性子,初时骑马曾不小心跌下,背上因此留下一道疤痕。
洛久瑶安静听着,手中绕着孩童方才留下的草叶,听他说了许久。
夜风渐渐变凉,月辉照夜,雨已停下了。
岁除时的月亮尚是新月,悬在天边,却足以照亮万顷人间。
洛久瑶坐在小亭中,坐在沈林身畔,她听着那些她曾经知道的,她不曾知道的,她觉得什么都好,好像他说得更多,她就能离他更近些。
直到他停下来,洛久瑶垂首,手中的草叶已不知不觉被她编做了一只小雀。
草雀很小,沈林轻轻点了点它炸开的尾羽。
“殿下会编这些小玩意。”
洛久瑶将草雀放在他手中:“是过去在若芦巷的时候,一位故人教给我的。”
草雀轻盈落在掌心,沈林这才觉,他们已相依许久了。
温度顺着手臂一路蔓延至胸腔,他拢起指尖,将草雀裹在掌心里。
洛久瑶继续道:“你知道我的过往,比如我曾在若芦巷,比如当年我被罚去若芦巷,是因司天监断定我生身不祥……抚养过我的容妃进了冷宫,良妃病逝,我的生母许美人自戕,而我出生的那天,更是先皇后薨逝的日子。”
沈林摇摇头:“天象之说皆是虚妄,殿下不必太过当真。”
洛久瑶却坐直身体,自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来。
是一枚未经雕琢的和田白玉,细腻温润,明净无瑕。
“说来很巧,我在若芦巷遇见的吕姑姑是先皇后身边的旧人,让我被罚到若芦巷的流言半数都与先皇后有关,可在若芦巷,我却是多次受吕姑姑的庇护才留下一条命。”
“当年我在若芦巷中受人欺凌,是吕姑姑赶走那些人,照顾我养好身体。她曾为我求药,为我买新衣,那时我没什么能做的,只想看些书,她便用曾在宫里侍奉时贵人赏赐的首饰换书给我看。”
“她待我很好,更胜当年母妃待我,只是……没能活到我离开若芦巷的那天。”
洛久瑶把玩着手中玉佩,无端笑了起来。
“好人总是活不长久的。”
而她多年来叵测心思,却能拥有如今重活一世的机缘。
这很不公平。
沈林垂眼,他看着她攥紧那枚白玉,用力到指节都在微微颤抖,他的胸腔忽而一紧,好似她手中攥紧的不再是玉,而是跳动在他胸腔中的鲜活。
他看着她,她就坐在自己的身畔,却好似一瞬变得很远很远。
重新变成了立在长景殿高阶上,那个孤绝而坚韧的影子。
他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她却先一步抬起头来。
洛久瑶轻声道:“吕姑姑死后,我将她留下的东西半数换做银钱,用以打探宫内的消息,其余半数在探听了太后的喜好后,皆换做了纸笔。”
“我日复一日地誊抄经文,那时我想,如果有朝一日能离开那个地方,我定要尽我所能地搏一个离开皇城机会,我要离开燕京,要走到千万里外的地方,走到任谁都找不到我的地方去。”
“沈林,你看,我就是如此迫切,如此需要一个借力攀援的机会……你听我说这些,会不会觉得我接近你是别有目的?”
沈林的指节顿了顿。
他似乎在好好思考她说的,垂眼许久。
“我只是随口一问,倒也不必给我答案的。”
洛久瑶轻声笑,面上的寂然之色已然消散。
她坦然道,“沈林,其实你想的没有错,我接近你的确别有目的,如今……”
“殿下。”
沈林却打断她的话语,“臣所想的,并非如殿下所言。”
他从旁折下一支草叶绕在指尖。
洛久瑶望着他指节上的淤青,她等着他的答案,却先等来了一只编好的草雀。
他将草雀放到她的掌心里。
“是我在接近殿下。”
洛久瑶的心忽而跳动得厉害。
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她努力模仿他曾经的样子,总能习得些许爱人的模样。
她以为她已能学得很像了。
可即便如此,她每一次靠近他,却依旧能自他身上汲取到她不曾得到过的温度。
她将两只草雀放在一起,伸出手,轻轻勾住了他的指尖。
“沈林,你已经离我很近很近了。”
第29章
二人只在乡间的小院住了三日。
三日, 洛久瑶清楚,这已是沈林能从沈停云眼皮子底下争取到的极限了。
临行同崔家兄妹道别时候,沈林嘱咐, 崔筠的药会有人按时送来,若遇上难处可到沈府寻他。
自村落到燕京城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马车从清晨行至正午, 明明是将要分别的时刻,二人对坐在车中,却始终没怎么言语。
春天似乎真的来了,穿过城郊的树林时,洛久瑶在风里捕捉到泥土与草木的潮湿气味。
她打开车窗去瞧,果真看到了满地新发的嫩草。
她无端想到自己死在京郊的那个冬日,也不知前世洛璇有没有将她的尸身带回皇陵安葬。
但那都没什么要紧的,埋骨郊野也很好,说不定第二年的春天,枯骨上也会生出新芽。
林间的路很长, 周遭的树木还未生枝叶,光秃秃的树枝剐蹭在车壁, 洛久瑶伸手, 折下一段枝条。
见她望着树枝出神,沈林轻声玩笑:“将要回京, 殿下这是要折柳赠我?”
洛久瑶回首,看着他尚有些苍白的唇瓣, 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春风知别苦, 不遣柳条青。大人总是知我所想。”
沈林从她的手中拿过树枝,却道:“殿下当真有此意, 或许臣该庆幸,京郊不种垂柳。”
这枝条并非柳枝,他们也不会就此分别。
洛久瑶轻轻笑了。
燕京城门处是一队守卫,相隔尚远,洛久瑶望见一道与守卫格格不入的影。
马车也率先被那道影截停下来。
青年已及了冠,长发高束着,能看出五官与沈林有几分相似。
回到燕京后,沈停云将甲胄换做一身锦衣,春风旋绕,他的衣袂便扬起,飘飘荡荡。
他立在春风里,看起来与生在京中的世家公子别无二致,但只消离近几步,洛久瑶便能察觉到他周身萦绕的肃杀之气。
终究是名副其实的少将军,沈停云的五官与神色看起来再如何温和,内里跳动的依旧是在那个萧索之地,以风霜与鲜血涤荡过的一颗心脏。
洛久瑶前世少有与他接触,最为相熟时也不过是他入宫觐见,在前往御书房的宫道上浅浅对自己行以一礼。
正如现在这般。
沈停云立在马车外,朝她一弯身,行了个简单的礼。
“臣,沈宴,见过九殿下。”
大概是生为兄弟的缘故,沈停云的声音与沈林的有几分相似,即使常年经逢北地的风沙洗礼,听起来也温文有礼。
洛久瑶微微颔首:“沈将军,不必多礼。”
沈停云抬眼,迎上她的目光。
不同于燕京的朝臣觐见皇室总是低垂着眼,沈停云直视她,言语颇有些冷淡:“臣在此迎候殿下多时,稍后会亲自护送殿下到大理寺。臣弟年纪尚轻不懂规矩,此番回去后臣定会好生管教,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洛久瑶清楚他的意图,如今她身份已明,再到沈府去,免不得沈大将军要携家带口地向她问安。
沈停云截在此处也算正合了她的心意。
还未来得及出言应允,沈停云再次开口。
他的目光若利箭一般刺入,不是朝她,而是朝车内的沈林。
“沈林,还不出来?与殿下同乘一车成什么体统?”
三日前不顾家中嘱咐强留在乡间已触怒了兄长,沈林自知理亏,依言朝洛久瑶行礼:“外面风冷,殿下不便下车,臣告退。”
洛久瑶点点头。
车帘掀起又落下,沈林走下去,朝沈停云行以一礼:“……大哥。”
沈停云仔细打量他一番。
见沈林只是唇色有些苍白,身上似乎没落得什么伤处,沈停云才道:“在外奔波这么多时日,父亲母亲和阿煜都很担心你。回府的车马已备好,你快些回家去见见他们,我会护送殿下到大理寺。”
沈林乖乖垂首,一声应答好不容易挤到嘴边,却又忍不住转口:“大哥,我……”
彼此之间太过知根知底,话一出口,沈停云便知他心里打的算盘,面色瞬间冷下来:“沈林?”
“沈将军。”
洛久瑶扶着车窗,笑着截住他的话语,“将军所言有理,沈大人一连几日为贺家的案子辛劳奔波不得休息,连年节都没能与家人同过,合该尽快回去向大将军与夫人报平安的。”
沈停云侧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殿下说得是。”
沈林应下,“臣送殿下到这里,殿下回去后还请好好保重身体。”
洛久瑶笑意柔和:“大人的话我记下了,且回罢。”
说罢,她合拢车窗,将两道视线都关在外面。
直到马车驶入燕京城,在街巷中穿行而过,洛久瑶重新推开车窗,已再见不到沈林和沈家车马的影子。
马车择小路走,穿过一条条空寂的街巷,冷风沁入,将车内最后一点属于沈林的清淡气息也卷走,吹散了。
“再穿过两条街巷便是大理寺,会有人送殿下回宫。”
沈停云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只是眼下,臣有话不得不同殿下说——殿下在外游走多日,此番回去,该知道有些事是不能提起的。”
洛久瑶应:“自然,还要多亏了将军对查贺家一案多有助力,寻到贺小姐的真正死因,还了我一个清白。”
沈停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臣不敢居功,殿下心思敏锐思虑周全,既能带着臣弟找到静法寺的住持,即使没有臣在,您也能还自己一个清白,不是吗?”
洛久瑶轻声笑,恭维回去:“将军多谋善断策无遗算,才及冠时便经父皇封赏做了征北将军,如今这样说,倒是奉承我了。”
沈停云冷笑一声。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只是……”
沈停云欲言又止。
许久,他又道:“只是臣……有一不情之请”
洛久瑶道:“将军请说。”
“臣与臣父驻守北地多年,留在京中的家眷唯有臣弟一人看顾。”
沈停云斟酌着,缓缓道,“臣弟少经世故,自来是心如明镜的坦荡之人……还请殿下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不要让他染指皇城中的云诡之事。”
他嗓音温和,言辞间虽有措辞却仍十分尖锐,刺得洛久瑶心头一紧。
马车停了下来。
侍从打开车门,搀扶洛久瑶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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