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沈将军提点。”
洛久瑶下了马车,挥退侍从。
她没有因沈停云的话而不快,只是立在他身前,面对着他道,“不过我也有些话不得不说——将军若不放心沈林留在燕京,与其劝说我,不如下次出征时将他一同带到北地,或是吩咐人将他绑在家中,牢牢看紧他,不要让他踏出房门。”
“你……”
本以为面前的九公主不过是个宫里养出来的,只会玩弄些简单手段的小姑娘,如今听她言辞犀利丝毫不留情面,沈停云一时竟无言反驳。
“但将军不会这样做,将军与我都清楚,沈林他是一个人,不是什么家养的小猫小狗,没人有权利对他或是他的感情做主。”
洛久瑶后退几步,言辞温和下来,“将军常年驻军北地为国拼杀,每日思虑的是行军之策,对人情淡漠也不稀奇,或许等一日将军通晓些情理,便不会再说出今日这般言语了。”
她将话说得坦然,软硬兼施,饶是沈停云肚子里已想出了十成十的话语来反驳,如今也被她这软话噎住了喉咙,不得不下了递到脚边的台阶。
再回过神,洛久瑶已跟着侍从走入门中,只剩裙摆消失在转角,平白在风中划过一道锋利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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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宫近半月,延箐宫的草木陈设一如往日。
踏入宫门,桃夭和青棠匆匆迎来。
“殿下。”
见二人面露关切,洛久瑶忙道:“我没事,你们不必这般担心。”
寝殿中备好了衣裙,洛久瑶解开外袍的衣带,对青棠道:“青棠,还不到用膳的时候,你去帮我备些糕点罢。”
青棠应下,屋内只留洛久瑶与桃夭二人。
桃夭帮洛久瑶脱去外袍,见到她肩侧所缠细布时不禁吸一口凉气:“殿下,他们对你用了刑?您这处伤口……”
洛久瑶示意她不要声张,抬手拎起备好的衣衫。
见她不愿提,桃夭小心为她披上衣衫,转而问道:“殿下的伤要何时换药?”
“今日已换过了,明日再换就好。”
洛久瑶披好衣衫,压低声音,“此番回宫难免被人时常盯着,这伤口只你一人知道就是了。”
桃夭点头,继续为洛久瑶整理衣襟,披上外袍。
果不其然,才系好衣带,连歇息也未得,外面传来通报声。
洛久瑶走入前殿时,殿中已然立了一道倨傲的身影影。
新岁过,少年也换了新服,一身红白交映的衣袍披在身上,像是染了寻梅园中最早绽开的红梅。
鲜活,明亮,饶是洛久瑶一向与他不和,也不得不承认,洛久珹自小就很适合这样秾艳的颜色。
少年本望着她殿中木长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洛久瑶欠身行礼。
“七皇兄。”
第30章
洛久珹瞥了她一眼, 自顾自地落座。
在旁的桃夭观察着二人眼色,端着茶水小心上前。
洛久珹却拦下,道:“上次是我收留你到宣明宫才保了你一条小命, 如今你既回宫,病也已痊愈,不该好好谢谢我吗?”
洛久瑶看出他的意图,乖觉地走去斟茶:“皇兄说得是, 多谢皇兄助我。”
洛久珹不接,反而轻哼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木椅上。
洛久瑶便知,多日不见,洛久珹那些幼稚的恶趣味重又生了出来。
她无心与他争辩或计较,才回宫来合该少生些事端,于是没有言语什么,乖乖在旁站着。
洛久珹把玩着手中新得的折扇,只当面前茶水不存在一般。
“此番去了一趟明正司,又在大理寺待了好多时日, 回来后看着好像是学乖了些。”
许久,洛久珹端着扇子轻敲她手中茶盏, “不过这茶水已冷, 怕是不便招待来客吧?”
端在手上许久,热茶已然冷却, 洛久瑶不声不响,重换了杯新茶。
“皇兄请。”
洛久珹不依不饶, 继续找茬儿:“这样烫的茶叫人怎么入口?怎么也要放凉些我才能喝吧?”
洛久瑶端着茶盏, 只感肩侧的伤口复又裂开,渗出的血沾染了细布, 湿黏黏的。
她忍下痛意,好言相劝:“皇兄,初春寒凉,请喝盏热茶暖身。”
洛久珹仍不做理睬。
灼手的茶盏比之伤口的疼痛已不算什么,疼痛自蔓延至指尖,洛久瑶的指骨好似也开始颤抖。
她抬眼,指节略微松力,终于打翻了盏中茶水。
洛久珹闪躲不及,茶水不偏不倚泼落下来,洇湿了他膝下的衣衫。
幸而已过了许久,本滚烫的茶水早变作温热,只是湿濡的衣衫十分难看,外面春风尚料峭,大概也会将膝骨吹寒。
洛久珹面色沉下:“洛久瑶,你故意的?”
洛久瑶仍恭恭敬敬的:“皇兄误会了,本为答谢,不想皇兄多番推脱,如今看来只好罢了。”
洛久珹眉头不解,沉声道:“我的确是误会了,以为你此番回来能学乖,竟是越来越放肆了。”
伤口疼痛难忍,洛久瑶唇瓣微颤,低垂着头掩下。
“皇兄谬赞。”
洛久珹不怒反笑:“你以为皇祖母将要回宫,就快有人在后为你撑腰,我便没办法罚你了吗?”
洛久瑶正欲开口,茶壶迎面,正朝她的膝处掷来。
却听一声‘咔嚓’,茶壶碎裂,滚烫的茶水泼落在脚畔,没有沾染她分毫。
一枚琉璃珠子自残片中滚落出来。
“七殿下。”
少年携风而入,行至洛久瑶身畔。
他只当那颗滚落在地的琉璃珠子是枚石子,抬脚踏上掩过,径直朝洛久珹弯身行礼。
洛久珹抬首,轻嗤:“我当是谁,原来是秦世子大驾光临。”
“世子多次在宫门下钥后入宫,这本便不合规矩,去见五皇兄便罢,怎么跑到这延箐宫来?”
“见过七殿下。”
秦征不慌不忙道:“是五殿下听闻九殿下回宫刚巧打算来探望,臣这才跟随前来。”
洛久珹并不相信:“是吗?可我见世子来得这样急,还以为世子与皇妹颇有交情,才听了她回宫的消息便急着来探望。”
洛久瑶接过话茬:“皇兄说笑了,我与世子不过几面之缘,连相熟也称不上的。”
话音落下,身着锦袍的少年自殿门走入。
他腰束玉带,跨过门槛时,腰间佩坠下的长穗随之晃荡,流光溢彩。
洛久琮与淑妃生得不算相像,眉眼间的锐利更像洛淮些,即使笑时看起来也冰冷冷的。
洛久琮站定,稍作抬手,侍从鱼贯而入,摆上几只食盒。
饶是洛久珹心有不快,面对兄长,也不得不起身行礼。
洛久瑶亦弯身。
“五皇兄。”
“都是自家人,这样客气做什么?”
洛久琮嗓音含笑,眼角眉梢却看不出笑意来,“倒是我,本以为天色已晚前来叨扰会对九妹造成不便,不想七弟也在。”
洛久珹淡淡道:“不比五皇兄思虑周全。”
洛久琮瞥他一眼,又看向洛久瑶,言辞中是兄妹间的亲昵:“可惜岁除你没能回宫来过,听闻你今日回来,我提早命人做了些宫宴上特有的小食给你送来。”
洛久瑶闻言道谢:“多谢五皇兄。”
洛久珹在旁小声嘟囔:“真是虚伪。”
“跟我与秦世子便不必这般见外了。”
洛久琮只当没听到洛久珹挑衅般的轻言,上前扶一把洛久瑶,才转身,“不知宫宴上的小食合不合七弟的胃口,不妨你也留下一同用点儿……只是来时未曾料想你在,备下的吃食不算多。”
言外赶客的意思分明。
洛久珹懒得同他周旋,径直道:“皇妹才回宫想必也累了,我哪儿还敢叨扰,再留下去便是平白搅得人难以歇息了。”
洛久瑶听着三人你来我往,开始头疼。
好在洛久珹不打算再留,她将人送至殿外,行礼道别。
洛久珹却没有立刻离开,滞了脚步站定在她面前,压低声音道:“皇祖母,太子殿下,五皇兄,秦世子……你可知这几方势力虽有交集却并不能彼此相容,洛久瑶,你这样肆意而为企图染指权术,迟早有一天会作茧自缚。”
“等你死了,我可不会好心为你收尸。”
洛久瑶怔然片刻,抬首,避重就轻道:“多谢皇兄提点,皇兄的衣衫还湿着,在外见风难免生寒,快些回宫换一身才是。”
见人不为所动,洛久珹拂袖,转身离去。
周遭重新安静,洛久瑶深呼一口气,盘算着如何对付剩下的两个不速之客。
贺尚书的案子已结了,秦征的羽箭她也并未交出,那么秦征在她回宫后急着前来,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他还不死心地想同她合作?可她势单力薄,他究竟想从中得到什么?
他以为在静法寺射出那一箭后,她还会与他谈及合作吗?
洛久瑶走入殿内,迎上一道视线。
秦征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肩侧,轻皱眉头。
洛久琮坐在正中的木椅上,颔首示意她落座。
他始终未发一言,倒是秦征率先开口:“看来殿下不愿与臣有所牵扯,方才在七殿下面前,很是急着与臣撇清关系。”
“世子玩笑,你我本也是几面之缘,只是赶得巧了些。”
洛久瑶迎上他的目光,反问,“还是世子觉得,你我之间在外人看来有所牵扯,是一件好事?”
秦征反倒移开视线,盯着她肩侧瞧:“那还要看殿下怎么想。”
被他的目光一刺,伤口仿佛更疼了,洛久瑶笑:“世子广交好友,结识之人繁杂,都说明枪易挡冷箭难防,我这人惜命,还不想为人做挡箭的盾。”
秦征的面色微僵,出口的话语竟似有些苦涩:“是吗,殿下是不想为臣挡箭,还是……想护的另有其人?”
洛久瑶躲过他的视线:“世子说笑了。”
在旁听了许久的洛久琮终于轻咳一声:“你们两个,行了。”
“秦征,我本以为你不顾宫禁入宫,又求着我来这儿,是因担心才来探望九妹,未曾想是专程来与她吵架的?”
空气安静下来,洛久琮又看向洛久瑶,“你也莫要同他计较,秦征他自小就这个性子,这么多年也不曾改过,总是莽莽撞撞,口是心非。”
秦征没有继续言语。
洛久瑶接道:“让皇兄见笑了,想是我与世子少有交谈,言语间才叫世子误会了许多。”
洛久琮支起手臂,目光落在她身上:“我知临春宴时你们在白鹭亭见过一面,也听闻你曾与贺家小姐走得很近,如今贺家一案结了,贺小姐的尸身会在三日后下葬。”
“秦征与她有过婚约,理应前去相送,你呢?可要与一同前去祭奠?”
“宫人间传些不着调的流言,竟也传到皇兄的耳朵里去了。”
洛久瑶推却:“说来临春宴时,其实是因贺小姐在意世子,我与她才会在怀明湖有那一面之缘。”
洛久琮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又开口:“你在怀明湖落水一事我有所耳闻,说来我还有些好奇,贺小姐会失了分寸拉你下水,可是因你们说了什么不愉快的话?”
洛久瑶的指节微不可查地收紧,瞥一眼秦征:“那日贺小姐曾撞见我与世子闲话,想来是因倾慕世子而心生不安,一时情急所致。”
洛久琮神色复杂,似乎还想问什么,却被门外的通报声打断了。
青棠上前通禀,说是太子妃听闻洛久瑶今日回宫,请她去往东宫一趟。
洛久瑶点头,攥紧衣摆的指节松下来。
东宫有请,洛久琮与秦征自是不好继续留下,洛久瑶顺势与二人一同走出,行礼道别。
秦征却自后唤住她,走近她,瞧着她的肩侧低声问道:“殿下前去东宫,不换一身衣裳?”
距离忽而拉近,洛久瑶不由得退后两步:“世子担忧过多了。”
秦征忽略她言语中的拒绝,亦不顾她避开的动作,转而对跟随在侧的桃夭道:“初春寒凉,你这个做奴才的不想着为主子披一件外袍,是等着领罚吗?”
桃夭匆忙去取。
直到桃夭取了外袍出来,秦征终于移开目光,径直离去。
第31章
洛久瑶终是披了件外袍才到东宫去。
眼下来不及重新包扎伤口, 以外袍作掩确是最简单的办法。
只是秦征为何作此举动?这伤口本是他造成,如今与洛久琮一同来打探她的底细便罢,他们之间早已相见眼红, 何必假意关心?
洛久瑶思绪难停,跟着侍从走入东宫的内殿,才发现一路上始终没有看到洛璇的身影。
这个时辰见不到人,大概是在温书。
内殿温暖如常, 浮动着花草香气,洛久瑶绕过屏风,望见放满花枝的长案。
案前坐着的却不是唐寄月,而是另一道陌生的身影。
少女指尖捻着花转来转去,似是在思考手中的花如何与瓶中花枝作配,听到脚步声后迅速抬起头来。
洛久瑶看清楚那张脸,有一瞬的恍惚。
唐折衣。
她其实是见过唐折衣的。
那是在前世了。
少女抱着药箱,身后跟着相送的孩童,她自贫民所居的寒窑巷走出,垂首向身侧的孩童嘱咐着什么。
孩童散开, 她隔着很远便瞧见她,遥遥朝她绽开一个笑, 明艳得像是盛春时节最繁盛艳丽的海棠花。
花动一山春色, 洛久瑶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燕京城困不住这朵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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