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却再次肯定:“是,殿下是与任何人都不同的。”
洛久瑶垂下眼睫。
不是的,她其实想说。
那道宫墙中本该有许多鲜妍的色彩,却都在日复一日的蹉跎中凋败,放眼望去,满目都是灰茫茫的颜色。
日光照不亮宫墙的背阴,在一片灰茫中待久了,她也只能染上这一种颜色。
是沈林找到了她。
风穿回廊,他们在晨风里站了许久。
良久,沈林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殿下回去还要梳洗更衣,怕是没什么歇息的时间了。”
洛久瑶侧首:“大人也需得回去了,沈将军那一关看起来不太好过。”
“兄长忙着祭神时圣上的守卫,暂且顾不上臣。”
沈林笑了笑,递来手中陶盆。
洛久瑶伸手去接,光影顺着回廊窗格的罅隙投下,落到陶盆中。
枯枝临光,好似一瞬生了花。
洛久瑶捧过那道光,才发现,原本沾满尘土的陶盆已不知何时被沈林擦拭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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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台下多草木,旭日东升,春风过迹,入目尽是盎然春意。
虽还没到祭神的时辰,众人已早早到场,皆着了庄重的衣裳在昭阳台下等候皇帝驾临。
自石阶向上,路过侯在阶下的朝臣时,洛久瑶不经意瞥了一眼立在旁侧的沈林与沈停云。
眨眼的功夫,少年已换了浅蓝的祭神服,长发亦整齐束起,坠了浅色的珠玉。
他的面色平静宁和,好似才晨起,从未在夜里同她翻墙策马一般。
倒是沈停云立在旁侧,面上没什么波澜,眼中却隐隐压着愠怒。
洛久瑶一路向上,行至洛久珹身侧站定,始终没望见秦征的身影。
自知道秦征同她一样经历过前世后,洛久瑶不得不对他多防几分,眼下便有异样之感涌上心头。
直到侍从高声通报圣上驾临,秦征才姗姗来迟。
明明才是清晨,他却风尘仆仆的模样,只罩了层了祭神该着的外衫将常服掩在内,束起的长发有些凌乱。
洛久瑶多留意了他几眼,但念诵祭词的声音已自台上响起,她只得收回目光。
祭神十分顺利,没有出半分纰漏。
结束后,洛淮走下昭阳台,先行乘御辇。
洛久瑶松了一口气。
她侧首,却见洛久珹眼望着在前的御辇,似有重重心事。
她正想收回视线,洛久珹忽而看过来,染着翻涌情绪的目光与她的撞在一处。
春光正盛,正午的太阳明明当空,洛久珹的目光覆上来,无端让人觉得身上发冷。
“小九。”
正值此时,洛久瑄的声音自后传来。
洛久瑶再眨眼,眼前人目光中的异样已不复存在。
洛久珹瞥一眼走来的洛久瑄,没与二人多言,一转身,朝石阶下走去了。
洛久瑶转回身,笑着与洛久瑄一同。
行宫中,宫人已在主殿备了宴请众臣的膳食。
祭春神后不食荤腥需食五谷,宴上的吃食十分清淡,与斋饭无异。
因上元家宴时洛久瑄有意相助,洛久瑶虽与她未见过几面,眼下却已然觉得熟稔。
行宫中摆宴的规矩不如宫内那般繁杂,座次亦没太多讲究,洛久瑶便应邀与她坐在一处。
她们眨眼间便亲近,洛久瑄拿了点心给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清晨所食不多的缘故,几块点心下肚,洛久瑶腹中已有饱意。
糕点有些干,洛久瑶正朝盏内倒水,洛久瑄忽而扯了扯她的衣袖。
“秦世子来了。”
浅浅淡淡的花香气略过,勾得人心神微动,洛久瑶抬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洛久瑶的目光跟随那道身影移动,直到秦征走过二人案桌时望来,她收回目光。
她不会记错,这道香气,与贺令薇案上的花所散出的香气一般无二。
所以秦征今晨迟来昭阳台,是因去见过贺令薇。
秦征是什么时候……如此看来,她与沈林的行踪他也已知晓了。
那贺令薇呢?她手中有他的把柄,如今又身在何处?
花香远去,洛久瑶的视线再次顺着他的脚步望去,企图寻找他手未沾血的证据。
洛久瑄在旁问:“小九,你与秦世子之间,可是有些与旁人不同的……纠葛?”
洛久瑶回神:“皇姐为什么会这样想?”
洛久瑄道:“在宣阳宫时他常常来找皇兄,言语间偶有提及过你。”
洛久瑶敛了眼睫:“大概是我们曾在宫中见过几面,交谈过几句的缘故。”
洛久瑄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没有告诉洛久瑶的是,那些来自于秦征的偶有提及中,十之有九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关切之意。
只是那些太过隐晦细碎,大概连秦征自己也未曾察觉。
“他既与五皇兄提及过你,你该多留意些的。”
她只是这样说,又道,“小九,若有朝一日出降,需要你与并无感情的人结亲,你会如何?”
洛久瑶察觉出她话语中未曾深言的提点。
“多谢,我会留意的。”
她收下洛久瑄提点的话语,又反问,“皇姐会如何?”
她还记得,上一世的洛久瑄接受了淑妃的安排,为巩固淑妃的母家,与从未见过的郑王世子定了亲。
如果后来她没有在那场动乱中失踪,大概会与其成亲,与之一同前往郑王的封地。
洛久瑄没有回答,只是道:“命运使然罢了,与远嫁在外的皇姐一样,我们的后半生,从出生起便不由我们自己做主。”
她这样回答,洛久瑶没有追问,她看着她:“可是皇姐,燕京之外,你从未想过要去见见么?”
既然如今的境况已然不由得她掌控,但她既能走到与前世不同的一条路上,那些山明水秀,远于燕京千里,她未曾见过的万里河山,她都要去看。
洛久瑄却笑了,忽而低声道:“小九,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双眼睛,与许美人的并不算相像?”
洛久瑶微愣,再抬眼,洛久瑄依旧盯着她的眼睛瞧,瞳仁中有细碎的光亮颤动。
她捉住那一点光亮,问:“皇姐为何这样说?”
洛久瑄却再笑了一声,移开目光:“我见过她,她与母妃很不一样,所以我记住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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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罢,众人回到居所。
几乎在外奔波了一整日,回到小阁,洛久瑶才觉得身上已经很乏了。
她换下祭礼所用的服饰,抚了抚衣上纹样,忽而笑了。
沈林安插在宫中的耳目,比她想象的要多一些。
在小阁中歇息了半日的光景,洛久瑶给枯枝浇了水,正打算把陶盆捧到阳光下的时候,青棠出言阻止。
正午才过,才浇了水的花是不能放在日头底下的。
洛久瑶只好把陶盆捧回来,搁在案上又放下去。
光秃秃的,实在丑得碍眼。
青棠瞧她嫌弃,便寻了处角落里的架子来放,边道:“殿下从何处寻得这花,瞧着不像是燕京的花植。”
洛久瑶提起精神:“它这样光秃秃的,你还能认得它?”
青棠答:“奴婢从前与桃夭一样,也曾在花房待过一段时日,瞧它倒像是西境的花植。”
洛久瑶皱眉。
青棠又问:“说来殿下与秦世子相识,这莫不是世子……”
她话说了半截,望见洛久瑶变冷的双眼,将话咽下去,匆匆告退:“是奴婢逾矩了。”
洛久瑶目送她的身影退出去,视线又落到那盆枯枝上,眉头微皱。
外面忽而传来宫侍的高呼声——
“捉刺客!刺客朝后山去了!”
第42章
洛久瑶起身披衣, 推门而出,已有侍卫持刀奔走在宫道上。
她信手揪住一人问询,那人神色匆匆, 只道是圣上遇刺,幸而秦世子与五殿下在旁,秦世子替圣上挡下一剑,这才没有伤及圣上龙体。
洛久瑶松开手。
秦征, 为什么是秦征?
但她没时间思虑更多,唤来桃夭:“桃夭,替我去寻一趟沈御史,就说……后山的堰湖,请他救我。”
幸而洛久瑶熟识行宫中的小路,顺着近路奔至后山,在那处熟悉的石亭,她见到洛久珹的身影。
洛久瑶有一瞬的恍惚。
不管前世今生的路再如何不同,该发生的,难道还是会发生么?
宫中搜查的守卫还未赶到, 另一道身影自旁侧的山石落下。
正是昨夜那人,亦是上一世那个行刺的守卫。
洛久瑶摸了摸袖中匕首, 悄声走去。
守卫跪在洛久珹身前的一瞬, 洛久瑶手中的匕首横上了他的后颈。
“洛久瑶?”
洛久珹面染惊诧,“你做什么?”
洛久瑶抬眼, 没有与他多做解释,只道:“兄长, 此地不能留。”
洛久珹竟没有犹豫, 点头选择相信她,他的手法更为熟练, 三下五除二缚住那人,与洛久瑶一同朝园林更深处走去。
天还没有黑下,堰湖却已被葱茏的草木映得幽暗森森。
湖畔,洛久珹提着扭了手脚的守卫,问道:“你说,他想害我?”
守卫抢着开口:“殿下明察,小人……”
洛久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匕首横在他张开未合的唇上:“是谁要你这样做?秦世子?五殿下?”
守卫颤颤道:“殿下,小人曾受过容妃娘娘……”
洛久瑶替他说完:“你曾受容妃恩惠,想报答于她,本想在昭阳台与七殿下演一出舍身救父的好戏,不料他并不答应,昭阳台的戒备更是森严……”
洛久珹打断她的话:“啰嗦死了,要他招供就是,你同他废什么话?”
洛久瑶抬眼:“好过你明知有诈还来赴约,眼下父皇遇刺阖宫都在寻他,若是见他与你一起,你跳进这湖里也洗不清。”
“行刺?”
洛久珹这才皱眉,重新问那守卫:“你不是说你识得冷宫守卫,可以助我前去探望母妃吗?”
“他也没想到你这样好唬。”
洛久瑶眼皮直跳,转向守卫,“你不要交待吗?”
守卫咬咬牙,抬着手臂企图攀扯洛久珹的衣袖:“殿下明察,小人真的只是……”
远处传来嘈杂声响。
见此人是在拖延时间,只等众人来此后嫁祸罪责,洛久瑶不再同他浪费言语。
她对洛久珹道:“皇兄,此人不能留。”
洛久珹反倒犹疑:“你是要我……杀了他?”
洛久瑶平静道:“兄长过去都是差人动手,今日需得亲自动手,不敢了吗?”
“什么差人动手?我从未与人有过仇怨,为何要差人动手?”
洛久珹又皱眉,“他没有危及我的性命,我也没有做过,查出他背后之人自能证明我的清白。”
远处的声响越来越近,脚步声隐隐,洛久瑶看向来时的小路。
“皇兄是觉得,要把刀架在脖子上才算是危及性命?”
她又看向黑漆的湖水,眸色微沉,仍平静地像是在说一桩如就寝用膳般的平常小事,“兄长,他没办法助你去见容妃娘娘……我却已有了办法。”
“你有什么……”
不等洛久珹拒绝,洛久瑶伸手捉住他,径直将二人拽入水中。
春日,湖水开始回暖,堰湖的水却依旧刺骨。
洛久珹在落水时便明白过来,按下那守卫,任摇曳的水草若索命的水鬼般缠绕在那人的腿脚上,将人带到湖水的更深处。
洛久瑶跌入水中,身上的伤口开始隐隐发疼,她顾不得更多,努力摸索着挣开张牙舞爪绕在手畔的水草。
脚步声,呼喊声,隔着一层蜜蜡似的湖水分迭自岸上传来。
洛久瑶在浑浊中睁开眼,刺痛感盈满眼眶,她望不清逐渐远去的水面,望不见岸上是否有人影,只能望见莹白一团衣摆展开,浮动在水下,起起落落。
这是她回到这里后,第二次落水了。
上一次是不得已被贺令薇拖下水,这一次,换她主动跃入水中。
视线所及之处,一抹亮色似乎正朝她的方向飘来。
是洛久珹。
洛久瑶还记得,他的水性是很好的。
他游来,扯过她的衣袖,顺势托住她的臂弯。
洛久瑶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任他就这样托起她。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与洛久珹也曾一同落水。
那是八年前,诸侯前来燕京朝拜的千昭宴,宴上歌舞升平,一派热闹。
洛久珹向来不喜盛事的场面,趁殿上气氛正好,偷偷带她离开正殿,跑到西宫的千鳞池去捞自元陵进贡来的金鲤。
他说,棠西宫里有一方漂亮的白瓷口缸,正巧适合养这些稀罕的鱼种。
孩童的手臂太短,只能扶着栏杆朝水下伸手,一时重心不稳,自栏杆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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