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翠在衣摆碰撞间发出动听的声响,她倒想不出,究竟何人才穿得上这般繁复华丽的衣袍。
“这是织锦局今日才送来的,是皇后与朕大婚时所穿吉服。”他仅上下打量一眼,随口说道。
闻言秦葶瞳孔一点一点撑大,倒不想竟是这。
自觉不妥,她匆忙解去腰间系带。
“这颜色......”瞧着秦葶手忙脚乱间,他突然使坏般的想要逗她一逗,“你看像不像那日刘二死时,流在地上的血?”
第二十章 朕都会考虑给你
他若不提还好,一提秦葶饭前强咽下的念头这阵子又被勾起。
只觉头脑“嗡”地一声,随后迅速将外袍解下。
无意中扫到他似笑非笑的神色,这才晓得这是他在有意唬人,秦葶怒从心起,很想骂他一句有完没完。
她别过眼去不再说话,生生隐了自己的愠怒,可不想真的成为刘二丁宽那般。
将衣袍脱下,好生重新挂回梨木架上,仔细拉平了上头的褶皱,心里倒是升起一抹愧疚出来。
从前便听村子里的老人讲过,新娘的嫁衣不能让旁人穿试,不吉利。
怪她目光短浅见识少,根本不晓得这是嫁衣,从前也见人娶亲,但没有一件红衣是这般。
“过来。”见她在木架前实在磨蹭太久,何呈奕重新坐回桌案前,扬声招她过来。
秦葶转过身来,规矩站好。
“秦葶,朕现在问你,你想要什么?只要合理,朕都会考虑给你。”这句话是这两天以来,秦葶从他嘴里听到的唯一一句人话。
从前的相守相伴,如今全部化作烟云散。
她打量着何呈奕的脸色,既知方才那句是玩笑,便猜测他这会儿心情该当不错。
二人视线对上,秦葶大着胆子又问:“是真的吗?”
他漫不经心的轻笑一声,似已在想,以秦葶这般眼界与格局,想破天又能是什么。
见他又笑了,秦葶双腿一弯,跪在地上,如那日在景星门前一般无二。轻提了一口气说道:“我什么都不要,求陛下让我出宫吧!”
自打知道那个人是皇帝之后,秦葶什么都没奢望过,什么念头便都由自己断干净了,如今入宫也好,在别苑也好,她心知肚明,这样的日子她融不进去,不仅融不进去,还随时有可能有丢命的风险。
顺从或是忤逆,皆是他一家之言。说你是黑,你就是黑的。
过去两年间,她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坊间对这位神秘而归的帝王有诸多猜测,却鲜有人知晓他消失的这段年月里,究竟以何种可笑又低微的方式存活了下来。
而这一切都在秦葶的眼中,一件不落。
这对于何呈奕来说,是耻辱,他这样心性的人,怎么可能容得下秦葶。
再者,她属于山野,而非这般华丽的宫阙。
她受不了四处投来或是探究或是鄙夷的目光,受不了路过旁处时旁人见她一眼便扭身过去的窃窃私语,既想背人又不背她,既不想让她听到偏又故意让她听到。
别苑里唯二对她说话客气的女侍还是因为何呈奕的缘故。
何呈奕目珠一晃,才刚刚泛起的那点笑意立即消逝的无影无踪。
本以为,秦葶会说金银珠宝或是绫罗绸缎,再不济也是那可笑的黑驴耕牛,可她没有,非但没有,还净会说一些惹人起怒的话。
她当真,不再将他当成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了吗?
那个曾在月下抱着他的胳膊说要让自己一辈子陪着她的愿望,这么快就抛之于脑后了吗?
“秦葶,”何呈奕一下子正色起来,以冰凉的口吻唤出她的名字,“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一个低微的孤女,若不是他坠入沉泥,她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的孤女。
自己丢出去的东西,她只有千恩万谢接着的份,如何能讨价还价,她怎么敢?
“还是你觉得朕让你来京中走一遭,是为了看个热闹?”他一顿,“我知道你蠢,但没想到你会蠢到这般田地。”
“滚出去,滚的远远的,到朕看不到的地方去,最好别再让朕看到你这一张脸。”
这些话落在秦葶的耳朵里好似在警告,秦葶,别给脸不要脸。
她眼珠子轮转两圈儿,而后自地上爬起来,原本压在小腿下的裙起身的时候被踩到,使得她身形微晃,好在最后站稳了。
灰溜溜的出了殿,却一时也叫不准这是让她出宫还是不让。
随着秦葶身影的不见,何呈奕的眸色成了死一般的灰寂,今日一场,属实是让他没有想过的结局。
本以为给她一次可以留下的机会,她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求着离开。
明明已经对她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这人竟是这般不识好歹。
哪怕是让她离开,她也没有半分犹豫,哭求一声也没有。
想到此,何呈奕便觉心口憋闷的厉害,当他意识到自己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之后,一下子又冷静了下来,阴森森的宽慰了自己一句:“她也配!”
秦葶出了殿后被宫人又带回了宴槿苑,却在天不亮时,又被人塞上了马车,颠簸了整整一日,在月落西沉之际,到了一处陌生地。
马车行过偏门一路朝南,最后在一处偏角停下,带她来的宫人毫不客气的催她下马车。
秦葶紧了紧随身的包袱脚落平地,这一日的颠簸当真要命,身上的骨头都像是要散了架。
“请问小哥,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态度温柔问着前方马厩里正在给马匹套马鞍的宫人。
太监们都是自小入宫服侍的,怕是都不曾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被人这样唤一声,虽觉这称呼古怪,却也受用,再细瞧问话这人,初来乍到略带些傻气,一双小鹿似圆圆的眼睛长相可人更是讨喜。
“这里是建玺行宫,怎么,带你来的人没告诉你吗?”宫人回问道。
秦葶有些尴尬的摇摇头,一路上也没人同他说过两句话,但是被带到此,便已经明了,何呈奕是根本没打算放她走,不仅不让她走,而且宴槿苑也不让她待了。
这便是昨晚他所说的滚的远远的,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因此天不亮就被人带出来赶路,马不停蹄的塞到这里来。
“磨蹭什么呢,快点过来!”带她来此的公鸭嗓子瞧她没跟上,折返回来不耐烦的催促。
凭白弄了个这样的差事,从宫里折腾了一整日,便觉晦气。
秦葶抱着包袱只好跟上,这行宫里不知比那别苑要大上多少倍,一路跟着绕过来便觉晕头转向。
中间带她来的宫人也见了几个人,说一些秦葶根本听不懂的话,但言辞之间她听见这宫人的抱怨。
行至一处,这宫人瞧着四下无人,态度一下子好了起来,连声音也不觉压低,“这行宫啊,不比宫里,平日都由各司总管主事,新来的人,若是想被排个轻松的活ᴶˢᴳᴮᴮ计,最好的去处便是花房、织锦局、或是墨画司。”
他上下打量秦葶,“你想去哪儿啊?”
“这是自己想去哪儿便去哪吗?”——秦葶暗自合计,但未这般直白的问出口。
但确莫名对织锦局有些憧憬。
“若是可以的话,能去织锦局吗?”她好气问道。
“当然能了,我与织锦局的管事有些交情,若你想去,不还是一句话的事儿。”
“若是能如此,那真的谢谢你了!”闻言秦葶笑的越发灿然,满目真诚的道谢。
见她只是口头说的痛快,宫人有些侧目,见她有些不开窍,便又低咳嗽两声,抬手摸了摸鼻尖儿,“这一路行来,我也是辛苦。”
秦葶仍旧不为所动,两眼直勾勾的望着他,甚至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要银子打点的意图都顶到脸上了,秦葶仍似没事人似的,宫人便知她着实没救了,本来这趟差当的就不痛快,哪知碰上这么个不长眼的。
虽知道她从宴槿苑来,衣着也不似普通宫女,但上头总管吩咐的是给打发个差事,一想既已到了这个田地,也没什么翻身的可能,自然也不怕得罪。
“罢了,随我来吧。”那宫人脸色变的更加乌沉,也不乐意再多同她废话,将脸拉的老长,已经在心里开始骂街:“呸,不使银子还想进织锦局,你个棒槌!”
第二十一章 你想要,给你就是了
随着指引一路随着前行,顺着方才的小路行来,入了一处看上去并算不得体面的大门,推门进去,似久未整修过的屋舍看上去有些陈旧,不过即使这样,也比从前秦葶在村子住的屋舍要好上许多,因此她并未在意。
送她来的宫人让她就地等候,随之他入室与人交接。
这院子不小,满地支起的竹竿晾晒着许多衣物,天眼见着便要黑了,有一行人自门外归来,见秦葶愣杵在院中,便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归来的十几人看起来皆是与她看岁差不多的年轻女子,身着统一的淡色束身长裙,与秦葶在宴槿苑见过的那些女侍相比,略显质朴。
接过她们一路行走投过来的目光,而后又眼见着这些人入了厢房之中,秦葶将肩上的包袱又提了一提,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那些人,看起来并不友好,看她的目光又与宴槿苑的那些不大相似。
“好了,我已经与这里的管事交接过了,你就留这儿吧,”带她来的宫人自房中阔步走出来,“我也该回去复命了。”
秦葶自小住在村里,不太懂宫里的人□□故,但她眼不瞎,她已经猜出这里八成不是织锦局,也恍惚有些意识到,为何这宫人对她前后态度变化这般大。
她沉默不言,只微微颔首。
那宫人路过她身边的时候还有意讽刺一句,“在应杂司好生学着点吧,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命在宫里活下去的。”
这句贬低她如何听不出,却也不念旁的,眼观鼻鼻观心,佯装听不懂。
原来此地是应杂司,顾名思义,干杂活的地方,行宫里最不入流的一处,什么脏活累活皆得由这里的人去做。
应杂司的管事公公带着她入了厢房中,方才那些自外归来的宫女此下都在这房里歇脚。
原本有说有笑,吵杂逗乱的声音在管事一入房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今天有个新来的,”他随手一指床铺一角,“你便住那儿吧!”
说罢便甩着衣袖大步离开,众人目光皆落在秦葶身上。
她们毫不避讳的观察她,打量她,探究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恶意的挑衅。
若是胆子小些的,只怕是要在她们凌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先露怯,而后招架不住,灰溜溜的窝到角落去。
若是在一个月以前,秦葶或会如此,可如今,连何呈奕那样的人,那样的手段都见识过,这些反而觉着没什么了。
自门口行至铺角这段不长的路程,她走的不卑不亢,竟难得有些感激何呈奕。
有人见没能唬得住她,便已经开始按捺不住,有一女子自长椅上站起,将手上的瓜子一丢,冷着一张脸朝秦葶走去。
其余众人见怪不怪,反而一副要看好戏的架势,目光在两人身上反复流转。
才将包袱放下,便觉着气氛有些诡异,秦葶直起腰转过身去,正对上迎面过来的那人。
来者不善。
女子四方脸,目光凌厉,面上看起来便不好相与,她用食指与中指拎起秦葶的裙带又扔下,“你是哪里来的?”
众所周知,能到应杂司的,都是宫里不受待见,或是家中有人犯了重罪而被牵连至此。
来路说来复杂,更不能提何呈奕,秦葶避而不言,反而问道:“你有事吗?”
女子一见这般新鲜,脸色变了又奕,“你在和谁说话?”
一旁有人扯了她的衣袖轻言道:“淑婉,你看她衣着不凡,倒不像是做宫女的。”
那叫淑婉的方脸女子轻笑一声,面露不屑,“都到这份上了,凡不凡的有什么用。”方才那一言小话,倒不似好意提醒,反而似有意给她通个气,新来的这个人身上衣裙倒是不错。
在应杂司,常年素衣,这般鲜亮的料子也成了好东西。
“既你已经到了应杂司就要守这里的规矩,你懂吧?”淑婉一顿,趾高气扬,“我是你们这些人中最早来这里的,这屋子外面归掌事管,可这屋子里就是我张淑婉说了算,新来的都要给我些孝敬,这就是规矩。”
言外之意,又是银子。
正因为不使银子,秦葶才被发落到这里,这所谓的规矩,秦葶今日算是学明白了。
可是身上的那些银钱是她过去两年一枚一枚攒下的,她哪里舍得。
本来这阵子过的就一肚子气,无论到了哪好似都要刮她一层皮,当真有些受够了。
“我没有钱。”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没钱就拿你身上这身衣裳来抵,也是一样的。”身旁有人递话道。
这不是在帮她,是在帮那张淑婉要衣裳。
秦葶低头瞧看了自己这一身,还是在宴槿苑时女侍帮她挑的,既已来到这里,想来再也穿不上这衣裳了,再者她宁可给衣裳,也不想花银子。
“好吧,你既然想要,给你便是了。”见她还算痛快,有人忙抱了一身应杂司的素衣过来递给她。
秦葶将衣裙换下,着了那身素衣。
衣裙到手,张淑婉细看了看,而后抬眼又试探,“你是哪里的官家小姐,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宴槿苑接待的人,不是王孙公子便是高门臣家,那里存的衣料自是普通人平日里见不着的,秦葶只用眼角扫了她手中的衣裙,苦笑不说话。
白天奔波一整日,到了晚上秦葶早早便睡下了,这里的被褥都潮湿的厉害,让人不得安眠,秦葶在角落里和衣而卧。
应杂司果真同张淑婉说的一样,这间住着十几个宫女的厢房便由她说了算,除了秦葶大多都众星捧月似的哄着她,以此盼得能落得轻松一些的活计,其中有几个与张淑婉走的特别近的,便可整日落的轻闲,狗仗人势般的指使旁人。
而做为最新来的秦葶则被安排来做这做那。
实则这些洗洗涮涮的活对秦葶来说还算扛的住,自小都是这么过来的。
在这里整日整日的忙,饭点便吃,夜里倒头便睡,过的也算充实,至少她觉得远离了何呈奕,好歹这条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等何呈奕真的想不起来的她那一天,她才算真的解脱了。
自井中提了一桶水上来,猛的倒入身前的木盆中,手上一松辘轳轮转,绑着麻绳的木桶便又落入井中,桶身拍水面,发出一声闷响。
身后一个小姑娘不声不响的来到秦葶身边,轻扯了她的衣袖,而后见四周无人,朝她手心里塞了样东西。
秦葶侧眼一瞧,是她这两日来到这里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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