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这样安排,便能骗得过旁人又骗得了自己,他在心里劝着自己是不想念秦葶的,让她带回来,只是为了报她过去两年真心实意善待之恩。
毕竟,这世上,似她这般傻的人过于少有,就算秦葶知晓自己的过往,可杀了也实属可惜。
仅此而以,他如是想。
临了,他还不忘叮嘱,“冷卿,记着,朕要秦葶活着,就算有一日朕要她死,也必是要由朕亲手杀她。”
话已提点至此,冷长清哪里还敢动旁的心思,况且建玺行宫是本朝历代帝王夏日避暑之所,如今夏时已过,秋日临近,若真的将秦葶放在那处,想来再见面就需明年。
一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到那时何呈奕早就不记得她了也说不定。
区区一个秦葶,打发到那里去做个宫女便是,能得今日结果,已算的上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是。”思由至此,冷长清心下稍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何呈奕根本没想将秦葶的事藏着掖着,消息似一股清水,蛇线流形传入京中魏府之中。
魏府后园。
魏锦心正安然伏于案边聚精会神的抄录佛经,一笔一划都四平八稳分外用心,朱砂中和鲜血,干了的墨迹隐隐透着暗红。
借着她顿笔的间隙,丫鬟玉娇上前来奉茶,还不忘关切,“姑娘都抄了一日了,歇会儿吧。”
接过丫鬟手中递过来的温茶细呷一口,玉瓷的杯沿染了淡粉的口脂。
玉娇紧接着又道:“姑娘,今日外头传了消息进来,说陛下在城外带回一个女子。”
事情传到魏锦心这里,她似充耳不闻,仍神色淡然的饮着茶。
“姑娘当真是好性子,眼见着姑娘与陛下便要大婚了,又凭白冒出来一个女子.....”
听着玉娇口中颇有抱怨之意,魏锦心忙打断她,“玉娇,我看是我惯的你越发没规矩了,皇上的事岂是你可在背后生议的。”
“可是.....”
“不必可是,”她将茶杯重重放在案角,“在府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往后入了宫中再胡乱说话,只怕是连我也保不住你。皇上带哪个女子,带多少女子都不是咱们能议论的,我更不想生事,祖父和爹让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难不成皇上的事我也要管?”
她目光垂下,落在手上抄录的经卷上,纤白的指尖儿轻轻抚过上面每一个字,眼色又黯然许多,“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再值得我动心思的事了,我只要他平安就好。”
显然,魏锦心口中的“他”指的并非何呈奕。
......
夕阳彻底沉落时,风打窗帜,秦葶于睡梦中听到飒飒之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她才恍然醒来。
房里暗色许多,只燃了一柄烛火,暖色的光晕隔着灯罩照出一片朦胧温柔,却让秦葶在此陌生之地感到一丝凄凉之意。
她躺在榻上头微微朝外,隔着帘胧的纱帘瞧见室内空无一人,何呈奕早已不知去向,她犹豫片刻,自床榻上撑着胳膊坐起身来。
正值门声响动,秦葶警觉的缩起肩膀,只瞧见外室月洞门缓缓入了一个纤细的人影,连脚步也轻着,再细瞧,是白日曾要帮她布菜的那名女侍。
女侍见她醒着,先是微微一笑,而后才道:“姑娘醒了。”
明明她的声音很轻柔,许是因为秦葶的半只魂魄仍游离在天外未随她的脑子一同醒来,此时听着她的话音却觉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显的尤为突兀。
秦葶木讷的点点头。
白日里见着陛下将人抱回来,女侍自是清楚此人不一般,便更加不敢怠慢,于是贴心道:“姑娘饿了吧,奴婢已经命厨房去准备饭食了。”
说到饭,她便觉着真的饿了,本就没吃多少,全都吐了出去,这会儿肠子打结,一拍肚皮两个响儿。
“他呢?”突然意识到这样问似有不妥,于是改口道,“我是说,皇上呢?”ᴶˢᴳᴮᴮ
“皇上回宫去了。”女侍上前,将秦葶自床榻上扶起来。
“回宫去了.......”秦葶一顿,“那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女侍摇摇头,“不曾留下,白日送您回来之后不久便回宫了。”
旁人以为秦葶在想自己与皇上的未来,实则她想的是未来自己这条命。
见他未有话留下,她反而拿不准了。
白日那一场,难道不是想杀鸡儆猴吗?
经历了这么多场,秦葶虽饿,却也没什么胃口,再不似先前那般饕餮下咽,尤其是看到桌上留了一道鸭血之后,那鲜红的颜色总能让她想起于高台之上瞧着刘二四分五裂的场景。
晚饭只草草吃了两口便又爬上床榻睡觉去了。
好在,这入睡的能力还同从前一般无二,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时,入梦便是最好的去处。
窗外的风扰的她独居异乡惊心动魄,只好扯了锦被将头也一齐盖住。
今夜京城里的风大的很,穿过长廊卷着落叶呼啸,宫人推门入殿时,狂风从殿前宽门的缝隙中流入,正好翻了何呈奕桌案上的一页书目。
殿中明亮的烛火也随之闪动两下,将何呈奕的脸照的忽明忽暗。
“陛下,织锦局的人过来了,说为您与魏小姐大婚所制的吉服已经备妥,请您过目。”
随身太监齐林行至桌案前弓身说道。
何呈奕翻动手下书页,眼也不抬,淡声道:“这种事何需要来问朕,织锦局是干什么吃的。”
齐林被噎的一愣,未敢轻易回话。
可见他对大婚之事并未上心,反而话峰一转问道:“宴槿苑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回陛下,”齐林忙道,“方才宴槿苑那边的人前来回话,说那位姑娘晚上用了些饭食,但用的不多,而后不久便睡下了,前去诊脉的郎中亦说身子无大碍。”
“她倒是在哪里都能睡的着。”何呈奕唇角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出来,而后脸色一沉,又似有些不爽,“心大的很。”
目光自书页上移开,随后吩咐道:“将她带到宫里来,朕要见她。”
“这......”齐林瞧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陛下,已经这个时辰了,宫里早就下钥了,若是......”
齐林话未说完,便见何呈奕一道警告的的目光传来。
这凌厉一瞥让齐林周身一凛,头垂下去,未再敢多言一句,且听他如何吩咐只管照做便是。
宫里人来宴槿苑拎人时,秦葶于睡梦中游的正香,听闻入宫,女侍麻利的为她换了一身衣裙,甚至还上了一点妆。
她头一次坐上马车,自宫外的别苑一路行至禁宫长道之上。
马车轱辘轮转,驶过净不染尘的砖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马车内外倒是华丽,座榻松软,可不知为何,秦葶坐上去便觉得头晕目眩,胸口憋闷,隐隐有反胃之意。
当真是山猪吃不得细糠,她自嘲般的笑笑。
直到下了马车,凉风吹在脸上,之前那些不适感才渐渐消去。
带她一路而来的宫人还算客气,引着她折了两圈儿,来到一处殿前,自角门而入,落于偏殿。
宫人允她稍适等候,而后自行离去,再回来时便小声知会她跟上。
行过一处光线幽暗的长廊,东行一拐,便是一片灯火通明,光线刺的她有些睁不开眼。
随着宫人小步前行,而后只听宫人说道:“陛下,人已经带来了。”
来见何呈奕,她早就想到了。
何呈奕示意其余人退下,秦葶便用余光瞧着殿内众人皆轻步离开,本就空旷的殿中这回只剩下他们两个。
“秦葶,过来。”何呈奕将手上物什放于桌案前,朝下面的人招了招手。
秦葶提着胆子走上前去,还未近身,便被他长臂一展,扯着腕子拽到了身前。
第十九章 还害羞了?
身形骤然朝前,秦葶险些一个趔趄,堪堪站稳。
二人距离相近,这个角度秦葶刚好看到何呈奕的头顶,他身上的香气幽幽飘入秦葶的鼻腔,她自小买不起香,自然也不识香,词穷的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香气,只晓得好闻的紧。
他燥热的掌心隔着衣料传来温度,秦葶觉着烫人。
眼前是秦葶纤细的似一只手便能握住的腰肢,何呈奕抬眼,二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却在看到秦葶微皱的眉头时他低沉一句,“你这什么表情?”
他以为眼前人见了他不高兴。
的确不高兴。
不敢妄动,只得暗自劝着自己缓和起来,尽力展了眉,却仍旧一言不发。
此下看去,即便这殿内四处可见的暖色烛火仍难给他冷白如霜的脸色添上一点温度。
秦葶终于晓得为何从前见他不笑时便隐隐觉着有些奇怪。
一个人演什么演的再好也会露出破绽,从前他少有不笑时,身上那股莫名的气势便有些压藏不住,每每让人恍神,因此秦葶从前才会妄想,他若不是个傻子该有多好。
这回梦想成真,他当真不是个傻子,非但不是,还是个杀人如麻,立于山峦之巅的人。
若非二人从前有那样一段过往,想是以她的身份,这辈子也不可能触到他的脚边,他亦容不得她这种人,可正是那样一段命运,将秦葶与这人扯到一起。
秦葶的命,就游走于去与留之间,稍有不慎,她觉得她便能成为刘二或是丁宽。
何呈奕自然不知道她现时脑子里都在胡乱想些什么,目光自她脸上重新移到她的腰上,双手轻轻一掐,相对的两只手几乎可以碰到一起,“是瘦了许多。”
即便是从前二人日夜相处时,何呈奕也没这般亲密的触碰过她,他的两只大手盖于腰上,就似一道枷锁,将人禁的透不过气。
明显感到手里的人提了一口气,何呈奕假装不知,手顺势一带,将她带到自己一侧大腿上坐下,这般顺意自然,亮无半点生硬,似他们,本来就该如此。
腿上轻似无物,他单手捏着秦葶的腰侧,有一下没一下的掐上一把。
他手劲算不上大,却让秦葶浑身上下不自在,两个人头一次这般相近,秦葶的脸色自耳根一路粉至锁骨。
经烛火一照,像极了天边的霞色。
瞧着她粉若桃花的脸颊,何呈奕目光流转,含了隐隐笑意,带了调侃之意说道:“怎的,还害羞了?从前两年间,你我日日在一处,也没见你害羞过。”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秦葶想要辩驳,却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借口。
“因为从前你以为朕是傻子?”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她暗自腹诽道。
眼前那人又细细的打量了秦葶一番,终忍不住又道:“为何朕总觉着你不一样了?”
见惜字如金,他手上用劲,在她腰间重捏了一把,秦葶吃痛,终浅启珠唇,“许是因为,换了衣衫的缘故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是,”何呈奕抬手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对上自己的视线,“你怕朕。”
“说说看,你为何怕?”他一顿,“是你觉着,朕会杀你?”
“不会吗?”她问。
“你若乖乖的,自然不会,朕待你还和从前一样。”他长舒一口气,似要给她吃颗定心丸,“但你若敢忤逆朕......”
“就会把我杀掉是吗?”秦葶原本一双鹿似的亮晶晶的眼,此刻浮露死寂之色,瞳孔里映着何呈奕冰冷的轮廓,“明明相识了许久,但我真的好像一下子就不认得你了。”
“秦葶,你最好忘了从前,绝口不提。”他手指的力道加重,捏的秦葶脸蛋生疼,那是一段极为不光彩的过去,与那段过往有关的人,不是已经入土 ,便是已经在迎接刀光剑影的路上,若说这些人中有个特例,那便是秦葶。
是他自认为大发慈悲恩赦下的人命,她当感恩戴德才是。
“既你说不认识,现在认也不晚,朕姓何,名呈奕,取自呈明光盛、奕世载德,你要牢牢记下。”
他将捏着秦葶脸的手指放下,她脸上有明显的两个指印,隔开她脸上的一抹云霞。
她不识字,何呈奕说的这么些她每个字都听得见,可连在一处便听不懂了,甚至不知他是哪个呈哪个奕。
他这般说来,也是想要换种方式警告秦葶,世间再无从前那个阿剩,唯有眼前的帝王何呈奕。
见怀里的人懵懂的点点头,一脸顺从,何呈奕的眼中这才露出星点明快之意,伸手轻拍她的大腿两下,下巴微抬,道:“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正前方的黄花梨木的高人架上搭了身展袖衣袍,朱红的颜色被烛火蒙上了一层柔光,宽长的展袖平稳搭在架缘,阔摆有致叠于架脚却不沾地。
这件衣袍上以金线绣着鸣凤如意,宝珠翠玉镶嵌其上,隐隐泛着华光。
以秦葶的眼光来看,已是奢侈至ᴶˢᴳᴮᴮ极,量是她挖上半辈子野菜,抓上半辈子鱼,也绝无可能买得起这上头一颗珠子。
许是因为见了何呈奕心思一直紧绷着,竟此时才知殿内竟挂着这么一件华裳。
“过去看看。”何呈奕手掌轻拍了她的后腰。
秦葶麻利起身,倒不是贪图那身衣裳,只要能有个何适的理由脱离他的掌控总是好的。
来到衣架前,秦葶细观了这件衣袍,倒是比远见着还要精致,一针一线皆不是凡品,她当真好奇,该是何样的绣娘,何样精巧绵软的手才能绣出这般花样针脚。
近精怯己,她下意识的捻了自己的指尖儿,虽算不上太过粗糙,却也称不上细腻,甚至指甲边缘还长着倒刺。不禁暗想,若是这样一双手抚上精细的缎子,只怕是要将绸缎刮的拔丝。
此时一道暗影一半投在秦葶的肩侧,一半投在那衣袍之上,何呈奕抬起一只手自背后按上秦葶的后脖梗。
明明力道不重,可却让人错觉的以为他在胁迫。
“穿上试试。”他道。
“啊?”秦葶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让你穿上。”
虽弄不清他的意图,可秦葶觉着这是一件顶好的事,这样的衣衫多看一眼都是偏得,更何况穿上。
他将人朝前一送,秦葶距离那红袍不过咫尺。
方才因为过于紧张,出了满手的冷汗,她动那衣袍前将手心儿在自己衣衫上蹭了两下,而后才小心翼翼的捏着衣围的边缘将其取下。
何呈奕瞧着她仔细又笨拙的将衣袍小心套在身上,玉带都不知往何处去系,他有意隐了自己眼底泛起的笑意,别过眼不去瞧看她。
自己舞弄了半晌,好歹算是将衣衫套上,最后不伦不类的站在何呈奕的面前。
在他的印象里,秦葶从未穿过如此明艳的颜色,她唯一的那身衣裙早就洗的泛了白,连何呈奕都想不起本色,见惯了她一成不变,如今突然亮堂起来,竟是也给她清然的容貌添加了几分潋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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