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落,苏婉宁本就清瘦的身躯如秋日里破败的柳絮一般倒了下去,月牙与绮梦们都在招呼着救火的奴仆,赶不及去扶住她弱柳般的身躯。
恰在苏婉宁即将重重地跌落台阶之时,徐怀安便倾身上前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
第19章 心动
宗氏与秦氏这一行人听闻后罩房里走了水,再顾不得前院未散的花宴,这便慌慌张张地赶去了内院。
东南一角漫天的火势晕开在澄澈的天际之中,宗氏一瞧着汹涌的火光便软了膝骨,幸而她身旁的秦氏扶了她一把。
妇人们方才踏足通往后罩房的回廊,便正好觑见苏婉宁羸羸弱弱往台阶上跌去的身形。
宗氏吓得惊呼出声,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可她离女儿这般遥远,即便生了翅膀也无法阻挡女儿重重摔倒在地的势头。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咳,那长身玉立的徐怀玉弃了左侧正笑盈盈与他攀谈的玉华公主,纵着身去抱住了如秋絮般垂落的苏婉宁。
男女授受不亲。可在女儿的身家性命跟前,这点女德妇规又算得了什么?宗氏心里只有感激徐怀安的念头。
在场的其余妇人里,陆夫人先瞧见了婆子怀里衣衫不整的陆梦燕,立时方寸大乱地扑了过来。
秦氏则蹙起了眉头,一脸不悦地瞧着不远处正紧紧抱着苏婉宁的徐怀安。
她素来知晓儿子与许湛情谊深厚,连带着对苏氏也有几分亲近,更何况他还有一副怜贫惜弱的心。
可大庭广众之下,他与苏氏搂搂抱抱在一处,若是被有心人瞧去了,还不知要闹出多少流言蜚语呢。
秦氏有双毒辣的眼眸,与宗氏打了一两个时辰的交道,便知晓她是个不中用的软骨头。
若想靠宗氏来断绝流言蜚语,只怕是比登天还要难。
秦氏立时敛起了面容里的笑意,厉声唤来了她的心腹嬷嬷,有条不紊地指派着她们去端了铜盆救水,外加看牢了后罩房外的各处门窗,不许让人多看多瞧。
玉华公主眼睁睁地瞧着徐怀安飞扑过去抱住了苏婉宁,她心里有一点点吃味,可转瞬想到徐怀安本就是这么个良善惜弱之人,便只能压下心头的不虞,帮着秦氏一同去勒令下人们的嘴舌。
好好的一场花宴,后罩房里走了水不成,陆中丞家的嫡长女又与安平王府家的苏礼一同跌入了火场。
安平王府势弱,苏礼已过二八年华,请封圣旨的旨意却迟迟批不下来。
夫婿从前途无量的梁国公世子变为了破落户家的儿子,其中蕴含的天差地别险些伤得陆夫人晕厥而去。
等陆梦嫣悠悠转醒之后,陆夫人便抱着女儿痛哭了一场,并道:“如今已然这样了,好在苏礼面貌俊秀,瞧着……瞧着也不是个爱胡闹的孩子。”
陆梦嫣哀哀戚戚地落泪,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女儿知晓。”
她心里爱重的是光风霁月的徐怀安,爹爹和娘亲乃至整个梁国公府都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
明明过了这一次花宴她便要嫁去梁国公府,做心上人的正妻。
临门一脚,却出了这样的荒唐事。
女子为人在世最要紧的便是自己的名声。她与苏礼衣衫不整地缠抱在一块儿,便是心里千万个不乐意,也只能嫁给他为妻。
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苏婉宁昏厥未醒,宗氏既要照顾长女,又要照料幼子,一时间可是忙的脚不沾地,全靠参汤吊着心里的一口气。
安平王府乱糟糟的一团。听闻她家姑爷许湛与伶人喝多了酒,宿在了前院的耳房里。
宗氏气得咒骂一声道:“当真是个糊涂虫。”
她唤了嬷嬷们去请太医来,那宗嬷嬷本是宗氏的贴身丫鬟,嫁了人后仍一片忠心地伺候着宗氏,索性便做了宗氏的陪房。
宗嬷嬷急急慌慌地往前院走去,却正好在一处竹林折影的廊道上撞见了秦氏与徐怀安母子。
母子两人正在低声说话,秦氏眉目生姿,瞧着是在数落徐怀安。
宗嬷嬷没有闲心去窥探旁人家的隐秘,上前与两人告了罪后,便要往前院走去。
不曾想徐怀安却出声唤住了宗嬷嬷,那张清湛又明澄的面容里滚过些显眼的担忧。
“嫂夫人可有醒转?”
宗嬷嬷恭敬地答道:“老奴正要拿了王爷的名帖去请太医。”
言下之意是情况紧急、容不得半分耽误。
徐怀安闻言立时让开了大半边身躯,冷凝的眉宇里流转着几分悸色。
宗嬷嬷说完这番话后便要越过徐怀安与秦氏母女往前院行去,徐怀安却又冷不丁地添上了一句:“我让永芦骑马去请太医。”
秦氏瞥了他好几眼,宗嬷嬷也愣了一会儿,旋即恭声道谢:“多谢世子爷相帮。”
宗嬷嬷走后,秦氏暗地了多瞧了徐怀安好几眼,见他清濯朗朗、安然又淡泊,不似藏了半分私心的模样。
她便只嘟囔着说了一句:“母亲知晓你是个怜贫惜弱的人,可苏氏是你密友之妻,你也不能太热络了。恐有些小人会多嘴多舌呢。”
徐怀安点点头,半晌道:“儿子知晓。”
徐怀安答得如此痛快,秦氏心里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今日乱哄哄的这一遭事磨得她头疼。
最可气的是这一场无名大火断了她想让陆梦嫣做儿媳的心思,倒让安平王府捡了个大便宜。
“也不知这事究竟是哪一方的神仙在背后搞鬼。”秦氏感叹一声后,再侧目朝着徐怀安的方向望去,却见他立定在树影叠叠的廊道之上,眸光总是要往西北角的偏院望去。
秦氏心间一凛,陡然忆起那是宗氏方安置苏婉宁的院落。
她太过了解自己的儿子,甚至于知晓他对男女之情十分淡漠,有时甚至淡漠到接近不近人情的地步。
秦氏总是以为儿子对苏氏的关心来源于许湛,如今想来竟是觉出了怪异之处。
譬如方才苏氏晕厥的那一刻,明明徐怀安与她错身而立,明明那时玉华公主殷切地与他说话。
徐怀安却仍是在最要紧的时刻扑身抱住了苏氏,差一厘都赶之不及。
所以,当时的徐怀安必定将大半的心神都放在了苏婉宁身上。
秦氏的脑海里如有恢弘沉重的梵音降世,砸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巨大的震颤让她呼吸凝固,缓了许久后才讷讷出口:“慎之,你怎么都没有过问一下陆小姐的状况。”
余下的那一句“为何偏偏只挂心苏氏”却是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她顾忌儿子的名声,也总怀揣着一分侥幸,但愿只是她多思多虑而已。
这问话出口后,徐怀安也愣了一息,随后便陷入了一段亢长的沉默。
母子两人默然对立,竟是谁都没有先出口打破这等诡异的沉默。
良久,徐怀安才扯了扯嘴角,竟是露出了些自嘲般的笑意,“是了,儿子不该连过问都不过问陆小姐一声才是。”
后知后觉的徐怀安方才意识到,他似乎过分在意着苏氏,否则为何在苏氏晕厥之后心间会流淌着如此尖锐又蓬勃的担忧?
以至于,根本顾不得去担心旁人的安危?
徐怀安挺直了脊背立在春意与凉风相携而来的廊道之上,却觉得心口有丝丝缕缕的情愫正在破茧而出。
譬如那一刻他不顾一切地去抱住了苏氏清弱的身躯,鼻间嗅到了那股淡淡的栀子香味,便觉得天地间各处都芬芳曼妙了起来。
秦氏吓得脸色惨白,不知僵了多久,才勉强地挤出了一抹笑:“苏氏日子过的可怜,你多帮扶些密友的妻子也不算什么大事,这不过只是怜贫惜弱而已。”
她竭力地粉饰太平,可这样漏洞百出的说辞已然堵不住徐怀安心里的悠悠之口。
他扬首望向一望无垠的澄碧天空,戏谑地笑了一声后,对自己,也对秦氏说:“是啊,就是这样。”
*
许湛醒来之后发现小云儿已然不见了踪影,他从罗汉榻里起了身,环顾四周后才发觉自己正身处安平王府。
方才的酒意大半都消了起来,他连声去唤自己的贴身小厮,却那两个熟面孔却不见了踪影,只有才留头的小柳守在耳房外。
“世子爷。”小柳道。
许湛瞧一眼外间的天色,漫不经心地问:“夫人呢?”
小柳将后罩房起火后苏氏晕倒的事说给了许湛听,许湛听后十分讶异,穿戴好衣衫后立时赶去了后院。
他纵身穿梭在抄手游廊处,正巧遇上归府的秦氏与徐怀安。只是这两人各朝着廊道一侧安放眸光,显得极为生分的模样。
许湛笑着去与徐怀安打招呼。
徐怀安立定在原地,用黑沉沉的明眸打量了许湛一番,在闻到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气后,嘴角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许湛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只以为是后罩房的火势和陆梦嫣出了事让他十分悬心,便安慰他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慎之的家世才学和本事,还愁寻不到合适的贵女为妻吗?”
这番话若在平时听入耳中,徐怀安至多笑着敷衍一二。可如今他算是半解半猜地明白了自己对苏氏过分的在意,听了这番话后却觉得无比讽刺。
许湛,为友时是个再义气不过的好人。只要他徐怀安有难,哪怕是即刻要许湛捐出自己的全副身家,他也会爽快地连眼角都不眨一下。
可为夫呢?他丝毫不在意苏氏的处境,待苏氏弃如敝帚。今日分明是来安平王府做客赴宴,他却还要与那小伶人厮混在一处。
思绪蹁跹间,徐怀安再度忆起苏氏那一双纯澈宛如宝石般的美眸,以及歪在他怀里没了声息的孱弱模样。
他无不惋惜地想,若当初娶了苏氏的人是他,而不是许湛。
那该有多好?
第20章 怀孕
匆匆一别之后,徐怀安与秦氏回了梁国公府,徐怀安去照看昏迷不醒的苏婉宁,正巧遇上了苏老太太与苏其正。
许湛在岳丈跟前总有几分不自在,他躬身向长辈们行了礼,只略显局促地问道:“婉宁的伤势如何了?”
苏老太太瞥他一眼,从他乌青且泛出暗沉的眼窝里便能猜测出他方才在耳房内的荒唐行径。
今日她们请来的戏班子里不乏有些妖妖冶冶的小伶人。
老祖宗快意了一辈子,临到暮年子孙却撑不起安平王府的门楣,样样出挑的嫡孙女只嫁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
唯一的嫡孙活的最是潇洒快意,却被人算计着要迎娶陆中丞家的女儿。
纵然陆家如日中天,在朝堂一呼百应,宫闱里又有宠妃相护,日薄西山的安平王府能攀上她家的门楣,自该感恩戴德才是。
可苏老太太心里也有几分傲气在,嫡出的孙女已为了顶起安平王府的门楣而所嫁非人,她实在不想再赔上孙子的将来。
前头的事已是她们长辈无能,往后只想着遵照礼哥儿的心意,挑个他心悦的女子进门。
即便那女子的出身低微一些,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礼哥儿欢喜,他们夫妻二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便胜过权势利益许多。
“礼哥儿与陆家小姐有了肌肤之亲,两家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苏老太太嘴里说着话,矍铄的面容里却是叹然的哀意。
许湛只从小柳儿那里听了一嘴内院闹出来的险事,却不知晓里头还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
陆梦嫣纵有千万般不好,可家世却远胜他这小舅子许多。怎么听着苏家人的口风,似是对这桩天上掉馅饼的婚事不甚满意?
许湛痴痴一笑,眸光流连在苏老太太与苏其正之中,最后因瞧见两人面容里压着的担忧后,便破天荒地说了两句抚慰人心的话。
“婉宁身子骨并不弱,此番许是被这汹涌大火吓着了,待她醒来后知晓了礼哥儿要迎娶陆小姐的好消息,定会万分高兴。”许湛笑道。
苏其正紧锁眉头,默然不语。苏老太太只敷衍地点了点头,因知晓许湛在这堆繁杂的人事前帮不上什么忙,便劝说他去厢屋里好生歇上一歇。
“姑爷爱吃什么糕点尽可与丫鬟们说,前阵子宫里还赏下了些大红袍,倒是新茶。”
许湛应下此话后,果真跟着几个身形袅袅的丫鬟去了厢屋里歇息。
打发走许湛后,苏老太太才沉沉地舒出了心间的一口郁气,凝结着的憋闷与这阴霾霾的天色交相掩映在一处,惹得苏老太太愈发伤心。
“这姑爷,是一点都不懂我们宁姐儿。”
寥寥的落寞之声从廊道飞入空旷的亭台屋舍,最后化为了比尘埃还淡漠的轻烟,转瞬便没了声息。
*
梁国公府内。
经了一个时辰的静坐,秦氏仍是未从那巨大的震烁中抽身而出。
她顾不上去料理与陆家这场无疾而终的婚事,也索性撂开手不再去管府里的中馈。
徐怀安是她怀胎十月挣命般生下来的儿子,话说的浅显一点,那便是一举一动都逃不开她的慧眼。
满京城的世家贵妇里有谁不艳羡她有个慎之这样的好儿子。及冠之年便入了翰林院,备受皇帝器重,封阁拜相不过等着熬一熬资历而已。
秦氏端坐在玫瑰纹扶手椅的身躯微微发着颤,人也瞧着没了精神,可把几位心腹嬷嬷吓出了好歹来。
“太太这是怎么了?”
秦氏白着脸愣了会儿神,等到嬷嬷们又盘问几声后,才道:“慎之去了何处?”
嬷嬷们只以为她是被安平王府的火势吓了一大跳,心下也不以为意,只道:“世子爷一回府便去了暗室。”
至于是否在暗室里静修,嬷嬷们也不知晓。
秦氏的爹爹曾被授以“英烈骠骑忠勇大将军”,她平日里为人处事时多少也有几分英锐之气。
只见秦氏立时拍案而起,只问嬷嬷们:“可是慎之带回了什么生人?”
方才安平王府的人迟迟寻不到纵火的凶手,期间虽有底下之人办事不力的缘由,最大的可能还是有人先抓走了纵火之人。
秦氏几乎震怒得肝胆欲裂。她虽瞧出了儿子对苏氏这位人妇的在意,可却没想儿子非但没有迷途知返,反而还要为了苏氏再惹出些事端来?
这些事说到底与他们梁国公府没有半分关系,这场乌泱泱的浑水之后有几路神仙各显神通,他们实在不必掺和进去。
难道慎之已对苏氏一往情深到了甘愿与玉华公主硬碰硬的地步了吗?他连梁国公府的门庭都抛之脑后了?
这究竟是何时生的情愫?又是何时慢慢长成了这般茁壮的参天大树?
“我要去暗室,悄悄地去,不许惊动任何人。”
*
过去的二十年里,徐怀安一直以为自己如外间的赞誉一般是个声名朗赫的君子。
直到他在这阴暗潮湿的暗室里觑见了正大声诅咒安平王府断子绝孙的张进。
他才惊觉自己不是个气性端容如菩萨般的人物,而是真真切切地为苏氏而伤心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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