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宁从前也来过珍宝阁几回,因她不是那等出手阔绰的买家,掌柜的待她的态度总是淡淡的,今日却格外地殷勤周到。
想来定是出自徐怀安的手笔。
坊间早有传闻,说这间珍宝阁背后的少东家与梁国公府有些亲缘。
月牙与丹蔻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苏婉宁走上通往二房的阶梯,因她怀有身孕的缘故,丫鬟们只敢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那种谨慎与珍视也让掌柜的捏起了心,连声吩咐小厮们:“快去烫了手炉,再泡了参汤来。”
苏婉宁连声推辞:“很是不必。”
掌柜的却堆着笑道:“如今时日转凉,夫人还是当心一些。”
苏礼倒是没有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放在心里,只有苏婉宁倍感惊异,心里裹起些浓厚的疑惑。
徐怀安为礼哥儿与雯姐儿牵线搭桥一事就处处透着两人不解的热情,如今更是让掌柜们将她奉为座上贵宾。
实在是奇怪。
难道仅仅是因为许湛的缘故?或是徐怀安天性就是个如此热忱又良善的人?
对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苏婉宁不忍往坏处遥想。更何况她还亏欠着徐怀安诸多恩情,怎能以恶意揣度恩人?
走进满室芬芳的雅间之后,丫鬟们扶着苏婉宁往罗榻上一座,并觑了眼桌案上摆着的食盒,惊呼道:“这是宝兴楼的糕点。”
宝兴楼的糕点也是京城一绝,听说里头的青玉糕连贵妃娘娘吃了也赞不绝口。多少人想仿出这青玉糕的口感,却也只能学个皮毛而已。
“夫人这两日害喜的厉害,正好用两块糕点垫垫肚子。”月牙笑着道,她也许久未曾出门游玩,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话音里都染上了两分高昂。
苏礼这便殷勤地打开了食盒,取了银碟来将糕点奉到了苏婉宁跟前。
“我不饿。”苏婉宁摇了摇头,许是心不安宁的缘故,并没有多少胃口。
苏礼则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说话时眸光虽落在苏婉宁身上,可整个人的背脊却紧绷成了一根线,任谁都能瞧出他此刻的慌乱来。
“公子,夫人。隔壁雅间的兰花姿态甚为妍丽,听闻公子是爱花之人,可否挪步观赏?”雅间外响起掌柜的声音。
苏礼倏地从扶手椅里起了身,无措又期盼地望向雅间外的方圆天地。
苏婉宁怜惜般地说道:“快去吧,心里有什么话都别藏着掖着,总是不能让雯姐儿恨上你。”
苏礼这才行礼告退。
他一走,本就宽敞的雅间显得愈发清透大方,左侧是临窗内室,里头似乎还摆着一架插屏。右侧则是苏婉宁端坐的罗榻,罗榻前方摆着一坛鸳鸯缸。
苏婉宁本是察觉不到内室里的异样,她也以为雅间内只有她与月牙和丹蔻。
直到她因久坐腰酸的缘故起身去支摘窗旁透了透气,这才瞧见插屏后格外朦胧的一道人影。
那人影隐在暗处,由插屏和围帐遮挡在前方,若不是她恰巧往最里侧瞥去了一眼,只怕是永远也察觉不到这人影的存在。
她心里隐隐浮起些猜测,便沉下脸让月牙和丹蔻离开雅间。
之后,她便独自一人走进了内室。
“徐世子。”她立在插屏前,几乎笃定地唤了徐怀安一声。
被识破存在的徐怀安也不见半分惊恼之色,搁下手里的茶盏后便从插屏后走了出来。
他步伐轻快地走到了苏婉宁跟前,那身玄色的对襟长衫与碧绿透亮的插屏掩映在一处,让苏婉宁生出了些陌生之感。
她与徐怀安打过许多回照面,可似乎是头一回在如此逼仄狭小的内室里相逢。
她记忆里的徐怀安总是一副清淡如风,或是温文尔雅的端和模样。眼前的徐怀安分明还是那一张堪比冠玉的俊秀面容,周身上下却笼着些苏婉宁瞧不懂的热切。
“嫂夫人。”
譬如此刻徐怀安便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苏婉宁,眸光掠过她的脸庞,寸寸丝丝都不肯放过,嘴角的笑意又柔和如春风。
苏婉宁不知晓徐怀安为何要帮礼哥儿这个忙,也不知晓他为何要躲在内室里不肯露面。
他这样的人,让人不敢冒犯,也不敢肆意揣测。
更何况苏婉宁的心里是如此地感激着徐怀安,感激他数次的出手相助,感激着他帮了礼哥儿这个大忙。
“世子爷为何不肯露面?”苏婉宁不愿拖泥带水,便直言不讳地问道。
徐怀安一眼不眨地凝望着苏婉宁,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的神色,自然也瞧见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戒备与惊惶。
一个大男人莫名地出现在雅间内室,足以惊吓到端庄守礼的她。
徐怀安不免生出两分懊恼来,也渐渐地忘了自己只想在暗处多瞧她两眼的初衷。
准备好的说辞在喉咙间滚过几遭,却是难以出口。若他说出口的话语太敷衍,会否引她生疑。
在没有把握能攥紧她的心之前,徐怀安不想将自己这见不得人的情意宣之于口。
苏氏是个如此小心谨慎的妇人,若是对他避如蛇蝎,他该如何是好?
他徐怀安不愿做没有把握的事。
“嫂夫人定是好奇为何我要帮苏礼这个忙。”徐怀安定了定神,倏地开口道。
苏婉宁从震烁中抬眸,虽一言不发,可眸子里却潋滟着被人猜中心事的惊讶。
徐怀安佯装叹气道:“我知晓苏礼与京兆府尹家的小姐两情相悦。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被迫娶陆小姐,是我拆散了他们这对苦命鸳鸯,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这般合情合理的解释,听入耳后苏婉宁也不由地松了口气。
徐怀安将她明显松懈了不少的神色纳进眼底,黑眸里攒动着流光四溢的光亮,他又道:“是我不好,唐突了嫂夫人。”
苏婉宁连忙摆了摆手,转而露出个莞尔的笑容:“徐世子于我和礼哥儿都有大恩,哪里能称得上唐突。那日……那日的事也与您无关,您定然也不愿事态发展至此,都是造化弄人而已。”
时隔两月,苏婉宁忆起那日安平王府肆意成灾的火势,心里仍觉得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她陷在对胞弟的怜惜之中,便没有察觉到身前之人已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走近了两步。
凑得近些后,徐怀安瞧清楚了苏婉宁略显气血不足的面色,以及她盈盈杏眸下突兀至极的乌青。
这些时日她应是心事缠忧、夜不能寐。
徐怀安心里不好受,偏还要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来,不敢僭越、不敢唐突。
天知晓他有多想将眼前弱柳扶风的苏氏拥进怀里。
因怕自己眉眼里流露的热切会吓坏了苏氏,徐怀安便趁着她抬眸前移开了眸光,只道:“夫人难道不好奇幕后凶手是谁?”
苏婉宁怎么可能不好奇,可好奇又当如何,他们安平王府能自保已是件幸事,又如何能为礼哥儿出这口恶气。
她拘着笑摇了摇头,或许是听出了徐怀安话里的愤然之意,便扬首朝他凄楚一笑:“即便知晓了,我与爹娘也做不了什么。索性还是朝前看罢。”
这番话既通透,又能让徐怀安明白她并不是个蠢笨之人。相反,苏婉宁心里早知晓将礼哥儿拉下水的人是朱薇县主。
玉华公主虽计毒,到底是不敢大张旗鼓地张扬到此等地步。
蛰伏在暗处的朱薇县主便将计就计,将礼哥儿推到了陆梦嫣的房里,彻底解决了陆梦嫣这号人物。
两位金枝玉叶为了争抢眼前的端和君子而不择手段、各显神通,却偏偏要拉无辜的礼哥儿下水。
也是安平王府势弱,方才能让人欺负到头上了。
正是势弱二字,让苏婉宁选择做个愚笨的蠢人,不去做以卵击石的蠢事。
习习凉风拂进内室,徐怀安在日色最璀璨顶盛时瞧了一眼苏婉宁,见她眉目舒和,嘴角的凄楚也只是一闪而过,顾盼生姿间又勾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许是“情”这一字的蛊惑,他总觉得眼前未施脂粉的苏婉宁像能吸人精.血的妖灵一般攥紧了他的心。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隐忍坚韧,她的端庄美好。
统统都是夺徐怀安命数的手段。
良久之后,徐怀安才稳住了汹涌的心潮,转而对苏婉宁说:“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子而死。请嫂夫人给我一个弥补贵府的机会。”
苏婉宁只是推辞着不肯受:“这与您没有什么关系。况且我已欠了您这么多的恩情,怎么好再恬不知耻地劳您费神费心?”
“鹰前司有个缺,我瞧着苏礼武艺高强,又是心性坚强之辈。不如让我为他引荐一番,也好让他去司前审考一番。”
徐怀安拿捏着苏婉宁的七寸命脉,将自己能引荐的最好职位抛到了她跟前。且他还考虑到了苏婉宁不愿麻烦他的心思,并未“使银子”、“用人脉”,更没有作准此事,只是给了苏礼一个去鹰前司司前审考的机会。
能不能将这职位揽进自己手里,全靠苏礼的本事。
苏婉宁也果然因徐怀安的话而震在了原地,她又是欣喜又是惊惶,经了许久的思量,才抖着嗓音道:“多谢徐世子。”
徐怀安也趁着她愣神时勾唇一笑,欢喜着自己与她又多了几缕人情往来的牵连。
*
两日后,许湛终于是登了安平王府的门,低头向长辈们告了罪,将苏婉宁接回了镇国公府。
邹氏夹枪带棒地教训了苏婉宁一通,到底是瞧在苏婉宁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没有使手段来磋磨她。
回镇国公府后,苏婉宁与许湛几乎成了一对相敬如冰的夫妻。
夜里许湛要么宿在莲心阁,要么拿了银子去外间刚置的外室那里过夜,再不济就是去樊楼花天酒地。
苏婉宁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夜深人静时总会对着清辉般的月色落下几滴泪来。
因许湛与她之间太过生分与冰冷,连邹氏也瞧不过眼去。她劝服不了自己的儿子,便日日痴缠着苏婉宁,左不过是劝她摆低身段,好生梳笼着许湛的心,省得许湛日日去外头胡闹。
苏婉宁因害喜的缘故精神不振,却还要日日听邹氏念经般的训诫,人瞧着愈发虚弱了几分。
许湛连日里的胡闹惊动了许历铮,他又与邹氏大吵一番,话里话外都是在数落着邹氏不会养育儿子。
邹氏却被他这一番话气了个够呛,哭天喊地地说:“难道我只能生出个糊涂儿子不成?当初珠哥儿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番说辞?”
珠哥儿便是许湛早死的嫡兄。
提起长子,许厉铮是又痛又怒,盛怒之下他甚至还扇了邹氏一巴掌。
邹氏因这一巴掌而病了十日,作为儿媳的苏婉宁自然难逃服侍婆母的重任。邹氏惦记着她肚子里的孩子,虽不让她久坐,却仍是絮叨着要她规劝许湛。
苏婉宁不堪其扰,又因身子实在不适的时候,便推脱了一句:“儿媳也好几日未见二爷了,二爷不大爱与儿媳说话,如今只往莲心院和外头的屋舍里去。”
谁知邹氏却横眉竖目地骂她:“还不是你没用。也不知你爹娘是怎么教的你,连笼络男人的本事都没有。娶你进门之后湛哥儿比以前更为胡闹,早知晓还不如纳个颜色鲜亮的庶女进门。”
若邹氏一味地苛责她倒还罢了,可偏偏她还要攀扯上苏婉宁的父母双亲。
孕中本就心思敏感的她一刹那便僵在了原地,嫁来镇国公府后听过的冷言冷语、藏在心里的大小委屈、夜深人静时落下的泪珠都一股脑儿地涌到了她的脑海里,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又将那委曲求全的贤妇外衣烧的一干二净。
苏婉宁重重地搁下了手里的茶盏,忽而冷笑一声道:“母亲倒是会教养儿子,只可惜养出个五谷不勤,只知床笫之事的废物来。京城里谁人不在笑我们镇国公府,我若是母亲,早已羞得连门都不敢出了。”
一席话落地后,屋内霎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邹氏瞪大了眸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素来温婉贤淑的儿媳会这般牙尖嘴利地回嘴,说出口的还是刺扎肺腑的剜心之语。
她被气了个够呛,恼怒之下便要抡起巴掌掌掴苏婉宁。
早有防备的苏婉宁往后退却了一步,躲开了邹氏的巴掌后,阴沉着脸道:“我的爹娘将我教养得极好,正经人家的闺秀也不会糊涂到嫁给许湛这样的人。他除了这镇国公府世子爷的身份外,只怕连街头街尾的乞丐都比不上。”
大剌剌地说出了憋在心口的话后,苏婉宁只觉得心里无比畅快。
她朝着面色铁青的邹氏福了福身,赶在她回过神来前先退出了正屋。
之后,月牙和丹蔻一边搀扶着苏婉宁,一边大惊失色地感叹道:“夫人……夫人……您。”
苏婉宁脚踩在抄手游廊上,眸光所在之处是湛蓝碧透的天色,一望无际的旷野里有飞鸟在自由自在地翱翔。
她被囿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仿佛是被拴了枷锁的禽鸟一般,忘记了自己也曾能振翅遨游天地。
有两行清泪不可自抑地从她眸中滚路,苏婉宁昂首挺胸地走在镇国公府的门庭之中,任凭泪水肆意,却不改脚下如风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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