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岁长
既进了宫中,马车自然是不再能行。此时正值国丧,来往的人难免杂乱,沈知弈带着宋吟秋穿行宫中小路,他本就身份显赫,再加上宋吟秋早年浸润出的矜贵之气,倒也无人敢拦。
临近东宫,沈知弈随手拉了个小太监来打听。那太监认得他,只说太子此时正在东宫之中,沈知弈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宋吟秋。
宋吟秋在一片雪白中笑了笑:“我无碍的,你能带我进去?”
沈知弈点了点头,放下心来。
他步入殿中,与往日不同,东宫之中却显得冷清,没了每日吵不尽的幕僚。
侍人低声提醒道:“主子,沈将军到了。”
宋吟辰从书案边抬头,沈知弈上前两步欲行礼,唯有宋吟秋还站在一边没动静。
宋吟秋对上他打量的眼神,不卑不亢地道,“与太子殿下书信往来已久,但这见面么……还是头一遭。”
宋吟辰瞥了沈知弈一眼,见他低身作礼,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但人又的确是他带进来的。
放眼整个大夏,敢这般与宋吟辰讲话的也没几人。宋吟辰不消片刻便明晰来者何人,他倒当真有几分惊讶宋吟秋孤身一人敢闯大夏皇宫的胆量——不过沈知弈竟与她一道来,倒是有些意思。
“远来是客,知弈,你先去偏殿候着,”半晌,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走下主位来,一面对下人吩咐道,“奉茶。”
宋吟秋毫不客气地挑位置坐了,她见宋吟辰这会儿工夫已将他上下打量好几遍,悠悠道:“怎的,太子殿下好端端的,瞧我做什么?”
宋吟辰兵来将挡:“殿下的容貌……与本宫的一位故人十分肖像。”
“是么,”宋吟秋抬手喝茶,“本宫倒不觉得,本宫与他人相像。”
她复一笑道:“想来顶多不过是他人肖像本宫罢了。”
“说得也是,”宋吟辰点了点头,“恰逢多事之秋,殿下来得突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殿下海涵了。”
“往后还要依仗太子殿下多照拂,怎能说是殿下照顾不周呢,”宋吟秋抬眼看他,“我一路行至此,听闻三皇子控制的西域隐约有不安之相——殿下若有需要,我便将南疆守备军借与殿下,可好?”
宋吟辰没想到她如此爽快地便提了结冰之事,但眼下确是急需用兵之时,他也不好拒绝。但宋吟秋实为乱臣贼子,拿出若如此筹码,只怕被她敲竹杠都算是轻的。
“殿下若是以为不够,不妨想想,从前豫王世子在位时,于北疆都做了哪些事,”宋吟秋撇去茶水上的浮沫,“户部的账银如何,殿下一查便知。更何况当年与豫王世子共守北疆的,不还有沈将军么。若非如此,想必如今,连北疆,也要拱手让与他人了吧。”
宋吟辰不动声色地听她将筹码一一摆开来,却仍有顾虑。
宋吟秋说起北疆,倒是又让他想起先帝封宗室女和亲北狄一事,此时终究在他心中生出芥蒂,而他尚未向沈知弈问询此事。
“你说的这些,我记下了,”半晌,他沉声道,“你要什么?”
“庸脂俗粉不过浮物,”宋吟秋轻缓地笑起来,“但很可惜,我并非有殿下这般从小生在金玉堆中的好命。”
她将茶盏搁回桌上,白瓷相撞的清脆正巧与应声重合:“我要拜相封侯。”
宫中一片缟素,宋吟秋踏雪行至御花园。这会子梅花还没开,唯有几支衰败的晚菊经不住赏玩,也只有青松翠柏有几分傲骨,却与当下的心境不符,一切也只是白搭。
她忆起上一次来逛这御花园,还是四年前尚未离京之时,被太后半强迫着与何家三小姐同游。如今四年过去,也不知当初痴迷沈知弈的女儿婚嫁与否?
她心里烦闷,身后却还跟着两位宋吟辰派来跟着的宫女。不过有宫女撑伞,挡一挡雪也还好。依她如今的身手,甩开两名宫女并非难事,不过翻不出花来罢了。
她思绪颇多,便未曾注意脚下物什,不经意间踩断一截枯枝,在冷清的御花园中倒显得扰人。
“谁在那儿?”她听到一个熟悉,却苍老的声音。
她有些疑心不敢认,便从宫女手上拿了伞,自往声音的来处去了。两位宫女面面相觑,却碍于宋吟秋的身份不敢追上去。
若是贵客,太子又何必让她们跟着呢?
总归是宋吟秋一人去了。绕过一片未开放的梅花,她瞧见不远处的凉亭中坐着一位身着宫装的女人——那并非是当下时兴的样式,想来应是有些年份了,却依旧显得贵气。
她的身边并没有宫人跟着,想必不会是哪一宫的小主,此时小主们大抵都在自己的宫里为往后而忧心吧。
那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半眯着眼睛朝雪里望了望。她好似看清了什么,忽地连声音也高起来:“秋儿?”
还真是熟人,宋吟秋心道。
她想了想,缓步迈入那凉亭。这等天气,凉亭中竟还是夏天的陈设,连炭火也未曾烧。她见赵太妃穿得单薄,手上也仅捧着个不大的手炉罢了,想必起不到多少御寒的作用。
她并未低身作礼,只是站定在赵太妃面前,道:“见过太妃娘娘。娘娘莫不是认错人了。”
她一袭裙装曳地,珠钗环佩,略施脂粉,与身为男子出入庙堂的豫王世子,又怎会是同一人呢。
赵太妃蓦地站了起来,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她的脸。但宋吟秋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显露出明显拒绝的姿态。
赵太妃见她躲闪,失魂落魄地垂下手臂,喃喃道:
“你是何人?你不是秋儿,你不是。”
宋吟秋颔首,道:“我不过路经此地的一位过客,并不识得娘娘口中的人,娘娘也不必将我放在心上。”
“你不是秋儿。”赵太妃说着,跌回了座椅上。她半闭着眼,一副筋疲力尽的姿态。宋吟秋分明瞧见她眼角划过的泪水,沾湿了狐裘上的绒毛。
一别数年,赵太妃——过些日子便应是太皇太妃了,瞧着憔悴了许多。宋吟秋记得,她从前不过鬓边有几根白发,却还爱美,每每梳妆定要将白发藏起,如今却几乎华发遍生,藏也藏不住了。
丧夫,丧子,又丧孙——豫王世子早不活在世上了。
深宫岁月漫长,大抵总是不饶人的。
“你不是我的秋儿,”赵太妃忽地道,她一把抓过宋吟秋的手腕,宋吟秋猝不及防,被她拉至身前,只见她几近失心疯,质问道,“你把我的秋儿、我的儿,你把他们骗到哪里去了?你怎会知道,我找他们,找得他们好苦。”
宋吟秋微微蹙眉,她想挣脱开来。不过一名老妪,断然是拧不过她。但她略一动作,从前赵太妃对她的好却忽地浮现在心头,致使她有些不忍心。
赵太妃见她不动,抓得更紧,却已经颇有些神志不清了,口中仍道:“先帝,皇上!你们……害得臣妾好苦啊!”
先前如此风华绝代的女人,竟落得此般境地。换做从前,宋吟秋大抵敷衍着安慰几句。
但如今,她却不欲再参与这些是非纷扰。
她在原地静了片刻,终是抽身,没走出两步,却听得身后赵太妃除了先前反复说的那几句,又说了些其他的话。
她蓦地起了一身冷汗。
“皇上!他是你的亲弟弟啊皇上!你的亲侄儿!”赵太妃呜呜哭了起来,“你还是殿下的时候,不是说一直保护弟弟吗?不是说要给秋儿也加封王侯?为何竟会落得此般田地?”
她的语气忽地温柔起来:“皇上打小就爱吃臣妾做的莲子羹,还缠着姐姐也学着做了与你。自从做了皇帝,许多年不曾尝了——不知臣妾的手艺,可还合皇上的口味?”
她喃喃道:“可是你做了皇上,喜欢吃什么,也不让旁人知晓了。不过……大抵是喜欢的吧。不然怎会吃下一整碗呢?”
宋吟秋顿步,听她说完这些,却是又胡言乱语起来。
不知为何,她兀地生出满心哀戚来——活在皇宫之中,哪怕母凭子贵有了依仗,却还是逃不过皇帝一句话定死生的命运,总还是孤寂的吧?
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那美稍纵即逝,最是脆弱。
“小姐回来了。”那两个小宫女见她回来,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她们摸不准宋吟秋的身份,暂且便唤作小姐,也不算失了规矩。
“小姐的衣帽都湿了,”其中一位从她手中接过伞,好生撑起来,忧心忡忡地道,“还是回东宫之中,换件衣服再逛着园子吧?”
宋吟秋却道:“回去吧。”
她说:“我有些累了。”
她现在只想逃离当下的一切。权利,地位,功名——世间人追求的一切,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史书上留名的无非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短短几句话便概括了平生,可有又来叙写其间辛酸泪?
不过满纸荒唐言。
引文出自《红楼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第66章 身世
为着各方势力的牵扯,宋吟辰真正即位,距离沈知弈归京之时,已是数日。宋吟秋听得太子即位的消息,心里估摸着算了一下,这登基大典,想必是得推到来年开春了。
她这些日子暂居京城,宋吟辰本是想着好吃好喝招待着,毕竟他对于宋吟秋,可谓是软禁不得,但总归也容不得她在宫中四处闲逛。他正为宋吟秋的住处发愁,却听属下来报说,南疆皇女跟着沈知弈回京郊的外宅去了。
宋吟辰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以为自己听岔了:“你说谁跟谁?”
那倒霉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南疆皇女与……沈将军。”
这下挺好,宋吟辰头疼地想,两个最不好安顿的人偏生凑到一块儿去了。
他转念一想,沈知弈与豫王世子早在北疆就共事已久,常得百姓赞誉,更何况他还听闻这二人尚在京城之事就在大理寺留下过案底——不会那时就成了同谋吧?
他尚且不知如何安置宋吟秋这人的身份。她算得上是仍旧在通缉的豫王世子,但豫王世子为何会是个女人?她是否真由豫王所出,而这十多年来出现在大众面前的宋吟秋究竟是谁——这些事都已无从考证。
就如同前朝旧臣不知凭着什么原因,认定宋吟秋是由大梁幼公主所出的皇女一般,宫廷之中权力斗争由来已久,诸人都以宗室谱牒奉为参照,却不料谱牒也难免有疏漏之处,真真假假反而分不清了。
更何况最令宋吟辰心动的是,宋吟秋自称握着传国玉玺。
那可是大夏一直以来被诟病非正统所出的根源。
他虽不以为立国之根本当在于虚无缥缈的信物,但总要堵住悠悠天下众人之口。而大夏又出了大梁叛乱这档子事,若非再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来,只怕镇得住一时,镇不住一世。
其实以大梁旧宗的名义对宋吟秋封王并非难事——只是大夏初改国号时未曾册封,现下却忽地册封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皇女,岂不显得大夏有几分心虚的意思?
总之宋吟辰将这事一拖再拖,宋吟秋也有的是时间陪她耗。
她的原话是,现下她身在京城,南疆的兵力可都握在大梁旧臣手中。她是能登,但南疆能耐得住多久,她就说不准了。
而沈知弈的诉求无疑是在添油加火,他道自己只求太子殿下登基后,下一道赐婚圣旨。
宋吟辰一刻也不想再与这夫妻两人打交道——赐婚圣旨?次谁和谁成婚?
岂不是要先定夺了两人的爵位,方能赐婚不可?
沈知弈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幕僚,更何况先前北疆一战,也确是应有封赏。
他上哪儿去找地来封?
然而这些问题都不是宋吟秋该考虑的。沈知弈回了东宫,还领着旧差事,辅佐太子登基,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二人都以为宋吟秋在京城乐得清闲。然而她或许天生不是享清福的命,自打方回京那日在御花园撞破赵太妃一事,她便隐隐有预感,旧日的阴影重新笼罩,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生。
宫门口的侍卫认得她是太子嘱咐过的使臣,是以没有阻拦便放了行。她撑着油纸伞穿过重重叠叠的雪。宫里的道路早被下人打扫得干净,撞上国丧,年关宴自然也是不必摆了。宫中凄清比不得别时,偶有一声鸦叫,她回眸望时,几只寒鸦振翅越过朱红的宫门。
“殿下可是寻沈将军?”东门门口值守的侍卫认得她,“太子与将军同在里屋……”
宋吟秋见他神色古怪,打断道:“出了什么事?”
“属下不知,”侍卫道,“属下方才见沈将军匆匆赶来,想必太子有要事相商。殿下不妨进屋等一等……”
宋吟秋径自越过他去了。
方走几步,她就隐约听得殿里有瓷器破碎的声音。大抵宋吟辰听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失手摔了杯子。她信步走入,一时竟无人敢拦,只听殿里有个声音惶恐地道:
“卑职所言句句属实,皆是由当地旧人传述,那人还说,殿下若不信,大可请宫中旧人来一叙,是非自当明辨。”
宋吟秋还是头一次见宋吟辰如此失态,甚至连她走进殿内也没能发现。
只见他揉了揉眉心,那一瞬间疲态尽显,但下一瞬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坚决姿态。
“宫中旧人,是谁?”
那跪在地上的太子小心翼翼地道:“那人说是,德妃娘娘。”
听到这个答案,宋吟辰深深叹了口气,他一挥手,指向殿门外:“那就去把德妃娘娘给本宫找来!”
探子应了一声,跟几个下人一起忙不迭地跑了。
宋吟秋瞥他一眼,见他仍闭目养神,便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添了一盏茶。
“殿下这又是在为何事忧心?”
听她说话,宋吟辰才注意到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出来。他对上宋吟秋的目光,又扫了一眼单膝跪地的沈知弈,冷然笑道:
“你曾道,你名为宋吟秋,是吧?”
宋吟秋一挑眉,她不知宋吟辰为何兀地说起此事来,但既如此,想必那探子来报的事当是与她有关。她还未回答,便听宋吟辰又道:
“依我看,你这名字,倒也不用改了。”
宋吟秋不解其意,不由得微微蹙眉。
顶着皇室的姓,这是何意?
“毕竟改来改去,也绕不过那么两个字,”宋吟辰一字一顿地道,“宋吟秋。”
他忽地嗤笑一声:“果真是姓宋啊。”
什么?
正当此时,那探子并着一众下人正是领着德妃回来了。德妃骤然被太子传召,一时还有些无措,她见这殿中坐的坐,跪的跪,面上神色不由得疑惑起来。
“德妃娘娘请坐,”宋吟辰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天子的仪态来,“今日传你来,不过为着一些前朝旧事,并非是三皇帝又犯了什么事。娘娘知道什么,只如是相告便是。”
德妃缓缓施了一礼,入座了。
40/43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