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磊在车里,反应过来后低头轻笑了下,紧接着跟上原瓷的步伐。
两人走进黑暗的楼层,此时已没有雨能淋到他们了。
“原瓷。”
裴郁磊叫住她。
而对方神色平淡,好似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刻。
他清了清嗓子,异常紧张:“刚上高中,开学军训那会儿。我打了场架,差点被开除。”
原瓷抿了抿唇。
终于说出口,后面的话好似也没有变得那么难了。于是,他靠在墙上,也没管墙上是否有污渍,他想努力放松身体:“打架对象是个高三的。因为有次意外,我去一家副食店买东西,买完出来偶然听见有两位老人,讨论那家副食店的老板。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那个时候,我没有那么想快点离开,就听见他们讨论那位老人靠开店养大的儿子,去了大城市没再回来,二维码是大城市儿子的,说那位老人一把年纪,还守着店,给那儿子留后路。”
裴郁磊顿了顿:“我想到了我奶奶。”
原瓷抬眸看向他——
黑暗之中,她甚至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很清楚,此刻他们都在看向彼此,他们在对视,她在听着对方的话,每一句都无比清楚落入她的耳里。
“小时候,我爸忙着实现理想事业,我妈想在结婚生子后也能追求自由,所以他们让我奶奶养我一段时间,然后都去追求自我了。”
“于是,我算是跟着我奶奶长大的。小时候,我奶奶在我学校门口卖红薯,她每个月收入微薄,我爸妈给她打来的钱她都不用。我是靠奶奶养着的。有些时候,她老人家眼睛不好,还会收到□□。”
“初中那会儿,我特别混蛋。我爸怕我考不上高中,给我买了几千只鸡,让我一个人养,告诉我这是不好里面的顶配好了。那时候我在乡下,跟个傻逼一样什么都不以为然。直到有天,奶奶身体支撑不住了,进了医院。”
裴郁磊的手指狠狠恰进自己的肉里,他第一次,这么完全地剖开了自己。
他的声音很低,嗓子听起来很哑,像是感冒了:“一个月不到,奶奶去世了。她走之前,对我说,三石要天天开心,哪怕没有那么努力也好。可我知道,奶奶也想我好好读书。”
“我明明知道……”他喉咙滚了滚,“那之后的一年,我把时间都塞满了,我爸给我请了好几个家教。那段时间,估计是我最老实的时候。”
“扯远了。”他清了清嗓子,站直身体,“所以那天之后,我考上了三中。我爸妈也都挺高兴的。那位副食店的老婆婆……就因为这个,我经常去那儿买东西,但我一直都是现金支付。后来有次,我去的时候闯见一个人,就是跟我打架那个。他趁老婆婆没注意,多拿了点儿东西,被我叫住了。那之后,你应该能猜到。”
“但实话实说一点,我那时候没动手。那男的说要去叫帮手,我也给他机会,打架也要讲个人情世故吧。结果谁知道他转头就进了教务处,说我群殴他,那时候我都还没动手。”
说到这儿,他终于有了点儿表情变化,似是想笑,但见面前这人一点不吭声,也就笑不出来了。
“不好笑啊?”裴郁磊似是自言自语,“也是,这么个烂玩笑——”
“裴郁磊,”原瓷下意识打断他,她觉得心脏那儿一揪一揪的,她其实不是个擅长温情的人,但她知道自己这一刻的感受如此清楚,似是有东西从心脏的位置破口,有些话不得不说,不说出来对方不会收手。
“我心疼你。”
我心疼你,记得那么清楚;我心疼你,明明是痛口,却还是忍痛撕裂;我心疼你,装作若无其事说出最深的伤口;我心疼你,用平淡的语言伤害自己。
第39章
裴郁磊想说的,是这么一个“烂人”,他没说出口的,他们两个都清楚明白。
沉默了会儿,裴郁磊先叹了口气:“好想抱你啊。”
话音刚落,原瓷便伸手抱住了他:“好巧。”
她仰着头,冲他笑。
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起来,这次裴郁磊的表情印在她眼里。
裴郁磊眼里带着疲惫,还有刚才的忧伤,但看向她时,却永远带着耐心和温柔。
“我不喜欢下雨天。”裴郁磊抱紧了她,“因为奶奶走的那天,就是这个天气。”
——其实退学那天也是。
“乡下经常有流浪狗,奶奶家里曾有过,后来小狗失踪了,不知道跑哪里去,怕奶奶伤心,我用存的过年钱买了只小金毛。”
原瓷突然想起他的微信头像,因为太过生活化,起初她也怀疑是裴郁磊养过的一条小狗。
“奶奶知道我的用意,照顾那只金毛的时候也很细心,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但是奶奶去世后,那条小狗也失踪了。都说动物很有灵性,我想是吧。一个周后,我被爸妈接走了,后来村里有人给我爸打电话,说找到狗了,在我奶奶家门口,只不过已经没了,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伤口,不知道跑去了哪些地方,遭受过什么,但是看走的时候表情很安详,猜想是特意回这儿找归处的。”
“是你的微信头像吗?”原瓷问他。
“是。”裴郁磊点头,“你看过了?”
原瓷很低地“嗯”了声,所以之前的流浪狗也是的……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裴郁磊,”原瓷紧了紧他,“那以后我们两个也养一只。”
说这话时,原瓷贴在他胸口处,能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声,但却迟迟没听见身旁的人开口。
过了很久,久到原瓷都以为对方没听见的时候,上方传来一句:“你不是怕狗吗?”
“养只小狗就不怕了。”原瓷冲他笑了笑。
不知不觉,裴郁磊也跟着她笑:“原瓷。”
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后面的话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什么?”
“算了。”裴郁磊一副作罢的样子。
“你说啊。”原瓷道,“最讨厌你这种说话到一半的人。”
“真要听?”
“你说。”
“你别炸毛啊。”
“谁炸毛啊?”
“你真可爱。”
“什——”
“我说,原瓷你真可爱。”
原瓷看向他,蓦地笑了下:“裴郁磊你也是。”她逐字逐句,“特,别,可,爱。”
谁料,裴郁磊只是低声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
“其实很多时候,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会很奇怪。”裴郁磊道,“但现在我才发现,这种奇怪也许就是做自己。”
“原瓷,我曾经说,这一路没什么好后悔的。但是现在我觉得,我错了。”裴郁磊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过去二十多年,我好像总是漫无目的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在我十七岁那年,我的人生从此发生了转变,真正接触到这个社会——
尽管那时候遇到再多困难迷茫,我也从未想过回头。因为我说过,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于是我让自己看着前方走,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但现在不是了,原瓷,我后悔了。我后悔那个时候没有好好读书了。”
“19岁,”他顿了下,缓缓开口,“原瓷,对你来说这是刚看世界的路口。但对于我来说不是。我的19岁,去了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也许以前跟着父母旅游过,但那时候不一样,那是我给自己打开真正人生大门的第一站。一个初出茅庐没经验的人,去别人手底下干活,怕吃了上顿没下顿,怕交不起的房租,每个时刻都在跟时间争分夺秒,听起来好像很矛盾但就是那样。怕被人抢工,怕哪哪儿做的不好。那个年龄,那个时候恐怕我得记一辈子。有一次,差点发生意外,住了几天院,被我妈知道后揪着回来了。说要给我找个正经的,我还记得我跟我老爸的赌约,没忘,就跟她别了这件事。”
他的语气很平缓,是个把自己隔绝在外的讲述者:“但我妈也让我别干那种高风险的事儿了。我也认了,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没有口头那般说出来的轻松。我都记得后来有次跟杨毅他们聚会,人都说感觉我变了,又说不上来的感觉。原瓷,我不想欺骗你。这么多年,我也清楚认识到自己身上的改变。说真的,我妈手机屏保一张是她跟我爸的结婚照,还有一张就是我高中那会儿入学的第一张校服照,那时候我还不想拍。现在想起来,我都快忘记了那时候自己是个什么样儿。但都一个混样。以前是,遇到你之前也是的。但遇到你,我生出了后悔的情绪,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好好读书。我一直觉得,路在脚下,哪儿有随便就后悔的。人就是要往前走,但我现在非常非常后悔。我有点儿想念那个时刻。”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似乎才有点情绪地哽了下。
“高中那会儿,我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了。”
直到今天,原瓷一五一十说出来,裴郁磊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击中了。
“你还要跟我养小狗。”他声音越来越小,“怎么办啊原瓷,我好像这辈子只能喜欢你了。”
“你还说要跟我一起养小狗的话。”裴郁磊弯下头,怀里的人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这话说了就收不住了。”
养小狗,只喜欢你,是意味着要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巷子里黑漆漆的,但裴郁磊的眼睛却很亮,让原瓷不禁想到了“小狗”这么个词。
现在的裴郁磊,让原瓷不自觉联想到在下雨天被淋得湿漉漉的小狗,现在好像还在对她摇尾巴一样。
过了会儿,“小狗”的“尾巴”又耷拉下来,垂头丧气般:“高中那会儿,我们班有个学生,不是很受欢迎。”
不知为什么,原瓷便想起高中遇见过因打架而智力出问题的一名学生。
想起来,她也听说过是和裴郁磊一个班级。
“那会儿他被安排跟我同桌过一段时间。就是在那期间,我们班有个新来的老师,据说是什么大学的研究生吧。来这儿教书,还教的是我们这样的学生,心里挺不服气的。”
“他教的是英语。那时候,我英语特别差。有次,我那位同桌就被抽到学号去读自己写的作文,结果一磕一巴的,被有的人笑话。那个老师也跟着嘲讽过两句。”
那个下午,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以为永远也不会后悔的下午。
“我那天打球输了,心情本来就不太好,怼了人几句。”
真的是因为打球输了心情才不好的吗?原瓷皱着眉看他,答案了然于心。
“后来,那个老师念了我的英语作文,标题是英语栏目小组征集梦想。”说完,裴郁磊发出轻蔑的笑声,但表情却没有笑意,“也怪,我现在还记得。”
裴郁磊英语不好。他没什么基础,但也的确没在这科目上花过什么心思,自然而然分数也上不去。
但是那次的作业,裴郁磊却意外“心情很好”地去完成了。他一笔一划认真写,不会的单词就去查阅,写完后作文字数还超了二十词左右。
但是那天,在他的同桌被抽上去,用着根本不能称之为普通话的语言磕磕巴巴念了一句话之后,底下便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而那位英语老师也没有管理纪律,反而语气嘲讽:“念得清楚吗?不清楚就下来。”
同桌自是满脸羞愧,真迈出下台的步子,又被老师叫住:“我都这样教了,还学不会就回去,不知道来浪费什么时间。”
话到这里,那人自是不上也得上了。
然而,当他继续念着的时候,那名老师拿出手机,录起了像:“一会儿你自己听听,念得什么鬼东西。”
就在这时候,一直看着窗外昏昏欲睡的裴郁磊站了起来,那时老师就站在他旁边,所以在他站起来的同时,十分顺手拿过那老师的手机,边操作删掉视频边道:“老师,玩笑话也就此为止了吧。”
那老师看见裴郁磊这样,最开始是惊讶的,平时裴郁磊便不怎么听课,也没见他在课堂上张过嘴,这一系列动作,倒是让他先愣了愣。
随后想起周围人对裴郁磊这“不听话”学生的评价,又看看全班同学都朝这边看来,他顿时底气上来:“谁让你扰乱课堂纪律的?”
“我道歉,但是老师——”裴郁磊没什么表情,话里也丝毫看不出道歉的诚意,“如果收不住场,这课堂纪律真真打乱了,受影响的是老师你吧?”
这老师虽是刚任职不久,平时心高气傲惯了,自是见不得被自己的学生“提醒”。
“裴郁磊,我要是你我都不好意思在这说话。看看你的成绩,你的作业,你自己写的什么东西?”
说着,老师便让课代表在作业堆里找出他的作业本。
英语老师也被他气疯了,当着全班学生的面,一字一句念着作业本上的内容:“I want to bake sweet potatoes when I grow up.”
那老师讲他的作业本扔在桌上:“我长大后想烤红薯。裴郁磊,这么一篇作文你还写完了?”
“老师,这篇作文是有错误吗?”裴郁磊问他,语气很冷。
的确有语法错误。
“如果有错误,我会修改的。”
“是修改的问题吗?!”英语老师提高了音量,“会不会好好写作文?你是要气死谁?!”
“作文题目不是我的梦想吗?”裴郁磊和老师对视,一脸不服输,“如果是语法错误,我认,但如果是题材错误,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读这么久书是教你这样写的?烤红薯算什么?!你写这么个破东西谁要看?!”英语老师拍了拍讲桌,说着便拿起一旁的戒尺,“我是不敢打你,大少爷嘛,家里有财产继承。”
听到这儿,裴郁磊笑了笑,从位置上向前走动两步。
英语老师以为他要动手:“你,你干什么?”
裴郁磊很轻的笑了下,眼神却冷得很。他将自己的作业本拿了起来,然后摔门而出,丝毫不管身后人的怒吼。
之后的事,便是那老师报给了班主任,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说是裴郁磊辱骂老师,不尊师敬长,要求请家长,上报教务处。
王焕之没办法,只得先稳住英语老师这边,然后给裴郁磊爸妈打了个电话,请人来一趟学校,这家长也老实地在半小时之内便风风火火来到学校了。
当时,裴利州压着裴郁磊,让他给人道歉。
偏偏裴郁磊骨头硬,脾气倔,谁也拿他没办法。
那英语老师更是添油加醋,对裴郁磊进行一番“未来论”:“这样的孩子,我是教不好。王老师,您换人来吧,我也跟学校申请。我就不知道,怎么说都听不进去。也是,一辈子也就烤红薯那么个梦想了。平时成绩差也就算了——”
“成绩差怎么了?”
裴郁磊向前走了两步,那老师便连连后退,指着他:“你,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你还要干什么?!”
裴利州把裴郁磊拉回来:“你给我老实点!少说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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