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礼走到上面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了,可他还是先急忙走到道济大师身旁,仔细的牵起师祖的一只手。
道济大师一黑一灰的眼睛从徐瑾脸上缓缓移过,最终定格在那死死抱着徐瑾小腿不放的猴子身上。
枯皱的脸上似乎裂开一丝微笑,又渐渐隐去。
“阿弥陀佛,老衲替这天下苍生谢谢徐施主。”
徐瑾嘴角一勾,这老和尚果然什么都知道,怕是在这里等得心急,担心她毁了龙脉,但又进不去山灵之地,只能苦苦守在这里。
圆礼不明白这中间的关节,但不妨碍理解这是一句夸人的好话,圆溜溜的大眼睛奕奕有神的直往徐瑾身上飘。
徐施主是个好人呐!
“大师不用谢我,它已经谢过了。”
还给了一堆海碗大的极品灵芝。
“不过这京城大师就不管管,他们说您是得道高僧。”
最后两个字徐瑾说得极重,边说边盯着道济大师的表情,可惜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连个褶子都没动。
“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切自有轮回,不过目前夏朝国运未散,还不到那时候。”
徐瑾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和尚说话都是这样的,一个结套着另一个,虚虚实实,没什么实在。
“不过我这人可不看什么将来,我信得是此时此刻,要是那群人不让我们好过,我不介意在他肚子里养个蛊虫,烂个肠破血流。”
圆礼觉得自己要收回刚刚的想法,徐施主好可怕,他都觉得自己的小肚子要疼了。
道济大师表情依旧,浑浊的眼睛远远的望向下面不断翻滚的黑色雾海,思绪被那狂风一层层吹向天际。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这天下该是谁的,一切早已注定,即使中间走错了路,终会回到正途。”
当年的他做出了选择,现在轮到他们了。
徐瑾往回走的时候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老和尚的话,走错了路可终究会回到正途,难道指的是皇位会回到夏朝正统血脉手上。
“你到底要看我几次?”
朱墨在徐瑾那飘忽的眼神再一次移到他脸上时,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那老秃驴和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一次次盯着我看,难道我比顾元景好看,你后悔了。”
“了”字还挂在嘴边,朱墨的脸上却是一副讽刺的颜色,让人看了很不爽。
要是别人也就立马收回视线了,徐瑾却反其道而行之,干脆停下脚步光明正大的盯着朱墨的脸,连一根睫毛都不放过。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话一问出,指挥史大人心里就后悔了,根据多次嘴仗的经验,那人嘴里绝对吐不出象牙。
“我在考虑,让一个皇帝当面首的可能性。”
朱墨的脚正好踩在一块石头上,差点翻了一个跟头,转过身一双凤眼阴森森的盯着徐瑾。
“如果我是皇帝,信不信我第一个就杀了顾元景。”
顾璨见到父亲永宁侯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眼前那个胡子拉渣、脸色憔悴,身上绑着的白色布条正不断透出红色的人,是他那个平时儒雅温文的父亲。
“你来了,长安城怎么样了,你母亲还有你大哥都还好吗?”
母亲二字瞬间让顾璨红了眼眶,顾勇敏锐的察觉到顾璨情绪的变化,内心一个咯噔,脸色大变。
眼风扫到后面的清风明月等人皆是一脸哀痛的表情,顾勇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一片红色氤氲蔓延,他对着顾璨招了招手。
“你母亲怎么了?”
顾勇至今仍不敢相信挚爱的妻子已经离开了他和孩子们,前几天全家和乐融融的景象仿佛仍停留在脑海中,谁知一瞬间变成了无数碎片,再也拼不起来。
顾勇心中的悲愤无处可泻,他昨晚也在城外遭到了伏击,数枚暗器击中要害,要不是被庞统领的人救下,可能也折在那里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现在妻子不在了,那件事只有他能做,曾经应下的承诺,那个守了一辈子的秘密。
“你母亲身上的那串璎珞有没有给你?”
沉浸在伤心自责中的顾璨愣了一下,好久才反应过来父亲问到的那件母亲常年挂在身上的饰物好像在当时被成嬷嬷一把塞进他怀里,然后……
当时太混乱了,顾璨是被打晕了带回永宁侯府的,醒来后只记得母亲的死,伤心欲绝,哪里还顾得上那件饰物。
他转头看向立于帐边的清风和明月,清风接到二爷的眼神立马说道:“奴才记得,是那条嵌红宝黄金璎珞,二爷在府里宽衣上药的时候奴才取了下来,后来和伤药一起放在了荷包里带了出来。”
“在农庄的时候,用了伤药,后来荷包就一直在那房间里没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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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没想到说了那句话之后,第一个给反应的居然是那只猴子,站在块石头上,高高举起两只爪子,龇着牙,作出认为最狠的表情,对着他恶狠狠的喷出一口热气。
朱墨惊讶了,当时庄子上在任何人跟前都努力展示埋汰顾元景的丑猴子,现在居然是那么的维护他。
此时此刻,一双爪子怒向胆边生,蠢蠢欲动的想往他头上来一遭。
“你要是真想,当时也不会救他了。”
那时候徐瑾在城墙上瞧得清清楚楚,有好几次突破重围的长剑从斜里向顾璨背后刺去,是朱墨挡住了它们。
所以,有时候人不能光看表面,嘴里狠不代表内心坚硬,就像刺团,满身尖刺内里却是一片柔软。
朱墨把头一转,似乎这样就不用看见某人怜悯的眼神了。
阿乐还努力的举着爪子:不许瞧不起猴子!
颠颠的小猴儿一个不稳当从石头上滑了下去,正面朝下,“咔嚓”,极轻的金属声,但仍逃不过在场三人的耳朵。
金毛大王摔晕了,趴在地上抬起一张懵懵的毛脸,似乎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丢脸,抖了抖长尾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坐了起来。
这时候徐瑾才看见阿乐脖子上的红宝石似乎开了一个口子,蹲下身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个璎珞居然是个机关。
刚巧阿乐摔下去的时候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子磕到了关节处,璎珞一分为二,里面似乎露出了黄色的布块。
阿乐的金链子太多,顾璨、长公主、顾大哥还有朱墨都给过,匣子里都快装不下了。
对于这条金链子,徐瑾完全没有印象,但隐约有些熟悉,似在谁身上见过。
不管里面是阳谋还是阴谋,徐瑾小心的取出布块,一眼认出那是蚕丝织造的,手艺极好。
朱墨对猴子的东西没兴趣,却见徐瑾在打开之后神色就逐渐肃穆了起来,似乎连呼吸都听不见了。
愣了半晌,徐瑾才上上下下不落所有的看完上面的东西,随后立马回忆起这条链子的来路。
“藏宝图?”指挥史大人颇有些凉凉的问道。
徐瑾不知作何想,伸手大方的把那布块递了过去。
朱墨随意的接过打开,完全没注意到徐瑾的眼底闪过一丝古怪的意味,而后沉默了。
“你就这么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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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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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某一天,徐夫人问起女儿关于那一天的情景,为什么在那种状况之下仍选择把真相告诉那个人。
“或许他是有些阴晴不定,手上沾了很多鲜血,但他的心底仍然有一条底线存在,我不能评判他的好坏,否认他做过的事情,但是至少他做得坦荡。”
“他没有错,他从一出生起就被人推着走了一条最艰辛的路去证明自己,他应该知道那些秘密,而不是在最后被人告知。”
顾然处理外务一向得心应手,哪怕在最慌乱最悲伤的昨晚也强忍着一切心绪,镇定的安排了众人的去向,而今却被京城的密报和徐瑾的证据,一前一后,一惊一震,炸得失去了以往的分寸。
先是飞鸽传书带出了今日众大臣逼宫见到了皇帝和皇后,皇帝已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而苏皇后却传陛下口谕,将皇位传给了怀王朱墨,而后遭到了亲儿子的拳打脚踢,生死未知。
就在所有大臣心绪未定的时候,礼部左侍郎张恒远突然站出来交代怀王朱墨并非先太子妃之子。
当年先太子妃张氏在先后宫中产子,其母张老夫人一并在场,那孩子一出生就脸色铁青没有气息是个死胎,一切都是唐侯爷筹划多年妄图欺瞒皇帝,以私生子冒充皇室血脉。
这一番变故打得众人措手不及,也让顾然看到了苏子义的老谋深算,或许他早就计算到了皇帝的每一步,提前祭出了张侍郎这张牌,抹黑怀王身世,这样谁也不能与大皇子争皇位。
直到那一刻顾然都没有怀疑过朱墨的身世,能让他母亲安昌长公主都没有提出反对而封王的人,这身份绝对确认无疑。
然而转眼真相就是,不知何时出去回来的徐瑾三人,在一只猴子郑重的目光下,把一串红宝黄金璎珞和黄色蚕丝布交到了顾然手上。
徐瑾走了,她要洗去一身泥巴。
朱墨走了,反正这些都与他无关,现在就更没关系了。
阿乐也走了,它需要休息,更需要一条新链子来慰藉它的小心灵。
徒留下顾然一人在打开后,颠覆了他以往所有的人生。
明黄色的丝绢布,右下方盖着一个红色大印,里面是八个鲜红的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旁边还有一个小印,“永璧”。
满目铁画银钩的字体叙述了一代帝皇深深的痛苦和无奈,当年的真相缓缓展开。
先帝泰和,字永璧,在痛失长子长媳后,嫡长孙早产出生呼吸不畅、满身通紫,命在旦夕,而朝廷内暗涌不断,为保长子血脉,泰和帝亲自求上皇觉寺道济大师勘破天命。
在道济大师付出一眼失明的代价下,改动长孙命格,恰安昌长公主与驸马携子回京途中,长子染恙不治身亡,随将长孙托付于长女安昌,隐于勋贵。
泰和帝深知自己身体状况不良无法长久,为防止有心人在长孙平安长成之前挖出秘密,另安排心腹唐恩平并原坤宁宫宫女于秋月,另于外抚养一子为替身。
所有的一切在顾然脑中仿佛一幕幕、一场场的轮换着,他仿佛看到了哀痛欲绝的泰和帝,还有满脸坚毅的母亲。
手掌中的璎珞似乎还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柔触感,但顾然却潸然泪下。
在你不知道看不见的时候,有无数人为了你付出代价乃至牺牲。
顾然人生中第一次动摇自己是否值得他们这样做。
而此时正在长安城皇宫内布置下手的广陵侯苏子义站在高高的白玉台阶下,下面是一块巨大的双龙戏珠白玉壁,两侧是汉白玉铺就的台阶,每一阶都站着锦衣卫。
从此处眺望,皇城内外气势磅礴,至高权利尽收眼底。
“你做得很好,这天下有舍才有得,站在上面往下看,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苏子义对于张恒远在殿内的表现非常满意,唐墨是真是假不重要,他说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明靖帝以为那样就可以摆他一道,实在是太愚蠢了,当年他能把他送上皇位,如今也可以把他拉下来。
这一份血脉对于他苏子义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庶”字而已,容他喘气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苏子义两步之遥的后面,张恒远面无表情的恭敬站着,淡淡日光下,眼角是一道道深深沟壑,发顶已然是一片白色。
前面人转过身拍拍他的左肩,“本侯都记着,待功成一日,这内阁必有你一席之地。”
声音随着呼呼风声越飘越远,石青色的官袍在长长的甬道上,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双眼无焦,无悲无喜,走着一段早已无法回头的路。
初一拿着一块帕子正轻柔的擦拭着小姐湿漉漉的青丝,偶尔抬眼看到小姐闭着双目,仅微微蹙起的眉心显示出她的思绪不平。
徐瑾虽然揭破了顾大哥的身世,但没有立时探查顾大哥的心情,有些话只有顾侯爷和顾璨可以说,要是长公主还在就好了。
顾然的身世跌宕起伏,那唐墨就真是一言难尽了,原本遭人遗弃的婴儿被人养成一个替身,幸或不幸,谁也说不清。
徐瑾缓缓睁开双眼,突然想起了道济大师,原来大师替先帝守口如瓶二十年沉寂在寺庙之中,或许是早料到了这一天,勘破命运的代价。
泰和帝生前布置了那么一大盘棋,可不是为了让嫡长孙做个普通世家子的。
也正因为顾大哥,她和顾璨才会相遇相知,仿佛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
这一切终究会有结局。
“小姐,小姐,秦毅他们回来了,还有顾侯爷。”
如娜依旧是咋咋呼呼的性子,庄内紧张的气氛倒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这也挺好的,徐瑾一口呼出心中纷纷烦扰,露出隐隐的梨涡。
顾璨有些懵圈的盯着上面的一字一句,而后不敢置信的看着父亲和大哥,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出声。
永宁侯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个秘密,他和长公主守了整整二十年。
顾璨忽然想起每年的八月初九,母亲都会去寺庙呆上一整天,风雨无阻,而那天或许是,是他那从未谋面的哥哥的忌日吗?
“当年先帝留下这份密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证明伯安的身份,当年情势太复杂,先帝怀疑昭华太子之死不是那么简单,但当时南边大旱颗粒无收,大量流民居无定所,北方匈奴攻打,战事胶着。双方夹击之下,即使先帝有心也无力。”
“何况先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剩下的皇子他一个都信不过,宫内虽然清扫了一拨人,但是你母亲还是难产去世了。道济大师说要让你平安顺遂长大,就必须先放弃身份,待来日必回正统。”
“其实这么多年,我和你母亲已经不报什么其他奢望了,只希望你能平安富贵一生,但没想到,没想到”
顾侯爷再也忍不住右手掩面,阵阵破碎的哽咽声从指缝中渐渐漏出。
徐瑾进来的时候,父子三人俱是红着眼睛的围在一起,屋内弥漫着浓浓的哀伤。
她的左脚在门槛处顿了顿,而后落在了里面。
顾勇听到动静抬起头,还没来得及收敛情绪就道:“阿瑾,谢谢你!”
如果不是徐瑾,两个儿子也不会好好的在这里,重要的是徐瑾找到了当年苏子义等人谋害昭华太子和武义侯的证据。
“事不宜迟,长安城不能等,要商讨一个对策,苏子义大逆不道混淆皇室血统,妄图摄政,绝不能放过。”
“不管是为了先帝,还是为了社稷,你都不能放弃。”
最后一句,顾侯爷是对着顾然说的,他知道伯安的顾虑,但现在伯安却是皇室唯一的血脉了,先帝临终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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