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焦灼而漫长。暑热渐尽、蝉的聒噪声终于低下去的时候,玉锦等到了一封信函——来自本省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考上大学了,成为新闻系新闻传播专业的一名天子骄子。
祖孙俩喜不自胜,奶奶更是恨不得让整个小城六十多万人都知道这件事,她高调地在众人嫉妒或艳羡的眼神中跑动跑西,给玉锦张罗入学要带的东西。临近开学,又不顾年迈体弱,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陪玉锦去学校报到。
一切就绪之后,要分别了。
这是玉锦18年来第一次离开奶奶,那种感觉是复杂的,她不忍看到奶奶瘦削的脸庞,满头的白发,不敢想象她独自一人回去的路上该如何恓惶,但另一方面,她又为即将开始的独立生活满怀欢喜与憧憬。
凡有边界处,皆为牢狱,谁能说奶奶的爱不是牢狱呢?尤其是她们这种紧密“共生”的祖孙关系。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细小的,很私密的,也必须让奶奶知道,她犹如生活在聚光灯下,而这聚光灯,不强不弱,就是一个老人的目光。她的奶奶,一人能抵百万兵。
上中学的时候,奶奶是去学校走动最勤的家长,玉锦猜她进校门的时候,线条前凸的下巴一定扬得很高,因为半个中学的老师,都曾是奶奶的学生。所以,玉锦每次考试成绩如何,和哪个同学说话说得多了,身边亲近的同学有什么长处,又有什么毛病,奶奶全部了如指掌。
下雨天,别的家长进不去校园,奶奶可以,在教工楼的一角,拿一把伞,一件外套,静静地等玉锦,旁边陪站的,不是教导主任就是某个教研组的组长。
春秋两季,学校往往组织郊游,这个时候奶奶就如临大敌,在她眼里,离了她视线的地方都充满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就等同于危险。所以,如果郊游的时间超出了预期和家长沟通的时间,那么,整个郊游的队伍就会在入城的路口看到一个老太太踮着脚尖、翘首以盼的身影。
现在,这种令人感动却也让人喘不过气的关系,终于要暂时告一段落了。
她目睹奶奶上了长途汽车,车子越开越远,出了车站,消失在乱哄哄的车流里,她的眼泪掉下来,滴落在车胎碾起的尘土里。但是,很快,面颊上的泪水被擦掉,一转身,她就钻进旁边的小超市,一口气买了5瓶橘子汽水,这是她的最爱,立秋一个多月了,如果奶奶在,是绝对不允许她喝汽水的,但现在,她自由了,解放了,成为自己生活的主宰,她想喝几瓶就喝几瓶!
其实,有个隐秘的念头,她一直不敢深想,她不知道自己拼了命也要考上大学的目的,是真的为了博个好前途,还是为了挣脱奶奶的束缚……
大一上学期的生活在新鲜和懵懂的交织中很快度过,到了下学期,玉锦发现了一个问题:宿舍的8名女生,有一半已经有男朋友了。
剩下没有男友的4个人,有一个是假小子,头发和男生一样短,有一个很胖,体重150斤,还有一个整天看《心经》,谁也不理会,剩下的,就是周玉锦了。
她不丑,不胖,没打算终身不嫁,性取向正常,可就是还没有男朋友。
其实有没有男朋友这件事也挺无所谓的,谁说男朋友就是大学的标配来着?可当身边正常点的女孩都开始有人约会的时候,一个容貌漂亮、各方面都优秀的女孩还单着,这就有点让人费解了。
是自己没有魅力吗?玉锦后知后觉地从学习中抽离出来,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平心而论,她还挺渴望有个男朋友的,记得上小学那阵儿,她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好像是说,”我的意中人,是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这句话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里,现在她正值青春绽放的好年华,但意中人在哪儿,别说五彩祥云了,连一片瓦块云都没见到过。
她把这个疑问告诉了假小子朱梦圆,绰号朱朱的,朱朱很笃定地一挥手,说道:“知道为什么不?因、为、你、不、够、骚。”
彼时玉锦正靠在床头吃妙脆角,听此言她猛地一惊,妙脆角的碎屑被吸进气管里,她连续咳嗽起来。
朱朱摇摇头,一边给她拍背,一边继续阐述自己的理论,“骚者,并非浪荡也,而是要妩媚,有女人气息,并且姿态要低,让男生敢于过来献媚,不至于吓到他们脆弱的自尊心,从而止步不前。”她顺势挑起一缕玉锦的齐耳中发,“连个羊毛卷都没烫过,头发比二食堂的挂面还要直,你这种清冷型的冰山美人,男生对你是有贼心没贼胆,这不行,你得给贼留道门,让贼能进来。”
“我没有冷吧?我觉得自己很温暖啊。”玉锦止住咳嗽说道。
朱朱摇头,“你是冷而不自知,比着风骚更差着十万八千里。”
“说什么哪。”已经谈上恋爱的室友宋款款恰巧进来,对朱朱的高论听不下去,“你谈过恋爱吗,就瞎指挥,再说你怎么知道贼没进门,你把方载置于何处?”
方载是物理系大二的学生,山东人,外形颇有山东大汉的气质,身高1米85,国字脸,笑起来很阳光,他是玉锦在校广播站的“同事”,两人被分在一个组,经常一起采写校园新闻。
“别瞎说,别瞎说,都是正常的工作关系,这要是传出去,更没男生敢来找我了。”玉锦连连摆手。
“啥工作关系啊,一周来找你好几次,这要是为了工作,那他比系主任都敬业了。”
“不不,系主任都快退休了,那能比么,肯定是比校长还敬业。”
“方载不错呀,你还想啥,你要是不收,我就把我现在这个甩了,等我收了他,你千万别后悔啊。”
女孩子们热情高涨,不顾玉锦的白眼,嘻嘻哈哈地乐成一团。
话说到这里,就回不去了,自此之后,方载的名字成为常驻宿舍的头号嘉宾。
其实,方载是个挺好的男生,热情开朗,对人很周到,可玉锦从来没有往其它地方想,或者说,对方载,她体会不到书上说的“来电”的感觉。可现在,大家总把她和方载的名字连在一起,这让她觉得有一点点好笑。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方载来找周玉锦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玉锦宿舍楼后面有一个小花园,方载常常在午后约玉锦去那里,拿一张报纸铺到长廊的座椅上,两人坐下,然后他掏出一个录音笔给玉锦,里面都是他采访的录音,“我明后天有实验课,你来执笔吧。”他说。
玉锦快进着大致听一遍,有弄不清楚的地方就问方载。有时候是玉锦采访,方载执笔,两人在一起商量写作要点,配合很默契。许多采访稿就是在这午间的阳光中,在植物气息的晕染下磨合出来的。
大一快结束时,在小花园里,方载和周玉锦完成了学期最后一期稿件的探讨。收拾好东西,方载忽然叹了一口气,“开学我都大三了,时间过得真快。”
谁说不是呢,玉锦点点头。
方载看着她,“你都大二了。”
这不是废话吗?玉锦有点奇怪地看着方载,不明白他哪儿来这样的怅惘。“对呀,怎么了?”她问。
方载收拾起自己的目光,在T恤上抹掉手心的汗,朝玉锦伸过来,“没什么,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玉锦伸出手,和他握在一起。
方载大方地挥挥手,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大一暑假,玉锦回到自己家,在枯燥的蝉鸣声中昏昏欲睡,她想念学校的热闹喧嚣,相比之下,家里确实太安静了,安静得连空气中的浮尘都能看得见。
一天,奶奶买菜回来,顺道从报箱里取报纸,等她坐在沙发上,戴上老花镜,打开那一卷报纸的时候,从里面掉出来一个东西,一张明信片,印着泰山风光的明信片。收信人是周玉锦。奶奶仔细端详着,明信片的背面写着一行话,“夏日炎炎,遣清风为你送去问候,祝笑口常开,快乐常驻!”落款是一个字:方。字迹刚劲有力,显然出自男性之手,
奶奶把正在卧室看书的玉锦叫出来,给她看明信片,“这是怎么回事?”
玉锦接过去,“哦,这是我同学,山东的。”
“男同学?”
玉锦沉默着点头。
果不其然,奶奶的脸色有些变了,“山东的,给你寄这个干什么?”
玉锦挠挠头,“放假了嘛,好久不见,发个本省的明信片,也挺有意思的。”
奶奶一双眼睛从老花镜上面盯着玉锦看,问道:“就是同学关系?”
玉锦的脸热了起来,“是啊,就是同学关系,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奶奶削薄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一句:“你这么小的年纪,什么都不懂,可不能谈恋爱。”
……玉锦无语了,她真想告诉奶奶,她已经是宿舍“剩女”,其他女生整天和男朋友逛街看电影的时候,她只能和朱朱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打个扑克牌,互相往对方脸上贴贴纸条什么的,无聊透了。但她什么都没说,一句辩解都没有,她知道奶奶是个疑心很大的人,越解释越容易引发她的怀疑,何况自己也并没有谈恋爱啊,所以她抿着嘴唇,默默地回到卧室看书,顺便戴上了耳机。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家里电视换台的时候,总会停留在女大学生被人骗之类的社会新闻上,或者,桌上出现一本摊开的杂志,内容十分狗血,像“婆婆小姑子齐上阵,远嫁女双拳难敌四手,婚姻幸福开始黯然结束”之类的,玉锦明白这是奶奶故意给她看的,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方载只是和她来往略密切的一个普通同学而已,她已经很保守很传统了,还要怎样?
她痛苦地把头埋进枕头下面,期盼这个假期尽快结束。
大二开学,她见到方载就说:“谢谢你的明信片,我也去邮局看了,想给你回一张,但我们省没有特别厉害的地标性风光,那些明信片又都做得小里小气的,最后只好放弃了。”
方载很高兴,“别客气,我给广播站要好的同学都寄了一份,欢迎你们到泰山玩,我给你们做向导。”
玉锦点头,心里暗暗地舒了口气。这样最好,她要的“电”还没来呢,在此之前,她可不想和男同学之间传出什么花边绯闻。
过了国庆节,玉锦接到奶奶的电话,说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想到省城来做检查,玉锦吓了一跳,赶忙在学校旁边的招待所订好了房间,让奶奶尽快过来。
检查的结果,是慢性糜烂性胃炎,也算是老年人的常见病了。既然是慢病,还需要慢慢调理才行,可奶奶的决定让玉锦吓了一跳,她说,省城好医生多,她也早就退休了,现在玉锦在省城上学,她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事,还不如在这里租房子住下,慢慢找医生看病。
玉锦的内心顿时响铃大作,她肯定是心疼奶奶在先,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必要这么做吗?”,她手揪着裤缝,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还从来没有对奶奶说过“不”字,直到把裤缝揪出皱巴巴的一个三角,才憋出来一句话:“租房需要花不少钱呢。”
没事。奶奶说,自己退休工资还可以,再说玉锦的学校不是在郊区吗,郊区的房子没那么贵。
玉锦就哑火了。
她心事重重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朱朱,预感到未来大事不妙。朱朱一连问了好几个“Why”,玉锦把明信片的事也说给她听,朱朱摇头叹气:“你奶奶来肯定是为了监视你,她怕你和方载真的谈上恋爱。”
玉锦黯然,她何尝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和奶奶生活了十几年,奶奶那点心思她是最清楚的。
“其实方载也不错呀,你奶奶为什么不同意呢?”
“她觉得我年纪小,不能谈恋爱。”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见了方载,会不会改变主意呢?那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国字脸,哪有老人不喜欢的?”
玉锦急得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可饶了我吧,那我别想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朱朱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表示不理解。
玉锦不再解释,朱朱出身一个开明的家庭,父母健在且年富力强,怎么能明白这种拧巴的亲情关系呢?
她只有仰天长叹的份儿,本以为考上学,自己就自由了,哪知道舒心的日子才过了一学年,奶奶的“追魂夺命剑”就杀过来了。
奶奶是个行动派,很快在学校附近找好了房子,住了下来,顺势地,“追魂夺命剑”第二招就杀了过来:奶奶要求玉锦晚上回去,和她一起住。
那可不行!玉锦小心防御着,“学校有纪律,本市的学生只有等到周末才能回家,这样省得跑来跑去的,安全也有保证。”
有什么保证,他们能保证什么,奶奶不高兴。后来大概也去别处打听了一下,还是妥协了,“那你周末回来,嗯,周五下午放学就回来,周末住家里。”
“我周六回来陪您一天行不行?我们周末还有好多活动呢,有时候还想去图书馆看看书。”高压在前,玉锦的声音都变得没有多少底气。
奶奶脸色瞬间又拉了下来,“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成天参加什么活动。再说,我现在身体不好,还指望你回来做点家务呢。你都19了,还这么不懂事?”
这话说得就很重了。玉锦脸色通红,什么也不说了。提到身体不好,那就是死结,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从此,玉锦开始了周末回“家”的生活,奶奶还和她小时候一样,风里雨里,坚持不懈地做一日三餐,玉锦要帮她做家务,一伸手,便被她挡了回去,玉锦很泄气,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说什么回来帮忙,鬼才信呢。
不久,奶奶“追魂夺命剑”的第三招就又杀了过来,她要玉锦辞掉校广播站的“工作”,专心学习。
不行!玉锦的火气腾地一下就被点燃了,斩钉截铁地说:“我在广播站干得好好的,上学期期末还给我评了个先进呢,为什么要辞?再说,现在找工作很看重学生的实践经验,校广播站就是最好的地方,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想进去,我要是出去,再想回去可就难了。”
“你是学生,学生只要学习好就行了,别的都是点缀。”奶奶端坐在沙发上,缝她自己的一件旧秋衣,边做活儿边说玉锦。
“才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进攻让玉锦无法忍耐,奶奶这个教师的职业真没有白做,这所大学里有几个老师是同乡,自然也是奶奶任教的那所中学毕业的,有一个还是奶奶教过的学生呢,让他们帮忙打听姓方的男同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这种“打听”已经如影随形十几年,她受够了,有什么不能直接问她的,要费尽周折找个外人去问的?
她决定撕破窗户纸,站直了问奶奶:“您是不是打听过方载了?他是在广播站没错,可我们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您为了这个让我离开广播站,我绝对不答应。”
奶奶有点意外,“翅膀硬了,敢跟奶奶说不了。”
她放下秋衣,摘下老花镜,看着玉锦,眼睛里透出锐利的精光,丝毫不像她那个年纪的老人,“对,方载,他叫方载,好像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是,锦锦,他家在外省,你们万一发展成恋爱关系,你就有可能跟着去他那个省份,奶奶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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