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一个迎来送往、活色生香、醉生梦死的秦楼楚馆,如今倒成了一个天天烧香、人人三句不离口阿弥陀佛的“尼姑庵”,实在好笑。
……
……
人心不安之际,眼下又到了端午节下。往年到了此时,女儿河也是颇为热闹,但今年却因那“冤魂索命”一说闹得人心惶惶,也都无心过节了。倒是那辟邪的艾草卖的甚好,家家户户门前都插满了草人。
虽说整个楚云阁都消停了许多,但若论最清静之处,还数原本最为热闹的凤凰台。
自蕙兰带着碧桃的骨灰离开后,陆丽仙一下子就如那入了定的老尼姑一般,整日闭门不出,就连往年要给金陵城各个富家大户预备下端午节礼,也懒得疏于打点。
那日送别,众人都瞧见了,一向和她要和的蕙兰竟也弃她而去,这花魁娘子当真成了众人眼里的笑话。
更何况,若说这楚云阁谁和碧桃姑娘结怨最深,自然是陆丽仙。
众人不免心中揣测,想来这花魁娘子连日称病不出,定是碧桃姑娘的冤魂找上门来了!
因而,这些楚云阁的姑娘们,暂且将自己的安危搁在一边,又都冷眼瞧着陆丽仙的笑话,背后都骂她是专门克别人的扫把星。但凡和她走得近的,无论男女,都要倒霉。
要不然,当初她和蕙兰、碧桃一同来到女儿河,怎地只她当上了风光无限的花魁娘子,而碧桃惨死,蕙兰却断了一条腿?
这都是她这个“扫把精”克的!
常言道,三人成虎,这流言渐渐就传开了,不仅那些姐儿们更不待见这位花魁娘子,就连外面那些十分倾慕她,往日频频给她送酸诗、相邀她去赏花吃酒的王孙公子们,也渐渐疏远了。
自陆丽仙当上花魁娘子后遇冷,还是头一遭。
那些姐儿们见如此,都更加开心了。又说这陆丽仙都年逾二十了,怎么还厚脸皮霸占着花魁娘子的美名。
这花魁娘子的名号,也该换一换人了。
这些冷嘲热讽的话,尽数都落入了陆丽仙的耳中。
但她并不为之所动。少有几位熟客给她下端午赴宴席的邀约帖子,也都回绝了。
她将自己锁在了凤凰台,整日里也不甚梳妆打扮,素颜朝天,连日操持,憔悴许多,仔细一看,倒真有几分“年老色衰”之像。
……
花魁娘子不美了,不吃香了,这事最着急的是楚云阁的老鸨子凤妈妈。
她虽预备着将宝押在了素素小姐身上,但素素年纪尚小,正是那匣子内待价而沽的美玉,需得几年调/教才能亮相。
眼下陆丽仙不接客,那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流失了。
她借着探病去瞧了一瞧病榻之上的陆丽仙,可吓了一跳。
几日不见,往日里如牡丹一般娇艳的花魁娘子,怎地消瘦到如此,脸儿蜡黄一般,头发蓬松着,就如那秋天里枯草一般衰黄,脸也不涂,胭脂也不抹,看上去平白老了七八岁。
这凤妈妈假模假样地挤出了几滴眼泪,嘴上满口念叨着:“我的儿,你受苦了,别听那帮小人口中嚼的闲话,那都是眼红嫉妒你,才编排你咧。”
“你且好好养病,什么人参、肉桂,妈妈都给你买去,你年纪还轻,哪里会养不好的?”
陆丽仙躺在床榻之上,连咳了两声,脸色更加苍白。她说自己虽用了药,倒总不见好,每每到了夜间,闭眼之际,倒总觉得有个黑影儿在眼前晃,瞧着倒像是碧桃的模样。
这凤妈妈听了,更是心惊肉颤,知这陆丽仙是不中用了,与其到时候烂在手上,莫不如趁着这花魁娘子的名头还在,卖个好价钱,赶紧脱手才是。
她颤颤巍巍地,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了一般,抚着胸脯子走了。
没过几日,她倒是为陆丽仙寻来了一门好亲事。
……
这一次凤妈妈再上门来,喜得眼没缝儿:“我的儿,合该你走运了,那淮安小郡爷托人说媒,要花一千两银子聘请你回去做外室咧。”
又满口夸赞那淮安小郡爷是金陵城内头一等人物,家财万贯自不必说,光是老郡爷拜了当今把持朝政的孤王做了干爷爷,只这一层关系,便在金陵城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了。
若是陆丽仙嫁给他做外室,又尊贵,又体面,若能得个一儿半女,这后半辈子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凤妈妈一面满口说着,一面觑着陆丽仙的反应。
心中已是打定主意,这陆丽仙年纪也大了,人老珠黄不过这两三年的事,此时一千两银子卖个淮安小郡爷,可是最好的机会!
不答应,也不得不答应!
陆丽仙听罢,淡淡一笑。
“这的确是好事一桩。只不过,一千两银子,也少些吧。”
想当初,郑小衙内说是要花二三千两银子讨了她回去做正头老婆,这老虔婆还不答应呢。
“不少!不少!若是旁人,三四千两银子也娶不来花魁娘子!但这是咱们金陵城紧最尊贵的淮安小郡爷,可是顶好的姻缘!”凤妈妈忙说道,“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有这么好的事,妈妈也要为你打算打算。”
这凤妈妈舌灿莲花,当真是一幅“慈母”心肠。
陆丽仙低着头,略一思忖,有气无力地应承道:“既如此,一切就听从妈妈安排吧。”
凤妈妈一愣,万万没想到陆丽仙竟然会答应。
回过神来,喜不自胜,满口说道:“好、好、好!我的儿,你好好养病。那淮安小郡爷说了,待过了端午节,就娶你过门!”
说罢,就喜得手舞足蹈,就如那老鸹子一般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待凤妈妈走后,陆丽仙撩了撩额前落下的碎发,倦态一扫而空,凌厉的眼神中流露出恨意。
老虔婆,这一次,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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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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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晌午时分,楚云阁的后院静悄悄的,蝉鸣不断,微风徐来,绿影婆娑,满室粽香。
自从素素身体恢复之后,凤妈妈就逼着她学筝,又逼着学唱戏唱小曲,都是勾栏瓦舍里的技艺。
素素不愿意学,却又不得如此,心中生闷,又因暑热倦怠,愈发饮食减少。
这日,蕖香专门来找素素包粽子,也是为了来给她解闷儿。
蕖香听说素素连日被逼着学那些劳什子,便给她出馊主意:“这还不容易,偷懒就是了。那相公教你唱十句,你就只学一句就好了。”
素素叹了一口气,她哪里是忧愁这个,她忧愁的是自己的未来。眼下虽能拖就拖,可若是到了不能拖的那一天,她又当如何?
难道真就个堕入风尘之中吗?
她眼中的忧愁更甚了几分。
蕖香如何不知素素的心事,她瞧四周无人,俯在素素耳边小声劝解道。“姐姐莫要太过担心,凡事还有妹妹我在呢。有我在一日,我与你消遣的一日。况且咱们还有时间,定能想出个法子,离开这里的。”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保养好身子才是,其余的,能拖一天是一天。”说着,蕖香将她包好的一个小小的宝塔粽子,递在了素素手中。
素素低头看着手中那一个小小的宝塔粽子,就像是托塔天王李靖手中震慑四方的小宝塔,心中安定许多,又听到蕖香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鼻子一酸,心中十分感动,差点落下泪来。
可若是落下泪来,自己又不好意思,因而只是抽噎一声,强笑道:“还是你的手巧,怎么我就包不了这么好的粽子。”
说话时,她手中握着的粽叶散了,洒了一手泡的圆滚滚米粒。
素素一向持重端庄,少有这么狼狈的模样。
她们两个小女儿,都撑不住笑了。
素素心中一连多日的烦闷,也都尽消了。
蕖香十分得意地笑道:“若论读书,我肯定比不过姐姐。但若是论包粽子,还是我比较拿手。”
只说话的功夫,她的小手就如翻飞一样,已经包好了两三个粽子。
素素也钦佩起来,不由得赞叹道:“还是你比较厉害,我的手笨,不会包粽子。”
蕖香知道,素素哪里是手笨,她原先是娇养的大小姐,哪里做过这等粗活。
“这包粽子的手艺,还是我阿娘教给我的。先选两片粽叶,把这些粽叶错开折叠,即上面的粽叶压住下面粽叶一半,把粽叶折叠成漏斗形状。”
“在这个漏斗中先放一小半糯米,再放几粒蜜豆,然后再放糯米盖住。不要太多了哦,太多了包不住。”
“收好口后,就可以用线把粽子给缠住了,打一个活扣,吃的时候比较方便。”
不一会,蕖香已经包好一个四角蜜枣粽,她放在手心,“看,这不就包好了。”
素素跟着蕖香包了一个粽子,照葫芦画瓢,也成功了,开心地笑了,“嗯,你瞧,这是我包好的第一个粽子呢!”
她将那一个小小的粽子捧在手心里,嗅了一嗅,赞叹道:“好清香啊。”
蕖香笑道:“这粽叶是我今天早上去集市上买来的芦苇叶。往年,都是我和阿爹一起山上采新鲜的箬竹叶子当粽叶,那才叫一个清香。我阿娘喜欢包没有任何馅儿的白米粽,吃起来格外地清香。”
回忆起往事,蕖香的眼神不禁有些落寞。
不过二三年的光景,阿娘死了,阿爹为了几两银子,就把她卖到了女儿河。
更让她伤心的是,自己竟然不是阿娘亲生的。
呵,天地之大,她竟然连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这是她最为难过的事情。
素素自然也知道蕖香的心事。
她沉默了半晌,开口问道:“蕖香,你想你的亲生父母吗?”
蕖香怔了一怔,流露出渴望的眼神,却又带着一丝怯懦,她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
“我自然想知道他们是谁。可是若是知道了,我又很难过,我不懂,他们既然不要我,为何要将我生下来。”
素素道:“或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吧。这些年兵荒马乱,又有黄巾贼内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想来你的亲生父母,是迫不得已,才与你失散的。你瞧,就连我家,也算是个绵延数百年名门望族,如今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地步。”
说着,她也不由得也叹了口气。
两个小女儿默默无言。
明明是那些大人做错了事,将这天下弄的一团糟,却让她们这些无辜的小儿女们来承担后果。
蕖香皱了皱眉头,气鼓鼓地说道:“若是我的父母是穷的养不起我了,不得已将我丢下,我尚且能体谅他们。若是他们是作恶多端的大恶人,不想养我,我就只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父没母罢了!”
素素微微一笑:“若是你的亲生父母是好人呢?比如……就像沈将军和上官三娘子的那样英雄呢?”
蕖香听闻后,哈哈一笑,拍掌说道:“这怎么可能!再者说了,他们那样的大英雄,若有儿女,又怎么会弃之不顾呢。”
“说不定是因为兵荒马乱——”
蕖香打断道:“不可能啦。好啦,你不用安慰我了。我自进入女儿河那一天,就想明白了。老是纠结自己不能改变的事情,会越想越烦躁的。”
“与其这样,还不如向前看,过去是没有出路的。”蕖香一板一眼地说道,口吻就像是一个小大人。
这番“过去没有出路”的话语,正说到素素的心坎上,她不禁点点头,“正是如此。”
她看着眼前的蕖香,不由得十分钦佩。
蕖香的好处,就在于她天生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洒脱。
好似野草一般,草籽随风飘落在泥土之中,无论在哪里,无论土地多么的贫瘠,都会深深扎根于此。
无论她遇到怎样的困境,都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三人行,必有我师。虽说素素书读的更多一些,但若论这一点,她自认是比不上蕖香。
和这样具有蓬勃生命里的蕖香朝夕相处,她也受到了感染,那一夜,她担心蕖香安危,手持瓷片,威胁刁嬷嬷去见陆丽仙,是她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
但她既壮着胆子做了,心中便充满了勇气。
她平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还可以这样子。
这一份难得的勇气,她从今往后的人生道路,不再只是限于侯门公府的千金小姐,也不再是被老鸨子雪藏在秦楼楚馆的扬州瘦马,她的人生,拥有了第三种选择。
这一种道路,全凭她自己掌握。
她既觉得害怕、担忧,又隐隐期待。
过往的岁月,她总是被人推着走,这一次,终于轮到她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这边素素正陷入了沉思之中,蕖香数着桌案上已经包好的粽子,“一,二,三……好了,总共是四十个粽子,足够了。”
她将这些粽子分成了四份,一份给陆丽仙姐姐,一份给素素,一份自己留着,还有一份……
“这一份,是给那位卖豆腐的小郎君吗?”素素瞧着她分粽子的模样,不禁打趣道。
蕖香却大大方方地点点头,“是啊,这一份自然是给阿霁哥哥的。那一日,若非他相救,恐怕我就没命了。”
“只是……”她蹙起眉头,叹了口气,“我前前后后找了他好几回,都没有看到他。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到底怎么样了……”
……
……
端午节这一日,蕖香拎着一小竹篮的粽子,前去虾子巷寻陆霁。
可她跑遍了整个虾子巷,都没有找到阿霁的下落。
听人说,那卖豆腐的小郎君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有人寻到他家中,发现那做豆腐用的罗筛都已经发霉长毛,东西一应俱全,也不知道人到哪里去了。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蕖香前前后后已经来了许多次,这一次依旧是没有找到阿霁的下落。
她提着小竹篮,茫然地站在虾子巷,不知该往何处寻去。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艳阳高照,不一会的功夫,天空乌云密布,下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虾子巷里的行人、小贩都急忙地躲雨,唯有蕖香一个人孤伶伶的一个人站在雨中,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猫儿。
她站在暴雨之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又焦急、又沮丧,她不知道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阿霁眼下如何,更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短短的相交,却让她心中如此牵挂。
这不单单是因为陆霁不顾生死前来相救,更是因为,她知道陆霁和她是同样的人。
他们都是如浮萍一般的无名之辈。
这个世界,多一个她,或少一个他,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就这样两个浮萍,她读懂了他平淡如水的面容下隐藏的不甘,他也读懂了她身为小女儿却有“士为知己者死”的一腔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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