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笑,亲手斟了一杯酒,递在了夏提刑嘴边,嫣然一笑道:“提刑大人,昨夜的赏花酒你怎地不来喝?好叫奴苦等。”
夏提刑见花魁娘子竟如此殷勤,喜得眼睛没了缝儿,呲溜一声,将杯中之酒喝得一干而进,又故装深沉地唉声叹气道:“嗐!还不是要连夜提审一个犯人,熬了我整整一宿!要不然,嘿嘿,我哪里肯舍得错过和花魁娘子的邀约。”
陆丽仙又为夏提刑斟了一杯酒,微微地晃了晃,抬起明眸盯着夏提刑,似笑非笑地说道:“哦?到底是什么犯人,竟需得劳烦提刑大人亲自出马,连夜审问?”
夏提刑早已被陆丽仙迷得七荤八素,一问之下全都说了:“还不是那个前些日子将金陵城闹翻了天的西门小官人!昨晚上,被我们的人抓到了!因他关系着那江南银钞造假案,需得连夜审问。”
陆丽仙了然一笑:“原来是他呀……唔,那他都招了吗?”
“招了,当都招了!说起来也好笑的很,你当这西门小官人是什么人?原来不是什么山东来的大财主,而是什么兔儿爷巷子里卖屁股贴烧饼的西门小倌人!”
筵席之上,夏提刑的这一番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唯有花魁娘子陆丽仙低着头、垂着眼,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如今蕙兰走了,她行事再无顾忌。
正所谓“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那些人欠下碧桃的血债,她要一笔笔地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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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素衣莫起风尘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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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一夜,西门小官人见虎二胸前插了一把大刀,倒在血泊之中,也顾不得前去确认死没死透,丢了魂似的夺门就逃。
但他孤鸟一只,没有虎二相助,哪里逃得过金陵城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不出三日,便落网了。
说来也好笑,这西门小官人落网之处不是在码头,也不是城门口,而是金陵城内兔儿巷子里一个小倌儿院中。
这兔儿巷子虽名气没有女儿河名声大,却也是有名的声色犬马、专供那好“男风”客人们取乐之地。
正逢提刑院一位范副千户专好男风,是兔儿巷一家小倌儿院中的熟客,听说前几日来了一位小倌儿,叫个什么“花僮儿”,那模样白白嫩嫩生得极好,况且又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叫人如何不爱。
这位千户本想去尝个鲜,便来到兔儿巷,唤了这位小倌儿前来伺候。谁知那老鸨子带了这花僮儿一瞧,顿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眼前这位千娇百媚的小倌花僮儿,不正是金陵城布下天罗地网、着人画了画像到处搜寻捉拿、江南银钞造假案的要犯西门小官人吗!
原来这西门小官人自个逃了出去,见出金陵城的各个关口都官兵重重把守,守城士卒们拿着画着他的画像,挨个辨认出城之人,他自知风口浪尖之际,难以出城去,只得找个容身之所,暂且避一避。
但虎二已死,他没有门路投靠。况且急于逃命,身上只带了一沓子假银票,奈何金陵城人都学精了,只认铜钱,完全不收银票。
勉强混了一天,他身上只剩下不到十个铜板,哪里能够过活!
走投无路之际,只得重操旧业,化名为花僮儿,谎称自己是和家人失散了的小公子,投靠了金陵城内兔儿巷中一家小倌儿院。
那小倌儿院的老鸨子,恁地精明的一个人,如何不知这花僮儿说的是谎话,但送上门的一块肉,如何不吃!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将他收下了。
谁知这西门小官人不走运,刚一接客,就遇上了提刑院的副千户。
那西门小官人见被识破了身份,当下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若是范千户若愿意抬一抬手,放自己一马,这辈子当牛做马好好侍奉。
这范千户瞧着跪在地上的西门小官人,倒有几分心动,有这么一个尤物,后半辈子如何不受用。但他虽馋于美色,但一想到若将这西门小官人捉拿归案,便立下了大功,何尝没有姿色更好的,便板着面孔,二话不说,将这西门小倌人五花大绑,捉拿归案。
范千户抓捕到了西门小官人,这消息传了回去,提刑院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十分欢喜,就连县太爷也是十分欢喜,说是要仔细审问,务必要他说出那“江南银钞造假案”的全部底细。
那西门小官人是个软骨头,还没上什么刑,只是瞧见了提刑院里的大棍子,就吓得屁滚尿流,不经人问,便如那箩筐倒豆子般一股脑全都说了。
原来,他不是什么西门小官人,而是“西门小倌人”。
他原名叫做杨三庆,因家住在金水县城门西,自幼便卖身于南院当了一名小倌儿,因姿色出众、口齿又伶俐讨人喜欢,金水县的人皆称其他为“西门小倌人”。
那西门小倌人说起自身来历,颇有几分得意之色,直溜溜地朝着坐上的夏提刑飞眼道:“大人,你不知道,若论金水县那些小倌儿,我可是头一号的,便是封一个‘花魁小郎君’,一点也不为过。”
可惜夏提刑不好这一口,他呵斥一声:“谁要问你这些!我问你,你身上的那些假银钞,从何而来!”
那西门小倌人一听这话,便扑倒在地上,一张小白脸紧巴巴地皱着,假模假样地干嚎道:“青天大老爷,这事与我丝毫不相干!我也是被那歹人强掳来的。”
据这西门小倌人所言,他本在金水县好好地当自己的小倌儿,每日做那迎来送往的皮肉买卖。
谁知一天夜里,竟有一个凶悍歹人将他从床上掳走,一拐就是千里,将他带到了江南一带。
那名歹人,正是虎二。
“大老爷,那些假银钞,全都是那厮给我的。不光如此,他还指使我,装作富商来骗取娼姐儿们,转手就卖给别处的私窠子赚取那真银子。”
“我若不肯,他就往死里打我。青天大老爷,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做这坑蒙拐骗的买卖啊!”
这西门小倌人扑倒在地上,痛哭流涕道。
据他说,那些假银钞都是从虎二那里得的。但这些假银钞,面额都很大,动则成千上百。若是直接存入钱庄,必定会被人识破。因而,这虎二便想了一个法子,他让这西门小倌人装作山东来的客商,去妓院里拐卖娼姐们,再转手卖给别处的私窠子,这样一来,这假银钞自然就洗白成了实打实的真银子。
他和虎二两个,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相互打着配合,二人从杭州一路干到了金陵城,经手拐卖不下三四十个姐儿,赚得的银子,数不胜数。
据这西门小倌人交代,这虎二不仅好赌成性,更是男女通吃的一个禽兽。
那些拐骗来的姐儿,都先经他之手,吃干抹净,几乎将那些姐儿们折磨到失心疯,这才肯卖出去。
前几日这虎二被困在金陵城内,心中不爽,怒火冲天,便拿那些姐儿们百般出气,其中一个姐儿是鸳鸯楼里的喜巧儿,不堪折辱,便咬舌自尽了。
虎二为防其他姐儿们效仿,又怕她们关在院子里叫嚷,便将剩下的几个姐儿们舌头都割了。
这些姐儿们被囚禁在虾子巷的荒废的院子里,真个如坠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不消五六日,她们就都香消玉殒了。
为掩人耳目,虎二将她们的尸首都埋在了院子里的月季花下。
当时共买了六个姐儿,如今只剩了一个碧桃。
这碧桃在百般折辱之下,竟还能苟活着。
这倒是意料之外了。
……
如今虎二已死,这西门小倌人见自己落入法网,便将这罪名一股脑地全推给了死了的虎二,自己倒落了个迫不得已的从犯。
这夏提刑见但凡问到假银钞究竟是何人制造的,幕后是否还有指使,那西门小倌人便一问三不知,全推给了已死的虎二。
夏提刑被上级催逼地紧了,定要逼问出这江南银钞造假案的幕后指使,便用了大刑。
谁知那西门小倌人十分娇弱,受了刑昏死了好几回,每每被冷水泼醒,一口咬定,他虽在虎二的强迫之下,犯下了拐卖娼姐儿的罪,至于那银票造假一案,一概不知。
虎二已经死无对证,至于这西门小倌人说的话也无从查证,又因他是本案唯一的犯人,又不能太过严刑逼供,万一弄死了他,可就棘手了。
正当夏提刑与县太爷犹豫之际,州府大人传来了文书,说是要提这西门小倌人到州府衙门问询。
夏提刑和县太爷乐得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甩出去,便着人将这西门小倌人收押在监,明天一早,就派人押送到州府衙门。
……
……
夜深人静,金陵城监牢之中,几个狱卒吃了酒、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唯有一个巡视的狱卒,提溜着一个灯笼,汲着鞋往监狱里头走了一趟,瞧见并无动静,便撑着桌子上打盹。
县太爷特别叮嘱,要好好看管西门小倌人,好明日一早就送去州府衙门,夏提刑便将这西门小倌人单独收监,每隔一个时辰,便着人前去查看,免得他自戕。
眼下,这西门小倌人独自躺在又臭又硬的监狱之中,身上又挨了几下板子,疼痛难忍,眼下自己落入网中,心中又怨又羞,但转念一想,虎二已死,他大可将此事全部的责任推到那厮身上。
自己虽然也犯了重罪,不过是糟践了几个姐儿,倒不至于死了。
只要他留的一条命,定能翻身!
正筹谋着,这西门小倌人忽然浑身一冷,借着高高的窗户照下来黯淡的月光一瞧,依稀能辨认出面前立着一个黑影儿。
“谁——”他欲要叫喊,却被那黑影儿强行往嘴中塞了一个又丑的东西,像是裹脚布。
外面的狱卒呼呼大睡着,那个巡逻的狱卒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犯着瞌睡,完全没有听到监狱内传来的细微响声。
西门小倌人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对面的黑影儿,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只见那个黑影儿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他吓得都尿失禁了。
怎么,这人想要取自己的性命?!
到底是谁?!
这人是如何进来的!
“冤有头,债有主。”
那个黑影儿凑在西门小倌人的耳边,如幽鬼一般冰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举起那把明晃晃的匕首,朝着西门小倌人的下面挥去。
西门小倌人只闻到一阵血腥之气,因嘴中被塞了东西,完全叫喊不出来,剧痛之下,登时昏了过去。
那黑影儿冷冷地看了倒在地上西门小倌人,冷哼一声,又如幽鬼一般离去。
暂且留你一条狗命。
待到了五更天,狱卒才发现倒在血泊之中的西门小倌人,因他是县太爷点名要严加看守的要犯,吓得立马报告了上级,请了大夫。
那大夫说这西门小倌人性命无忧,但却是彻头彻尾地被阉割了。而且,他的舌头被割了一半,虽还能说话,以后就是个大舌头。
县太爷气得半死,着人仔细搜查,定要下手之人。但查来查去,那下手之刃却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守夜的狱卒也都说,昨夜除了他们几个在,再无他人。
“难不成,是那些被害死的姐儿们,前来索命来了?”一个老狱卒犹犹豫豫说道。
众人听了,大白日头底下,登时汗毛竖立,脊背一凉。
那县太爷听罢,心中也是一惊,面上却装成恼怒的样子,呵斥道:“光天化日之下说甚么怪力乱神!”
“无论如何,今日都得把那西门小倌人给我送到州府衙门上去!若再出了半点差池,拿你们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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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素衣莫起风尘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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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这西门小倌人收押在监狱里,半夜莫名其妙地被阉了,又被割了半块舌头、小命差一点就断送的新闻传来了出来。
据那老狱卒说,那天晚上,他们三四个人守在监狱里,一整夜都没有一个生人放进去。怎地平白无故,那西门小倌人就被一个黑影儿阉了又割了舌头。
况且,此事若是人干做的,无论如何,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但他们将监狱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一丝的破绽。
总而言之,那个神秘的“黑影儿”,定是被西门小倌人和虎二害死的那些姐儿们的冤魂前来索命了!
这个“冤魂索命”的传言,在女儿河闹得沸沸扬扬。
那些勾栏瓦舍里的姑娘们,本就是最信这一套,更何况,她们亲眼目睹了碧桃如何惨死的,更添了几分可信,既觉得这“冤魂”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又不免觉得有些渗人,让人脊背发凉。
更有甚者,一个楚云阁的小丫鬟说,有一日,她半夜出恭时,听到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哭声。
这个小丫鬟起初还以为是新来的姐儿夜里偷偷哭泣,便想前去安慰安慰。谁知她循着那声音找去,结果竟然来到了碧桃姑娘生前居住的武陵源!
自碧桃姑娘死后,这武陵源可一直闲置着,无人敢靠近。大半夜黑灯瞎火,哪里会有人在这里!
这小丫鬟本吓得汗毛竖立,正欲要离去,借着黯淡的月色,抬头一看,瞅见了一个黑影儿在窗前飘来飘去,还发出“呜呜咽咽”之声。
这小丫鬟白日里刚刚听人说那“冤魂索命”的传闻,联想到碧桃姑娘惨死的模样,难道当真是碧桃姑娘阴魂不散,竟前来索命了不成?
这小丫鬟一想到这,登时吓得昏了过去,到了翌日清晨,打扫的婆子将她唤醒,还满嘴里哭着喊着说道:“碧桃姑娘饶命,我可什么都没做过。”
如此一桩怪事,更加坐实了“冤魂索命”这一说。提刑院的那些捕快捕头们,也不敢再深究,生怕惹上女鬼缠住自己。
那夏提刑和县太爷一商议,反正这西门小倌人是作恶多端,只留一条性命给州府衙门交差也就罢了。
因而将这一事瞒下,只推说是抓捕到这西门小倌人之时,他已经被人阉了、舌头也割了,至于是谁做的,也一股脑推到了死去的虎二头上,说是二人分赃不均,起了争端,闹了个窝里斗,乱判个葫芦案,敷衍了事也就罢了。
虽说当官的将剩了半条命的西门小倌人押送到了州府衙门,终于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可这“冤魂不散”一事,闹得女儿河里各个人心惶惶。
那凤妈妈是个“只认钱财、不认鬼神”的心狠手辣之人,但也架不住这闹得满城风雨的“冤魂索命”之说。她虽逞强说自己面上虽不信这一套,扬言道当初那碧桃是自己要跟西门小官人走的,跟她没半点关系。
实则她也心虚的很,一向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竟也花了二三十两银子,让尼姑庵的马道婆做了一场法事消灾弭祸,卧榻之处贴了各色的画符,这才稍稍心安。
见凤妈妈如此,那些往日得罪过碧桃的姐儿们,更是心慌,吓得花容失色,闭门不出,就连客也不接了,天天在菩萨面前烧高香,吃斋念佛,求碧桃姐姐不记小人过,放自己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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