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哥瞧见我生气了,又要上前亲我的嘴。
这一次,我却推开了他,甩给他一个巴掌,骂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彼时,在我天真的幻想中,男人就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就该是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
怎么会是一个愿意将自己的心上人去嫁给老鳏夫的王八!
阿牛哥挨了我一巴掌,一半脸红肿着,另一半脸气得煞白,却低着头不敢看我,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不信我?要不你现在就给我!我保证这辈子都不负你!”
我愣了,看到阿牛哥怯懦的眼神里竟是贪婪之色。
就像是……猪槽里的猪猡。
那一刻,我心中那个努力筑构的“落第书生”形象破灭了。眼前的人原形毕露,像是被孙行者一棍子打死的妖精,那是第一次,我对男人感到十足的恶心。
我狠狠地朝着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道:“算我看走了眼,怎么会相中你!从此以后,咱们一刀两断!”
待我走后,阿牛哥还在背后大叫:“与其你叫那个老鳏夫糟蹋了,还不如给了我!”
“碧桃,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
……
走投无路之际,我把这件事告诉蕙兰和春韭时。
彼时,蕙兰全家都饿死了。春韭的爹娘也死了,只剩下一个亲哥,说是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春韭不肯,被他哥打得浑身是伤,浑身青紫,却决意不撒口。
春韭听说我的遭遇,她攥起拳头,抬起头,看着我,恶狠狠地说道:“要不,咱们逃走吧!”
听到这句话,我既兴奋,又失望。
兴奋的是,终于有人说出这句话了。
失望的是,为何这句话是春韭说出来的,而不是阿牛哥。
蕙兰犹豫说:“咱们三个小姑娘,出了村谁都不认得,又没个门路,能去哪啊。”
其实,那个时候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女儿河。
眼下到处都打饥荒,何处又能收留三个姑娘?
只有那做皮肉生意的女儿河。
但这话,我不敢说出口。
春韭稍稍一犹豫,便说出了女儿河。
现在回想,她总是,比我多几分胆量。
春韭说,与其等着别人将自己卖了,还不如自己去搏个出路,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我想了一想,很是认同。
没有什么比嫁给一个老鳏夫更差的事情了。
蕙兰虽害怕那地方,可她全家都死光了,她没有别的选择,只得跟着我俩走。
于是,我们三个穷山村出来的小姑娘,女扮男装,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金陵的女儿河。
……
……
我一来到女儿河,就立刻爱上了这个地方。
我竟不知道,天底下竟还有如此繁华的地方。
我沉浸于高楼大厦之间,沉迷于数不清的精巧吃食,沉溺于华丽的衣裳首饰……
我甚至有了一个专门伺候我的丫鬟,我将她其名为“玲珑”。这是我幻想过无数次的名字,若我真是相府千金,若我真有一个丫头,那我便给她这个名字……
没有想到,我的梦竟然真的有朝一日实现了。
我一头扎进了这个天上人间,仿佛掉进了话本子里的世界,这里只有欢声笑语,只有青春,只有富饶,没有贫穷、饥饿和衰老。
我爱极了这快活的花花世界。
我原以为这等快活日子会继续持续下去——
直到那一天,凤妈妈用她那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看着养尊处优的我,不再面黄肌瘦,而是变得丰腴,言行举止也变得文雅,不再是那乡下来的穷丫头。
她努嘴笑着给我道喜,说我要接客了。
我面上虽强颜欢笑着,心中却是冷冰冰的一片。
何喜之有?
但我明白,若是我不听话,便会如惹了王母娘娘的仙女,离开永远快活的仙界,贬谪人间。
吃她的、穿她的、住她的,不能违背于她,我只好点头应下。
……
第一个梳笼我的客人,是一个岭南来的做丝绸生意的客商。
他年纪很大了,比我那穷秀才老爹,还要大三岁。
至于他的相貌,我早就忘记了。只记得他咧嘴一笑,有一颗门牙是颗大金牙,总是粘黏着菜叶子,令人恶心。
他的口音很重,呱里叽歪的,十句有九句我都听不懂。
唯有一句“美人,喝啊!”,我倒是能听得懂。
待我被这客商灌得烂醉,卧于床上,不省人事。
待及醒来,我望着头顶上的鸳鸯帐,身下是绿暗红飞,枕边传来了像猪啰一般震天响的鼾鸣之声。
我的身和心尽是撕裂一般的苦楚,痴痴呆呆地望着,干涩的眼角流淌下清泪。
我回想起阿牛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碧桃,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是的,我后悔了。
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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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番外·去年今日此门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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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做关于“才子佳人”的美梦了。
相反的,我离开家乡后,无比思念阿牛哥。
忘记了他的懦弱和贪婪,只记得他的好。
就连当时我俩躲在草垛里亲嘴时经历,如今回想起来,也是百般甜蜜涌上心头。
我穿着那闽南客商给我昂贵的织金锦缎衣裳,坐在铜镜前画眉敷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褪去了青涩,尽是摇曳风情,像极了盛开的碧桃花,懊悔之意渐消,心中十分得意。
我想着,凭着我的姿色,哪怕是到了这风月场,自然也有一番手段弄出个天地,寻得一位知我、爱我、怜我的好郎君,也不枉为一段佳话。
闽南客商包占了我半月,家中妻子来信,说是老爹死了,便归乡去了,于是我恢复了自由身。
彼时的我青春面容,初涉人事,又略同文采,自然成了这女儿河的香饽饽,一时风头无两。
那金陵城的富家子弟,如那蜂儿蝶儿般闻香而来,我尽施手段,流连辗转在他们身边,夜夜笙歌,芙蓉帐底卧鸳鸯。
欢愉之后,每每日上三竿才起,我坐在妆台前,瞧着铜镜里自己残妆未洗,面容倦怠,像是被风雨打淋了的碧桃花,心中闪过一丝慌张。
又暗自懊悔。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给了阿牛哥。
也不枉我俩好过一场。
……
……
凤妈妈常说,这娼姐儿接客,待梳笼过头一遭,就是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
与其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不如千欢万喜,倒在老鸨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我听着虽不大舒服,却也无力反驳。
毕竟,眼下四处都闹饥荒,我有的吃,有的穿。快活一时是一时,也管恁么多。
彼时,我正靠着自己引以为傲的面容,辗转在金陵城的风月场中,物色如意郎君之际,忽听到春韭真成了花魁娘子的消息,吃了一惊。
这一消息,还是我从相好的李侍郎口中听说的,那一日,我正和他在郊野赏花,他告诉了我这一消息,便急急忙忙地拉着我回了女儿河,说是要一睹新一任花魁娘子的芳容。
那一天,我遥遥地站在楚云阁,瞧着游街初次亮相,被万人簇拥着,光彩四射,像神女下凡一般无比耀眼的春韭,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失落,又羡慕。
甚至难以置信。
“听说这花魁娘子陆丽仙是你的好姐妹?如今她当上花魁娘子,你很高兴吧?”李侍郎一脸兴奋地说道,说这话时,他仍目不转睛地盯远处的春韭。
我强笑着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我想要当这李侍郎外室的幻想,破碎了。
“哎唷,当初你们三一起找到我。我还以为你们里面最出挑的会是你,没想到竟是春韭这个小丫头子挣了出来。”
凤妈妈满脸堆着笑着,对我说道:“哦,不,眼下该叫是花魁娘子陆丽仙了。”
春韭当上了花魁娘子,人人却都来向我道喜。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何喜之有?
……
当我意识到自己羡慕,甚至嫉妒春韭时,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知道,当初若不是春韭一己当先,冲在前面,和凤妈妈定下了那赌约,我和蕙兰怎么会有如此好日子,能在这风月场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需看甚么人眼色?
我知道春韭的好。
我也深深地感念她的好。
与此同时,我的内心幽暗的角落,却又深深嫉妒她。
我想要忽视这种嫉妒,像是爹丢在床底下的那些破烂话本子,藏了起来。
我和蕙兰摆了一桌酒席,庆祝春韭当上花魁娘子。
蕙兰是真高兴,她喝得脸红彤彤的,兴奋的说道:“咱们三个,终于在女儿河站稳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陪了一盏酒。
我在心中却默念,这话说的不对,明明是春韭站稳了脚跟,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然而春韭,哦不,是花魁娘子陆丽仙,听到蕙兰的话,拿着筷子拨了拨盘子里的腰果,轻蔑地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花魁娘子?呸!什么劳什子,不过是那些臭男人们弄出来的裹脚布罢了。”
听了这话,我大怒,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胸脯子上上下下起伏着,恨不得将盏中的酒泼到陆丽仙脸上。
那一刻,我知道,那一种被我藏在心底的嫉妒之情,就像是那些破烂话本子,又被我翻了出来。
又像是夏日暴雨过后的杂草,肆意野蛮地生长。
直至占据了我整个内心。
……
你要问我到底嫉妒什么?
我嫉妒的不是陆丽仙得了这花魁娘子的美号,也不是她能享受最尊贵体面的衣裳服饰,也不是她那前呼后拥的派头。
而是嫉妒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郎君,都是些金陵城的上等人,是儒雅的公子,是高贵的名流。
反观于我,自她成了花魁娘子,我的地位一落千丈。
我身边的男人,尽是些被酒肉糟了的、令人恶心的老东西们。
哪怕我逃到了女儿河,仍然是嫁给了“老鳏夫”。
而且是无穷无尽的老鳏夫。
死了这一个,还有另外一个。
彼时的我,固执地认为,是陆丽仙,将我推进了这个无穷无尽的噩梦。
……
这时候,我对男人仍没死心。
我仍然渴望着,遇到一位清俊的郎君,倾心于我,将我赎了去,把我从这个无止境的噩梦中救出去。
这时候,张生出现了。
其实,我也并没有多爱张生。
我知道他那些花言巧语,都是骗鬼的。
人人都以为我爱极了张生,实则都是我表演出来的,张生骗我,我也在骗他。
我爱上的,是张生给我带来的那一种欲/仙/欲/死的感觉。
自他出现,我久违地重温了那一种“才子佳人”的美梦。
他骗我,我骗他。
人生如梦,又何必当真呢?
说实在的,我不想承认,也只能承认。
张生的的确确是我能够抓住的,最好的男人。
张生娶了一门正妻又如何?
他靠老丈人接济又如何?
只要我狠狠地把持住了他,我就能离开这个地方。
在这个地方,我嫉妒着陆丽仙,又承受着良心谴责的煎熬。
再这样下去,我怕我变得面目全非,我会疯。
只要离开这里,逃离这个无止境的噩梦,我至少还能保留一丝体面。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
陆丽仙却亲手摧毁了属于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以为张生对我矢志不渝,可他依旧是拜倒了陆丽仙的石榴裙下。
我又回想起那一日,我闻信,冲进陆丽仙的居住的凤凰台,果见张生坐在她房中,早已迷得七荤八素。
陆丽仙见我来了,不屑的面容又带着嘲笑:“张生,碧桃妹妹来找你来了,你还走不走了?”
那一刻,我再也压抑不住嫉妒滋生的怪物。
她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摧毁我最后的救赎!!!
若她当真爱张生,我宁愿给她!
但是!
呵,我知道,她这么做,完完全全是为了羞、辱、我!!
我费劲心力才能得到的东西,她轻而易举的就抢走了,还在我面前如此炫耀,实在是太瞧不起人了!
她瞧不起那些臭男人,而就连那些臭男人都巴结不上的我,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彻底疯狂了。
我内心那个压抑已久的怪物,冲了出来。
我和她大吵了一架,盛怒之下,我对她说道:“呸!从来,我都没把你当成过好姐妹!”
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我十分痛快,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报复感。
我和张生决绝了。
然后,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卷走了我所有的妆奁,还顺手牵羊了楚云阁的许多东西。
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的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能卷走这么些东西。
当时的我,以为猜是陆丽仙指使他这么干的,为的是要将我钉死在楚云阁,永永远远地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凤妈妈那个老虔婆如此安排的。
为的就是,让我卖身于她,用着这幅尚且年轻的身体,一日一日、永不停歇地为她赚钱。
现在想来,其实我和丽仙,一开始,就落入了她的毂中。
……
我来到女儿河五六年后,有一日,我出门买胭脂之际,在码头看到了阿牛哥。
尽管他已衰老的不成样子,佝偻着身子,在码头做着苦力,吃力地扛着一袋又一袋的米粮。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遥遥地看着阿牛哥,惊觉早已心坚如铁的我竟满面都是眼泪。
我想上去和他相见,却又觉得好笑。
事至于此,我们又该以何身份、颜面相见。
我觉得老天爷对我实在是太残酷了。
因为,他连我最后一点念想,也都打碎了。
……
……
来到女儿河的第八年,我浑浑噩噩地活着。
抢男人、比衣裳、见钱眼开,我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娼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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