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河岸处,在离草姐儿一步之遥的地方捡着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又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入到河水中,静静地说道:“自然是不管我的事。”
“你哭你的,我哭我的,谁也不碍着谁。”
说罢,他也一声不吭地对着河中的明月静静地流泪。
见这个陌生的小姑娘竟也像自己半夜跑到河边哭泣,这倒是勾起了草姐儿的兴趣。她不禁往小货郎身边挨近了些,拉了拉他的衣角问道:“小阿姐,你为什么哭啊?”
小货郎见草姐儿唤自己“小阿姐”,却也不吭声反驳。沉默了许久,才凝望着水中的明月,静静地说道:“我阿爹死了。舅舅就收养了我,却逼着我辍学,让我去卖豆腐。若是卖不够数,就不许我吃饭。”
说罢,他的一双明亮的眼睛又蓄满了泪水。
草姐儿疑惑道:“啊?那你阿娘呢?”
小货郎失魂落魄地摇摇头:“我没有阿娘,她早就跟别人跑了。”
听他如此说,草姐儿心中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眼中一亮,一把抓住小货郎的手,“小阿姐,我也没有阿爹阿娘!”
话说出口,她又忽而觉得不对,又改口说道:“不对。我原是有阿爹阿娘的,可是阿娘死了,阿爹又不是亲阿爹的。”
小货郎被草姐儿抓住了手,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像是擦了胭脂膏子一般。
他有些不好意思,本想抽回手,却正迎上草姐儿那双明亮的眸子。
霁风朗月,在如水的清辉照耀下,她的那双眸子灿若星河。在那片星河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仿若跌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忽而想起夫子曾经念过的那句诗词:“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眸子,竟一时之间有些呆了,竟忘了甩开草姐儿的手。
“扑通”一声,夜晚的河水里似乎有一条鲤鱼跳跃出水面,又像是他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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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绕床弄青梅(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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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姐儿却没注意到小货郎的失神,依旧拉着他的手说道:“说来说起,我还是比你惨,你虽然被舅舅打,但好歹有个家。我阿爹却要把我卖到女儿河去。”
说话间,她鼻头一酸,红红的眼眶又涌了出来珍珠泪。
一滴两滴……
泪水都滴在了小货郎的手背上。
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她要被卖到女儿河,那岂不是……
他心中也为草姐儿难过不已,但他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童,一时语怔,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小阿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是不是该跳河,留个清白?”
草姐儿失魂落魄的说道,她这么小的人儿,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眼下已是走投无路。
“不!不能死!”
听到她要投河自尽,小货郎却突然拉着她站了起来,激动得说道。
“无论如何,都不能寻短见。我阿爷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什么狗屁贞操名节,那都是酸儒说的混账话,人生在世,什么名声,都不如活着最重要。”
他语无伦次地说道,神情颇为激动。
他原本白净的面皮浮上一抹晚霞般的红晕,那双清冷的星眸也染上了几分炙热,像是映着远岸的明亮灯火。
草姐儿倒是被他这番气势给震住了,怔怔地说道:“即便是被卖到女儿河那里,也该好好活下去吗?”
刚刚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话,此时小货郎自己又不好意思了起来,但他瞧见草姐儿那双迷茫的眸子,又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无论如何,都该好好活下来。活着,才有改变一切的希望。”
“可是,被卖到女儿河里,我就肮脏了,不干净了!”草姐儿一想到自己未来的悲惨境遇,甩开他的手,蹲了下来,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不想永远一辈子都被人指指点点的,永远活在别人的嘲笑和讥讽之中。
她不想沦落为被男人玩弄的娼妓。
她宁愿一死,也不愿自己变得下贱肮脏。
见草姐儿放声大哭,小货郎心中也跟着难过,甚至要比他被表姐捉弄、饿着肚子还要难过。
他蹲了下来,摇了摇草姐儿的小拇指,轻声说道:“不会的。”
“只有你有一颗干净的心,就不会被污浊的。”
他又指着河中那些枯荷说道:“若是有一颗纯净的心,哪怕是在女儿河里,也会像这荷花一样,出……”
他皱着眉思索了一阵,这才想起夫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就像这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此时不过是仲春时节,荷花自然并未盛开,河中只是些枯荷,但到了夏天,这些荷花会再焕发新生,开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绝美景色。
听到“出淤泥而不染”这句话,草姐儿双眼噙着粉泪,抬起头,雾蒙蒙地看着小货郎,呐呐道:“小阿姐,我真的不会变得肮脏吗?”
清辉之下,小货郎凝视着草姐儿,眼神诚恳,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你,不会的。”
只要自己的心是干净的,就算被卖到女儿河也不会变肮脏。
活下来,就会有改变一切的希望。
因为他的这几句话,草姐儿心中逐渐安定下来,也打消了跳河自尽的念头。
不过,自己能够做到吗?
草姐儿心中尚有几分疑惑,可是看到他的笑容,心中多了许多勇气。
她一定能够做到的!
草姐儿止住了哭,抽抽噎噎地问道:“小阿姐,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道理啊?”
明明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可是他却比自己明白很多大道理,说起话来,就像是个小大人一样。
小货郎见她不哭了,心中稍安,微笑道:“这些话,都是夫子教给我的。”
草姐儿好奇地问道:“夫子?咦?你能去上学堂吗?”
向来只有男孩才能去上学堂,女孩是不被允许的。怎么这个小阿姐可以去?
小货郎见自己说漏了嘴,却又不好意思向她表明他是男儿身,只得挠了挠头,含糊其辞地说道:“那个……我不是上学堂,是一个住在隔壁的夫子教我的。”
“哦……”草姐儿失落地说道。
她就知道,女儿家是绝对不能去上学堂的。
彼时她也缠着闹过阿娘,说自己要去上学堂。谁知一向宠溺她的阿娘却板着面孔训斥道:“草姐儿,读书认字,那是男人的事情。作为一个女儿家,你只要学会做针織女红就足够了。以后有了婆家,伺候夫君,孝敬双亲,这才是女儿家的本分。”
因而,草姐儿只跟着阿娘学着背过《三字经》《百家姓》,只认得百十来个大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罢了。
草姐儿闷闷不乐地想:“要是女子也能去上学堂就好了,这样就也能和男人一样去读书,当官。当了官,就不会被卖到女儿河里去了。”
她异想天开地说道,又拉着小货郎问道:“小阿姐,你说为什么咱们女孩子不能去上学堂啊?”
小货郎一时之间被问住了,他从来没有思考过个问题。
他诚实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彼时,阿娘虽然给她说过,男女有别。但她心中却憋着一口气,她不明白,无论是上树掏鸟蛋、还是下河摸鱼儿,那些男孩能做到的事情,她照样能够做到!
凭什么只有男孩能去学堂,女孩却不能去!
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谁也不比谁多长一只胳膊一条腿,怎么就男女有别了呢!
草姐儿纠结这个问题,正如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阿爹一定要把她卖到女儿河去。
她那么拼命地干活,洗衣做饭、照顾外祖母和弟弟,她到底是哪一样做的不够好?以至于让阿爹如此狠心,把她往火坑里去推……
一时之间,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耳畔唯有徐徐的夜风。
小货郎见草姐儿皱着眉,苦大仇深的样子。知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又往河里扔了一个小石子,出声说道:“想不明白的话,不如我们去问问吧。”
“去问谁?谁又能解答这个问题?”草姐儿皱着眉说道。
“总会有人知道的。可以去问夫子,夫子不知道,就去问大官的。咱们这的父母官不知道,就去京都去问当大官的。当大官儿都是有学问的人,若他们也不知道……”
小货郎眼中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那咱们就去问皇帝。皇帝是天子,应该什么都知道吧。”
这一番话,草姐儿早已是听呆了。
心中对这个小阿姐钦佩不已,她的胆子可真大啊,竟然敢向皇帝去问。
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问道:“小阿姐,若是你见到皇帝,你会想问什么问题?”
小货郎眼中突然有了一丝愤怒,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地掷了出去,“我想问问他,为什么我们老百姓的生活这么苦!”
“为什么越是善良的人,越是要受苦!”
“为什么越是卑鄙无耻的人,过得越好!”
“为什么夫子所说的那些大道理,从来都没有应验过!”
他扔出的小石子,在河面漂了三下,最后才“咕咚”一声,沉到河底。
草姐儿已经完全呆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
但听到他如此发问,她的小脑袋如撞了钟一般,“嗡”的一声,豁然开朗。
对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像阿娘和花姐姐那样善良勤劳的人,却早早死去。
她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外祖母和阿爹卖到女儿河去。
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望着伫立在江边的小货郎,心中愈发的敬佩,这个小阿姐看上去和她差不多,竟然想过如此深奥的问题。果然读书就会明理,人就能活得明白些。
因而,她心中对读书认字,更加向往了。
自阿爷死后,小货郎每天晚上饿着肚子躺在冰冷的破席子之上,这些无人解答的问题都会萦绕在他心头。
他望着奔腾不息的河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今天,他说出了长久以来憋闷在心中的疑惑,心胸之中也畅快了不少。
只是,身后的草姐儿却没了动静……
他担心,自己会不会吓到她了?
刚欲回头,不曾想被草姐儿拉住了手。
草姐儿神情激动,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真挚地说道:“小阿姐,我们若是以后知道答案了,一定要告诉彼此好不好。”
草姐儿年级虽小,又没读过什么书,只是小货郎的一番话敲醒了她,她想知道这世间的道理,不想再懵懵懂懂地活着。
此时,旭日初升,第一缕阳光照耀在了他们彼此的身上。
女儿河像一块明亮的镜子,反映着五彩绚丽的朝霞景色,宛若一条黄金河般静静流淌着。
微风拂过,波光粼粼,她的眸子也染上了绮丽的朝霞,宛若天地间的一块璀璨宝石。
小货郎面上也浮上了朝霞般的红晕,这一次,他却没有抽开手,而是也握住了草姐儿的手,用力地点头,“嗯!”
“那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若是以后知道了答案,都要告诉彼此。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说着,草姐儿伸出了小拇指。
小货郎也伸出了小拇指:“好,我们拉钩。以后若是我知道了答案,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告诉你。”
“嗯,我也一样!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我都会飞到你身边告诉你的!”
此时,霞光万丈,水中天际一时红。
两只小手勾了一起,两个小人儿相视一笑。
只是,这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看似一句小儿家的戏言,却是追随了彼此一生一世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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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 鸳鸯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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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误入尘网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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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了!坏了!草姐儿那丫头跑了!”
一大早,徐老婆子见喊不来草姐儿给她端洗面水,便下了床来厨房寻,谁知家中前前后后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
气得她破口大骂道:“这个小王八羔子!定是半夜逃走了吧。亏得我们养了她七八年,竟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眼睁睁地要看着我们这一家人饿死!”
珠哥儿不见了草姐儿,急得大哭道:“要阿姐……我要阿姐。”
草姐儿不见了,家中没人做早饭,也没人照顾珠儿,不过只过了一个晚上,家中就乱成了这个样子。
陈老五被惊醒起床后,太阳穴直突突,昨夜晚上他睡不安稳,恍惚之中,似乎梦见素珍。
向来温柔地素珍却是一脸愠色,埋怨他不该把草姐儿卖到女儿河去。
“老五,你如此做,是活生生地把咱们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啊!她若沦落到那种地方,你让她一个女儿家,以后该怎么活啊!”
面对素珍的指责,陈老五争辩几句,说家中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不卖掉草姐儿,珠哥儿就养不活了。
更何况,草姐儿原就不是他的亲骨肉……
素珍却一眼就看穿了陈老五的心思,气得一双秀目蓄满了泪水,痛彻心扉地说道:“当初,我大雪天捡回草姐儿时,是你拍着胸脯说一定会将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我临走前,对你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将草姐儿抚养成人,莫要让她误入歧途。”
“这些话,你全都忘了?”
陈老五耷拉个脑袋,一声不吭。
素珍见陈老五这个模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转身就遥遥地走了。
陈老五梦中正喊着“素珍”的名字,就被徐老婆子的叫喊声给惊醒了。
什么?草姐儿逃走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心中百味杂陈,说不出的失落、生气,还夹杂着一丝丝的高兴。
……
“阿爹,弟弟,我回来了。”
陈家正闹成一团时,草姐儿却自己回来了。
只见她背着一个大大的箩筐,左手拎着一只肥兔子,右手拎着一只山鸡。
她脸上粘着许多泥土,额头的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衣裳也都被晨露打湿了。
陈老五呆呆地望着草姐儿,她这是打猎去了?
徐老婆子见草姐儿回来了,就如同见了宝贝一般,也不顾得腿疼,“噌”的一声就从屋里蹿了出来,上前拉着草姐儿上看看看、下看看,生怕缺胳膊少腿儿了。又嘻嘻笑道:“草姐儿这是去哪了?可把你爹和我吓坏了,要是被拍花子的拐走了,这可怎么得了。回来了好,既你回来了,你就跟我走吧,那女儿河的人还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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