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仲春时节,金陵城内哪里来的莲子,这可是仰慕花魁娘子美名的赵公子特意派人快马从琼州送来的新鲜莲子。
这一小颗莲子的价钱,可堪比一枚珍珠呢。
素素小姐被刁嬷嬷带走了,可草姐儿却被忘记了。
此时她孤伶伶地站在角落里,遥遥地望着陆丽仙,只觉得这花魁娘子一颦一笑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娇艳妩媚,举手投足之间都蕴含着一种出尘飘逸的气质,从未见过这女儿河中还有这一等人物,一时之间都看呆了。
她心中暗想,这花魁娘子定是和那素素小姐一样,原本出身高贵的千金小金,才能养成这通身的气派。
“你瞅瞅她那个样子,神气什么。不过是个老鸹窝里的一只鸟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凤凰了?什么花魁娘子,谁稀罕!”
一个姐儿冷笑着嘲讽道,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这屋里人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陆丽仙自然也听到了,她端着茶盏,丝毫不为所动,甚至眼皮都没抬起过。
不用看,就知呛她的人是王碧桃。
王碧桃年纪和陆丽仙相仿,二人同时进入楚云阁。但王碧桃却因姿色普通,上不了台面,每日不过应付些来女儿河中喝酒取了的臭男人们。
年纪相仿,又是同时进入这楚云阁,二人自然就免不了处处比较。
王碧桃对这陆丽仙可说是既羡慕,又嫉妒,平日里两人可没少斗嘴、使绊子。
听到王碧桃当着众人的面子奚落,陆丽仙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把洒金折扇,纤纤玉指打开,再递与一旁的凤妈妈相看,嘴角勾起一丝嘲笑说道:“妈妈,你瞧。硬塞到我这里,还当什么好扇子,这也好意思送人?”
说笑之间就撕了去,掷在了地上。
凤妈妈见着了,眉毛一挑,也不好说什么。
王碧桃瞅见这扇子,霎时间脸色苍白,抿着嘴气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赠扇之人,正是她最要好的一个孤老刘老爷。
碧桃年龄大了,再耽误下去人老珠黄,因而一门心思要从良找个终身依靠。
她思来想去,在和她要好的孤老中,挑中了年过五十的刘老爷。这刘老爷家虽在金陵城郊,却颇有几分家财,也算是个体面的乡绅。她虽嫁过去做妾室,但他家中大娘子常年吃斋念佛,不管家事许多年,况且这刘老爷膝下凋零,若她嫁过去生个一儿半女,这辈子也就有指望了。
因而,她使出了百般手段笼络刘老爷,哄得他向自己保证,待过了三月,他便使人赎了她家去。
她自然是认得扔掷在地上的那把洒金扇子,可不就是刘老爷日常使的那把吗?上面还有她细细咬的眼儿呢!
既这把扇子在那个贱人那里,那刘老爷定是人前哄着她,背地里又去私会那个骚蹄子去了吗!
碧桃自以终身有了依托,才鼓足了腰杆,当着众人的面煞一煞那个妖精的颜面,出尽这几年受的窝囊气。哪里料到自己成了众人嗤笑的了。
果不其然,陆丽仙一拿出这把扇子,碧桃冲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就连头上那刚簪上的碧桃花,都不停颤抖着,摇落下许多花瓣来。
“呸,谁稀罕。”碧桃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其他的姑娘们瞧见了这出好戏,正嘻嘻笑着,瞧见了凤妈妈脸色不好,也都一哄而散。
唯有角落里的草姐儿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把扇子,心痛不已,恨不得自己捡起来。
多好的扇子啊,换了钱去能买两三担子的粟米呢,真是太浪费了!
看到碧桃吃瘪离去,陆丽仙一张脸上闪过一抹促狭笑来,原本清冷的面庞也活络了起来。
“唉,我的儿,你又何必和她置气呢?”凤妈妈瞧了地上的扇子,叹了口气。
她不是心疼扇子,而是心疼碧桃的赎身钱。
钱虽不多,但能将碧桃打发出去,也算喜事一桩了。
陆丽仙自然知道这凤妈妈是什么意思。
碧桃最不能忍的,就是她相中的孤老转身又投在自己的门下。看来那碧桃想要从良赎身一事,便也彻底泡汤了。
她冷笑一声,直截了当地说道:“妈妈,这是我和她的事,不要你插手。”
“好,好,好。妈妈我不插手。”凤妈妈看似无奈地笑了笑,又软着口气说道:“你出游的这些日子,许多王孙公子都想要求见你呢,那拜谒的帖子就如那雪花般飞了过来,妈妈都帮你挡回去了。可是有一个人,你是定要会一会的,他是——”
“妈妈。”陆丽仙打断凤妈妈的话,“说起来,这一路上可有个趣事。郑小衙内说是要花二三千两银子讨了我回去做正头老婆,你说这事可笑不可笑。”
她一边说着,一边拨着莲子,黛眉微挑,留意着凤妈妈的反应。
只见那凤妈妈嘴角一抽搐,眼中精光一闪,随即也哈哈大笑,“可是有趣得紧呢!我家女儿是艳绝这女儿河的花魁娘子,怎地两三千两就能打发的了?这郑小衙内也忒会戏弄人了,女儿啊,那郑小衙内虽说是金尊玉贵之人,只是他家中还有郑老爷,婚姻大事,他可做不了主,你可不要当真啊。”
果不其然。
陆丽仙心中冷笑一声,这老虔婆好大的胃口,看来若是没有个五六千两银子,断然是不会放自己脱身的了。
自己这些年,也为这老虔婆赚得金山银山了。
末了,这老虔婆还是打着自己赎身钱的算盘。若是碰到个肯花钱的主顾,能出得起五六千两银子为她赎身,这自然是好。
若不能,就放任她年老色衰,赚够了银子,再二三百两打发也就是了。
呵,不过,她志不在此。
定要日后给这老虔婆一个“惊喜”。
陆丽仙眉头微蹙,心中盘算着,继而轻笑了一声,“这一路我也乏了,先回去歇息了。那些帖子既然妈妈既都帮我推了,也再帮我多挡几日吧。”
说罢,起身就要离去。
见又少了赚钱的机会,凤妈妈心中不满,却也奈何不得,只得强笑应付道:“是,是,是。这些琐事只管都交给我,女儿你好生歇息就是。”
被众人遗忘在角落里的草姐儿,不经意间听到了陆丽仙和凤妈妈之间的谈话,早就震惊于那一句“花两三千两银子赎身”,满脑子想的就是,若她得了这么些银子,阿娘是不是就不会累死了……
陆丽仙正要出门去,带来一阵馥郁的香风,正在发怔的草姐儿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阿嚏——”
陆丽仙皱了皱眉,瞥了一眼,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小人儿,身材瘦小、头发蓬乱,活脱脱一只黑不溜秋的小猫崽子。
可不知为什么,这只小猫崽子却勾起了她早就遗忘的陈年往事。
那些记忆如雪花般纷至沓来,神识恍惚,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她转过身,直视着草姐儿,冰冷的语气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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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称花中为首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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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丽仙转过身,直视着草姐儿,冰冷的语气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叫草姐儿。”
草姐儿低垂着头闷闷地说道。
听罢这个名字,陆丽仙默默念着“草姐儿,草姐儿……”
随即冷笑一声,“呵,真是个粗鄙的名字。”
“这是我阿娘给我起的名字!”
草姐儿抬起头不忿地说道,如今这个名字,就是阿娘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迎上草姐儿的那双眸子,陆丽仙怔了一怔,黛眉微蹙,原本幽深的眼神就像是“咕咚”一声,投入一颗小石子,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她的眼神是那么倔强,生机勃勃的就像是田间一般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陆丽仙注视着这双眼睛,那些已经遗忘的陈年往事扑面而来。
曾经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似乎又站在她面前,昂起头,直直地注视着她问道:“你后悔了吗?”
后……悔?
一路走来,她后悔了吗?
她的眼神有几分迷茫,喉咙有些哽咽,罕见地说不出话来,晃了晃神。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骂道:““夯货!你怎地在这里杵着,害老娘一通好找!”
原来是带走素素小姐的刁嬷嬷回来了,她揪住草姐儿的耳朵,一顿劈头盖脸地骂道。
这刁嬷嬷见着了陆丽仙,陪笑道:“花魁娘子,这是凤妈妈今日刚买回来的小丫头子,说是要给素素小姐当小丫鬟使,什么规矩都还不知道,可千万别冲撞了您。”
说着就拽住草姐儿的衣领就往外扯。
草姐儿吃痛,挣扎道:“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原来这小丫头子是同素素小姐一同买来的。
陆丽仙兰心蕙质,一下子就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拿捏住一个小丫头子威胁,是凤妈妈惯用的把戏了。
她稍一迟疑,那刁婆子就拽着草姐儿走远了。
她知道,这事自己不该插手。
但那双倔强的眼神却迟迟无法从脑海中消失,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你后悔了吗?”
“等一等!”
陆丽仙突然急迫地脱口而出。
她望着那个草姐儿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继而恢复了平静,用往常语气说道:“这个小丫头子,从今儿个起,你就在我屋里伺候吧。”
刁嬷嬷一愣,万万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子竟然被陆丽仙看上了,可是她却是凤妈妈专门用来拿捏素素小姐的,这一下子把人要走了,凤妈妈那里可不好交代……
“这……”刁嬷嬷面有难色。
“怎么?你不愿意?这点小事还需要我亲自去问吗?”
陆丽仙黛眉一蹙,不耐烦地说道。
“不,不。花魁娘子的话,我怎么敢不从呢。”这刁嬷嬷谄笑着,送了拽着草姐儿的衣领,将她递到了陆丽仙的面前。
又对草姐儿呵斥道:“听着,往后你就在花魁娘子房中伺候,若有一丁点偷懒耍滑,可仔细你的皮!”
草姐儿不忿地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这是什么道理,一天不到,她就被转手多次了,从曹婆子到王八爷,再到母夜叉、凤妈妈,原以为要去服侍素素小姐,谁知竟被花魁娘子要去了。
在这些人眼中,她不过只是一棵命贱野草罢了。
草姐儿的眼中,流露出不服气的神色。
“听着,草姐儿这个名字太粗鄙了,从今儿往后,你就唤作蕖香吧。”陆丽仙随口起了个名字,就摇飐地离去了。
草姐儿愣了一愣,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怎么,这一下子,她就摇身一变成蕖香了?
陆丽仙随身侍奉的贴身丫鬟绿柳没好气地说道:“蕖香,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
……
……
从此之后,陈家村的草姐儿便摇身一变,成了楚云阁的蕖香。
陆丽仙住在楚云阁后院中的一处单独的院落,名为凤凰台。这凤凰台院落虽不大,却见花木扶疏,雕栏缭绕,室中陈设十分雅致,上悬一额曰“凤凰台”,正中挂一幅名人画的《寒江独钓图》,两旁朱砂小对,四面挂几幅名人题咏。房中书架上都摞满了书,炉烟袅袅,篆拂瑶窗;珠箔沈沈,蒜垂银线。*
不像是进了花魁娘子的闺房,倒像是到了一名清雅公子书房中。
凤凰台中,贴身伺候的大丫鬟有两个,一个名叫黄莺儿,一个叫做绿柳,还有四个迎来送往的二等丫鬟,以及外间几个干粗活的婆子和像蕖香这样的小丫头子。
蕖香自进了这凤凰台,每日不过做一些在侍弄花圃、烧风炉子这样的粗活,她手脚麻利,兼之人多事少,不消一两个时辰就全做完了,其余的时间,就在这楚云阁里各处闲逛。
这日,日头高升,已是巳时初刻,外边的集市上已是热闹非凡,唯有这楚云阁里,还是静悄悄的。
偶尔间传来几声男子的咳嗽声,或是小丫鬟子们推开窗棂,或是婆子们泼水的声音。
楚云阁做的是夜间的生意,大白天各个院落都紧闭着大门,姑娘们尚未起来,就连看门子的小丫头子,也倚在门首处打瞌睡。
就连那王孙公子最爱流连的凤凰台中,也是闭门谢客,一片宁静。
自陆丽仙从苏州回来后,推托说自己因连日游春困倦,况且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便吩咐道:“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
从此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日日在书房中消遣时光。
凤妈妈见凤凰台不开张,虽心疼银子,却也奈何不得,更何况她此时的精神都被素素小姐牵绊了去,哪里腾出空来约束花魁娘子,只得由着她去。如此这般,凤凰台中更是清静。
这日,蕖香应付了差事,见要快到晌午,趁着无人注意,一溜烟跑了出去,像个猫儿一般,穿梭在各个院落处,直奔去那楚云阁的大厨房。
大厨房,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一天到晚混在那儿,倒是比在凤凰台的时间还要多。
“哟,蕖香小妹子来了。”大厨房里的蒋嫂子吆喝着,“这还有几块刚蒸好的蜜煎李子雪花糕,黄莺儿姑娘特别嘱咐过,要我少些放糖,怕腻着花魁娘子。这雪花糕里我一丁点白糖都没放,用的都是上好的蜂蜜,蕖香妹妹尝一尝,看一看你家花魁姐姐爱吃不爱吃。”
这楚云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主子奴才都是那见高就拜,见低就踩的势利眼,虽说蕖香只是一个小丫头子,却见她是花魁娘子房中的,也都客客气气的。
因而,每次蕖香来这里,都能混上几口好吃的,前儿是现炸的油墩子,昨儿是一碗鲜肉馄饨,今儿是蜜饯李子雪花糕。
来到楚云阁不过三四日,竟是比她这辈子吃到的都好。这可把她乐坏了,简直是误入了桃花源的小乞丐,每日吃的油光满面,肚皮饱胀,原本蜡黄的一张小脸,也吃的红光焕发,瞧着比之前还要精神许多。吃饱了饭,这小丫头子甚至把卖身的烦恼和痛苦,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蒋嫂子,你的手艺是顶好的,花魁姐姐一定喜欢吃。”蕖香口中塞了一个蜜饯李子雪花糕,口齿模糊地说道。
“唷,不愧是花魁娘子房中的人,就是会说话,晚上你还来,今日有好几桌客人要来吃席面,想来会剩下不少蹄髈,嫂子我给你留一个。”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不其然,这蒋嫂子被蕖香哄得极开心。
蕖香笑眯眯地往兜里又塞了一个雪花糕,这才往里走。
她可不光是来混吃混喝的,而是来找蕙兰姐姐。
楚云阁的大厨房中,刨去做外面客人席面的大师傅不算,专一负责姑娘们日常吃食的厨娘就有八九个。这其中,蕖香最喜欢蕙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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