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放眼,越过层层莲叶去寻,首先瞧见一件摊在地上的窃蓝袍子,正被两个苦着脸的小内侍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收叠着,而袍子的主人还欲把身上中衣也扒掉,纵身向池中跃去。
“咱们别过去了。”仪贞捂嘴失笑,招呼着武婕妤下桥往旁边走,不想李栩一行人已然瞧见了她们,忙不迭地肃容揖礼。
然而李栩站的地方不凑巧,是块覆着斑驳青苔的大石,一俯身的工夫,脚下打滑,竟跌进了池水中!
两个小内侍大惊失色,接连跳下去救主,仪贞与武婕妤亦急急唤帮手,一时十来号人齐拥而上,幸而李栩水性不错,大意落水后很快镇定下来,自己奋力往上浮,搭手的人也就轻松许多。
跟着仪贞二人的几个小宫女机敏,这会儿已请来了两位太医,七手八脚、连扶带架地将李栩就近挪到水榭中,擦头发、披衣裳,两个太医均看过一回,确实没呛着水、没受着惊,并无大碍,便道尽快换下湿衣裳,留神别吹了风即可。
不知是谁问了一声:“可要回禀陛下知道?”
仪贞想了想,对李栩道:“你先回去换衣服吧!两位太医跟着一道,有什么不舒服好及时用药。陛下那里由我去说。”
李栩的眉眼沾了水,此刻愈发亮晶晶的,盈盈望向她:“多谢娘娘。”
但凡漂亮小孩儿,仪贞无不喜爱,更别说这小子的乖卖得恰到好处。
可皇帝是不吃这一套的。转天,仪贞就听说李栩被罚默《大学》十遍。
这般处置听着像小惩大诫——若不是皇帝明令他在奉先殿前默写的话。
仪贞咋舌:奉先殿是供奉祖宗的地方,李栩这么个小辈中的小辈,一踏进去就只有或立或跪两种选择,仪态且要始终端正恭慎,绝没有安生坐下来默书的资格。
“昨儿才落了水,要罚也等他将养几天再罚吧。”她劝皇帝道。
皇帝淡然看了看天色:“他日落前写不完的,届时你再去劝他,他必然也不肯半途而废,你便多多温言安抚,哦,正好将这清粥小菜也送去。”
仪贞觉得他这话十分言不由衷,不禁揶揄道:“原来陛下是帮着我布德施惠呀!”
非是他帮着她,是李栩自己将一份再造之恩送到仪贞手中的。
皇帝不信李栩“失足”落水。
心有灵犀的,仪贞领会到了他的疑虑,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君子论迹不论心。”
他太爱琢磨人心了——没办法,这简直是一位合格的帝王应当具备的操守。许多时候,他确实靠这份炉火纯青的本领达成了目的。
但尝到的甜头也须付出代价,朝思夕计俨然是他无法根治的沉疴痼疾,眼下得她一句宽解,能缓一口气也是好的。
冰裂纹窗棂外头“轰隆隆”一声,雷雨要来了。
仪贞与皇帝对视一眼,说:“这下我真该劝他去了。”
皇帝皱了皱眉:“我送你过去。”
“有暖轿呢。”仪贞觉得大不必兴师动众,“我顺路叫他回就是了,你替我温着黄酒,咱们回头听雨吃蟹生。”
皇帝慢吞吞应着——他一贯也不爱吃这些个生腌,只不过近来经仪贞敦促着,有意保养身子,反倒被她再三撩拨。
仪贞奸计得逞似地出了门,坐轿行至抬头能看见奉先门了,复停下来。仪贞接过撑来的伞,自己往前走去。
此时雨已筛豆一般砸下来,金砖墁地上一个连一个地泛开酒窝。仪贞一面留神脚下,一面嗟叹做皇帝亦有酸辛,这样劳心苦思,皆是为了她的缘故。
登上了须弥座台,这才发觉那李栩竟没进殿内,就直挺挺跪在前廊处,就着面前一张小几案默写不辍。雨淋不到纸墨,却沿着房檐倾泻,将他的后背衣摆全打湿了。
跟着伺候他的人倒带有伞,只是这些小内侍连上须弥座台都不够格,唯有垂手候立在下头,一见仪贞,半点儿不磕巴地跪在了水洼里。
“你们也太老实了。”仪贞走到李栩身边,问:“写了多少了?”
李栩搁下笔,挪腾着腿转过身来,向她行礼,大概是腿跪麻了,身形稍稍晃悠了两下:“回娘娘,已经写完第七遍了。”
“这不是差不多了嘛。”仪贞点了点头,示意他快起来:“陛下也没说今日就要写完,何苦冒雨也要赶?”
不免替皇帝美言几句:“陛下这个人,最是外冷内热。听见说你落了水,心里不定怎么牵肠挂肚呢,偏生一张口,就只会叫你切记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你在这地方,我也是听他说的,后来天一阴,他怕淋着你,又抹不开面子,托我来接你啦!”
她一手举伞,一手牵着李栩往外走。半大孩子有点害羞,手指头微蜷着纹丝不敢动,红扑扑的脸儿仍强自仰起来:“陛下看重我、栽培我,这份恩典比生身父母还深重,我又不是不知事的小儿了,自然铭记在心,将来要报答一辈子呢。”
“哪里说得上报答不报答呢?”仪贞半玩笑道:“小孩子想太多、负担太重会长不高的。”
李栩“唔”了一声,沉默片刻,小声反问她:“那陛下是怎么长高的呢?”
“嘿!”仪贞停下来,敬佩有加地上下打量起他:“你真不怕我告状呀?”
李栩短暂地本性流露,不以为意地一笑:“娘娘,夜里我写完了就差人送过去,还请娘娘一定替我通融通融。”
“去吧去吧!”仪贞摆摆手,又叮嘱一句:“换过衣裳吃过饭再写,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苦功。”
李栩说知道了,再拜过,起初几步一瘸一拐的,随后恢复过来,体态端方地走出她的视线。夏天的雨来去匆匆,这会儿已渐渐放晴,洗尽诸尘。
仪贞收了伞,没再乘轿,迤迤然漫步而归,她知道皇帝正在拾翠馆里等候她,酒也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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