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想到这,心神也不摇摆了,将手中的盥洗用品一递,顺带还给她推开了房门。
李青芝低声道了一声谢,端着东西进去了。
屋内飘着一股淡淡的不知是什么的别致香味,闻着便让人觉得心静如水。
越过外间,只听珠帘响动,李青芝到了里间,也看见了纱帐后那正睡着少年郎。
看不清楚眉目,但隐约能看清人是没盖着被子的。
也是,男子火气都要旺盛些,夏季不耐热很寻常,三兄从小到大可是一到夏日便成宿成宿踢被子呢。
本是自己心甘情愿过来服侍的,然看见人似乎翻了一个面,李青芝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
再怎么告诫自己这是在报恩,眼前人也确实是外男,还是个衣冠不整的。
然进都进来了,李青芝沉着心神,往床边走去。
少女的脚步声轻盈,不同于往常惊蛰的脚步声,范凌睁开迷蒙的双目,看着帐外那道模糊的身影,以为是惊蛰过来服侍了,便用着他那尚还有些沙哑的嗓音道:“伺候我起身吧。”
如往常一般,范凌没管凌乱、敞开的领口,自床上坐了起来。
“大人先洁齿还是先净面?”
随着这道柔柔少女声音而来的是那双即将掀开纱帐的手,范凌眸间混沌顷刻间退散,身躯都肉眼可见的一颤……
“别动!”
范凌几乎看见了那几根纤指探了进来,透进来的日光洒在上面,泛着如玉的光泽。
嘴唇不可抑制地颤了颤,范凌几乎是失声喊了句。
果然,那只手停住了,没再探进来,范凌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大人你怎么了?”
李青芝本就紧张着,被东家这一喝,也乱了方寸,有些慌乱道。
范凌看着帐外那道模糊倩影,纤细窈窕,全然不似惊蛰,他怎就开始没看出来?
一边拢着衣衫领口,一边蹙眉问道:“怎么是你,惊蛰呢,让他来服侍……”
虽然隔着帐子,景象有些朦胧,李青芝还是能看清些里面的人是何种模样。
好似在收拾自己身上的衣衫?
那副惊慌扭捏的姿态,搞得好像自己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而他是个黄花大闺女。
李青芝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想笑又不敢笑。
“是我让惊蛰将这差事让给我的,我现在是大人的丫鬟,这便是我分内之事,大人莫不是不喜我服侍?”
李青芝听东家有要赶她的意思,心里有些急,忙追问着。
庭院也不用日日扫,几棵树也不用她日日浇水,打水烧水这等重活粗活也不要她做,若是连东家都不要她服侍,那她这个丫鬟当得委实虚了些。
明晃晃地在人家吃白饭,这种感觉让李青芝羞愧。
所以她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站稳脚跟。
心绪一急,自然声音也听着带了几分委屈急切,使得范凌咽下了接下来让她回去歇着的话。
范凌是个得过科考魁首的读书人,虽说不上多细腻,但此刻也能体察出眼前少女的几分心思。
惶恐、不安,还有几许无根飘零的彷徨。
就像是雨夜里,一只猫儿想要寻一处栖身避雨的地方。
察觉到了少女这番深藏于深处的情绪,范凌便不好张嘴赶人了。
将帐子掀起,范凌也没要李青芝,自己三两下将帐子挂了起来。
“先穿衣。”
中衣堪堪遮住了肌理,但遮掩不去那俊挺的身子,李青芝双眸不敢乱瞟,忙机灵地去拿一侧木架上的淡青色官袍还有腰带。
学着岫玉和琉璃服侍她那样,李青芝凑了上去就要给东家穿上,却不想衣裳直接就被人抢了过去。
少年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耳廓隐隐有些泛红道:“惊蛰尚且不如此。”
听这话,李青芝难为情了,嗫喏道:“失礼了。”
谁知道呢。
李青芝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
见人自个将腰带也扎上了,彻底没自己的事了,李青芝就干了个拿衣裳的活,心里怪怪的。
然看着人往镜前一坐,李青芝忙跟了过去。
“大人,这个总该需要我了吧?”
束发自己可不甚方便,李青芝发现了一个自己绝对能帮上忙的机会。
少年人发质粗亮,但丝毫没有蓬乱之感,皆柔顺地披在肩后,不期扭头瞧她,李青芝心下涩然。
乌发黑亮,衬得肌肤冷白,让李青芝窥见了少年先前是何种玉白肤色。
“你会替男子束发?”
言语间带着掩饰不住的诧异,范凌看向少女问道。
李青芝见自己终于能帮上忙了,嗓音中尽是欣喜,欢快道:“会的,大人。”
说着也不客气,径直走到了少年身后,伸手就捧上了少年披在脑后的黑亮发丝。
李青芝倒是没什么,只觉掌心发丝粗实黑亮,一瞧便是极康健的身子才能养出来的头发,不像她,阿娘说她早产了半月,到五岁头发都稀疏发黄。
然范凌这边便没那么平静了。
他只觉少女那双手仿佛带着鬼魅术法一般,只是虚虚触在自己的发间,那股若有若无的酥意便随着乌发传至四肢百骸,让他肌骨酥软。
他心中惊骇万分,然身体却一丝抗拒之意也无。
明明方才晨起清醒得很透彻,然如今却昏昏欲睡了起来,像是午后困顿。
这小丫鬟确实没有哄他,她确实会给男子束发,且手法轻柔有度,比惊蛰那个技艺粗糙,偶尔还扯着他头皮的强。
簪冠一戴,便大功告成。
第14章 富家子弟
“好了,大人瞧瞧可还满意?”
要说李青芝为何会替男子束发,还是多亏了十三岁那年,自己答应了父王要在他生辰那日亲手给他束发戴冠,便拿三兄的脑袋学了起来。
她有些笨,接连学了好几日才学得像模像样,哄得父王在生辰的那日清晨开怀大笑。
虽只是几日光阴,但束发的记忆仿佛都刻在了李青芝心上,如今给东家束发倒也是得心应手的。
然这距离她上一次给父王束发已经过去了许久,加上又是外男,李青芝心中有些没底,遂小心探问道。
“尚可。”
这一句话带着若有若无的情绪,李青芝忙着高兴,倒是没有听出来。
“那便好。”
看着兀自高兴的少女,范凌心绪莫名。
“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为何会梳男子的发?”
看着镜中自己整齐精神的一头乌发,范凌不仅多想了。
莫非这小丫鬟在出逃前有什么心上人,曾给心上人束发?
念此,范凌心里头有些堵得慌,眉宇间藏着郁色。
彼时李青芝正要去拿牙ʟᴇxɪ粉,听见这话,便自然而然道:“我以前给我爹梳过发……”
说这句话时,李青芝想得自然是自己的父王,因而唇边噙着笑。
然听信了李青芝编织出来的谎言,范凌想到的,是那个听信了继室的话要将自己亲生女儿嫁给老头子当第七房小妾的那个爹。
“他都要将你嫁给老头子做第七房小妾了,你竟还能笑得出来?”
范凌一惯是个性情直的,要不然也不会因为谏言而被太后记恨,撺掇着新帝将自己外放到了陈州这个小县。
李青芝神色一怔,忆起自己亲口编织的身世,她神色半真半假地落寞了起来。
她不是个会演戏的,但此时此刻为了圆回自己当时扯的谎,李青芝鼓足了劲表现出孤苦伤心的模样。
李青芝自知自己演技拙劣,不敢对上东家的眼睛,直刻意低着头,不让东家看见她面上心虚的神色。
范凌站起,颀长的身子将少女的身子遮掩而尽,范凌只能看见少女圆圆的发顶,还有隐隐在颤动的双肩,好似是因为难过而哭泣……
他倏然间有种自己说了混账话欺负小娘子的异样感觉。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
范凌想要补救,然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少女蓦地抬起脸,神色柔和地摇头道:“无碍的大人,快些洗漱吧,别再误了时辰。”
李青芝可不想与东家在这虚假的事上纠缠,忙动了小心思转移话题。
范凌见着眼前人一副柔顺可怜的姿态,心中愈发沉重了。
然就像少女说得那样,他要去上职了,不能再掰扯下去了。
自小娘子细嫩白皙的柔掌中接过湿帕子,范凌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对方乌黑秀丽的发上。
那上面没有范凌在上京惯常见到的珠翠宝钿,只有一根看起来灰扑扑的发带,与身上华美的衣裙很是违合。
那根发带的简陋与寒酸正昭示着眼前少女曾遭受过的苦难,让范凌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涩然。
范凌目光越过桌案上的角梳和牙粉,甚至还看到了他日常用的澡豆。
他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一件因为他粗心而一直未曾想起的事。
趁着还未洁齿,范凌凝了过来,那严肃的神情,让李青芝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对了。
“大人何故这般看我?”
少女扬着小脸,面上尽是迷惑,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忐忑,这让范凌有些挫败。
他看上去很凶吗?
“那边柜子左下第二层格子里有银钱,你要是缺什么便拿着去街上买些,待会我交代惊蛰一声,我让惊蛰领你去。”
李青芝全然没想到东家还会如此事无巨细地关照她,一时间有些愕然。
李青芝一直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东家这份体贴,然触及到少年那双公事公办,好似不掺杂一丝私情的眼眸,李青芝默默将话咽回去了。
她无法强装出矜傲,因为她实打实地需要买些东西。
梳发的木梳,洁齿的刷牙子和牙粉,净面的柔软帕子,沐浴用的澡豆……
还有许多李青芝一时没想起来的,只能待她需要时才能一一想起了。
起初,为了不给东家添麻烦,她便一直凑合着,但每每都十分不便。
满头乌发草草盘起,洁齿也是随便凑合的,净面用手随意冲洗一番,沐浴也没有净肤的澡豆……
虽然她流落在外时过过比如今还艰苦的日子,但若是可以,李青芝也不想继续忍受这样的生活。
因而,面对东家的好意,李青芝真的难以抵抗。
她好想用香喷喷的澡豆沐浴啊!
范凌将少女的沉默当作了默认,洁齿过后,到院子里同惊蛰交代了几句,便去衙门上职去了。
李青芝没好意思去碰东家所说的,放在柜子左下格子里的银钱,只是捧着脸坐在玉兰树下,忍不住想着自己待会要买些什么东西……
她恨不得找张纸将所有都通通记下来,这样就不会忘了。
惊蛰将水缸中的水打满,心里牢记着先前自家郎君的叮嘱,净了净手便同坐在广玉兰树下托腮发怔的李青芝搭话道:“叶小娘子想什么呢,不去街上买东西了?”
李青芝想这是不可能的事,当即便站了起来,应了一声。
“去的去的。”
像一只急着去捉虫的鸟儿,李青芝一溜烟到了惊蛰跟前。
惊蛰见人过来,含笑朝着主屋努了努嘴,带着几分俏皮道:“叶小娘子是服侍郎君的人,自然由郎君负责银钱,我也只是郎君的仆从,日后是要攒钱娶媳妇儿的,叶小娘子可千万要去用郎君的银钱。”
李青芝听着这话笑了,自不会嚯嚯惊蛰的银钱,想着东家走前留的话,李青芝有些腼腆地走进了主屋,将格子里的银钱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有她脑袋大小的檀木匣子,里头沉甸甸的。
李青芝抱着它,将其放到了桌子上。
惊蛰是范凌最为亲近的仆从,自然可以进得主屋。
看见少女准确无误地自郎君存放银钱的地方找到了匣子,他只觉越发的有猫腻。
连银钱都交代出去了,郎君当真是上心。
李青芝自是不知惊蛰在心里念叨着什么,只在打开下匣子后怔怔地看着其中的一切。
匣子里,先不说那堆了大半个匣子的金饼银饼,散碎的银子下,是一沓厚厚的飞钱。
飞钱亦称便钱,用于解决钱财不便携带的难题。
钱财过多不便长途运输时,便催生出了飞钱这等便于在钱庄取钱的纸券。
不必运输,钱无翅而飞,故唤作飞钱。
李青芝不好去翻动东家的东西,但也能一眼瞧见最上面那张飞钱是五百两。
李青芝生在皇族,虽也是见过泼天富贵的,然这等富贵落在一九品小吏身上,真是古怪的紧。
若说是家世煊赫的人家,又怎会让家中子弟来做一名小小的县尉?
还是扶风县这样的地方。
若是上京城长乐、未央这般的县尉,倒还算说得过去。
李青芝这次实在没忍住,嘀咕出声道:“大人不是月俸十贯的九品县尉吗?哪来这样多的银钱?”
心思第一次被宣之于口,又恰巧惊蛰这个自小跟着郎君长大的仆从在侧,李青芝的疑惑终于有人解了。
“我家郎君虽只是小吏,但家中富庶金不愁银子,此番来这穷乡僻壤的,自然是要多带些银子了。”
虽然惊蛰也挺喜欢这个叶小娘子,且看着人不像是个有歪心思贪慕虚荣的,但惊蛰还是下意识藏着真话,掩盖自家郎君真实的身份。
李青芝不知惊蛰的花花肠子,听到这番解释,也终是解了心中疑惑。
还好,她给自己找的东家不是什么鱼肉百姓的狗官,要不然她还真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那就好。”
嘴唇翕张着呢喃了一句,惊蛰没听清,转脸问道:“叶小娘子说什么?”
李青芝哪敢将自己的可笑臆想说与惊蛰听,便臊着脸说了一句没什么。
觉得此次买东西可能会用的银钱比较多,李青芝摸了两块碎银子,又抓了些铜板就准备合上匣子。
然这时惊蛰阻止了她,起初李青芝还以为是嫌她拿得多了,刚有些不好意思,便看见惊蛰又抓了一把,甚至还带着一块金饼……
“叶小娘子不必害羞,郎君既连这匣子都给了你,自是随着你的,多拿些总是好的,别不好意思!”
跟了郎君十多年,惊蛰知道自家郎君的脾性,对喜欢的人从不是个小气的,若是今日真的任由叶小娘子拿了两块细碎银子走,郎君知道了才会不虞。
李青芝连回绝的空档都没有,那一把银钱就到了怀里,匣子也被惊蛰合上了放回原处。
李青芝没有钱袋子,捧着那一堆银钱正不知怎么办才好,惊蛰回来瞧见,顺手将自家郎君的一个钱袋子翻了出来,给了李青芝。
看着那只宝蓝色绣着仙鹤,纹样明明是男子所用的钱袋子,李青芝拿的有些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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