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扫过桌上盘盏,她转了转眼珠,往冯阮身前的小碟里夹了条酱瓜,大声道:“阮妹妹,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些黄瓜,身条便能纤细轻柔。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将来那求亲的人啊,定能踏破门槛。”
冯娴嗓门大,说的又是人人都爱人人都能凑上热闹的话,故而一出口,便将众人的注意力引了过来。主桌的人便与冯戚氏夸赞起她这三个未嫁的女儿,末桌一众只能生庶女的姨娘也将艳羡的目光投过来,酸涩着想,哎,嫡女嫁得定不会差。
次桌的人听了她这话,忍不住打趣了冯阮几句后,几个豆蔻之龄的小姐便好奇问过来:“娴姐姐,吃黄瓜真能瘦?”十一二的半大姑娘也凑数:“毓婷姐姐,我吃了以后也能生成个柳枝样么?”生养过的小媳妇,脸圆了,腰肥了,连后背都厚了两指,也期期艾艾问道:“娴小姑,我这都二十三了,该长的也长完了,还能变回原来的纤细不?”
见冯阮也腼腆地望着她,等她开口授业解惑,冯娴颇有些受宠若惊。她倒不曾预料到一句话竟如此轰动,简直是万众瞩目于一身啊。
挺了挺身板,轻咳一声,她摇头晃脑煞有其事:“以形补形,以脏补脏。俗话说吃啥补啥,吃脑补脑,吃骨头补筋骨。黄瓜身姿纤细、汁多肉嫩,吃了定能肤白貌美。”
见众人眼睛亮晶晶,她横了眼那木芙蓉妇人,挑衅一笑,将话头一转,声音再大点都能掀房盖儿:“不过啊,也得眼力好,会挑,否则,吃了也是白吃。这黄瓜啊,得捡年少水灵的挑,嫩的时候顶花带刺人人抢,老了挺酸溜没人要了。跟老白菜帮子似的谁要,嚼着都嫌咯牙。那些庄户也是,将这没用的老黄瓜喂猪就好了嘛,非要眼巴巴贱卖出去,还跟那嫩油油的鲜黄瓜排对排摆在一处,简直是刷锅水对上燕窝粥,根本没个比嘛,我都替他们尴尬糟心。”
众人听她说得有趣,忙跟着附和应是,木芙蓉妇人恨得牙痒痒,明知她在讽刺自个儿,却只能吞下这哑巴亏,简直想吐血。同时又忍不住攒眉一叹,不禁心疼起来,那耀眼如日月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个混世女魔王。
老夫人听了这话,也笑得开怀,这孙女虽不讨人喜欢,但学问倒是不错。
绿莺抿嘴偷笑,她家这大姑奶奶信口胡诌,倒撞到点子上了。女子皆爱甜食,可甜食又使人发胖,黄瓜可以阻止油脂增长,促使肠子蠕动,加快排泄。如此好的美容养颜之物,岂能不惹女子蜂拥?
她颊边酒窝深陷,俏皮喜庆,五谷丰登的大肚皮带着满满的福气,似有金光般引着人的视线,那木芙蓉妇人又将嫉恨的目光扔了过来。这小丫头是个万人迷?老爷宠小姐护的,凭甚么,她何德何能!
绿莺心内腻歪,又来了!简直是山中野兽,不将猎物绞杀殆尽誓不罢休。
白姨娘也上了些年岁,哪能不知冯家旧闻。在她二人间来回扫了几眼,心内大乐,朝她轻声道:“你不知道她是谁罢?”
表姑太太嘛,方才已然晓得啦。绿莺不耐烦搭理她,想闷头猛吃可又实在吃不下了,不能装聋作哑,便顺她心意接口问了。
“她啊,是老夫人娘家表妹的女儿。”白姨娘指了指主桌正跟人说话的一位夫人,“呶,便是那位于老夫人的女儿。这人啊,姓于名云,这小表妹,与你家老爷还是青梅竹马呢,咯咯咯。”
见绿莺木着脸,不起酸性,白姨娘顿时没滋没味的。想了想,又神经兮兮问道:“她那相公姓仲,是原太医院院使,过世了好几年了,她也不思量再嫁。这不,心里有人呢。李妹妹能猜出来,她心里那人是谁不?”
绿莺一怔,竟是个寡妇。难道这于家小姐曾以心相许过冯元,这才见她不顺眼?端的是冤枉死她了,她只是个小妾啊,嫉妒也应该嫉妒冯太太罢。
与此同时,主桌上的老夫人也朝右边那桌上的于云扫了眼,朝娘家表妹于张氏问道:“云儿就打算这样,不再嫁了?”
于张氏心内打着九九,面上作难:“让她去相看,她死活不依,估么心里啊,还是......”
闻言,老夫人心上便有些不快,面上依然笑呵呵,拍拍她的手将话打断:“甚么自个儿相看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做父母的也要硬起来,甚么都听她的,连个儿女都没有,这辈子打算孤独终老?”
于老夫人也不是个不懂世故的,探过话后,晓得这事没门,便不再纠缠,打算家去后好好跟女儿说道说道,莫要再一根筋了。
这时,下人来传话,说是男席已撤,侯爷请老夫人携着众人去观戏。如此,女席便撤了桌,一同去往静水斋。
绿莺吁出口沉气,竟不知还有这一场消遣,硬着头皮由春巧扶着,跟在众人身后亦步亦趋。
静水斋其实就是个开阔的四方院子,几间厢房放着一众兵器,平日供冯元疏松筋骨用。不过那也是在早年了,近些年战事殆尽,他年纪渐长不免有些贪图安逸,便在这功夫把式上有些懈怠,此院子便用来每年各位主子寿辰或平日老夫人观戏用。
中间隔着一排屏风,分开男女席坐,女眷在这头听得清晰,男席的说笑声粗狂饱满。前方已搭好戏台,置备的几间厢房里,名角儿和龙套正在上妆更衣。
绿莺打量了眼女席,还是铺着锦缎的圆桌,不过桌子略小,只能坐三人。分山尖样摆的桌,打前头是一桌,依次是两桌,继而是三桌,最后摆的四桌。这回就不似在正厅里了,三桌高低分明,又有丫鬟提点。这里简直就是随意落座,可又不能失礼闹了笑话。
忽然瞧见老夫人走到前头那席,还回头扫了几眼,绿莺不知她寻的是不是自个儿,仍是忍不住往背人处躲了躲。
见老夫人终是回过头落座,她才敢出来,想了想,不论如何,坐最后总不会得罪人,便坐在了第四排左边的席面上。
心内有些高兴,听戏嘛,肯定比用膳自在,平时食不言,喜庆日子可算开了花,平日再是端庄之人也难免多唠咕几句。可在戏台下,爱听戏的不会说话,不爱听的未免打搅旁人,也不会多言。她忍不住开始盼着,听完戏就解脱啦,回去可要好好歇一歇,睡上一觉。
一声窸窣,旁边有人落了坐,绿莺心想,可别是那个笑里藏刀的白姨娘啊,一抬头,却一怔,竟是那个与冯元隔了两表的小青梅?
来者不善!提起防备,她立起身,朝青梅一个福身:“表姑太太。”
见她落座,绿莺忍不住腹诽,这时竟不嫌弃与奴婢平起平坐?闻着传来的阵阵木芙蓉香气,她心道,这表姑太太不仅身上绣的是木芙蓉,还用此花的熏香,端的是爱极了此花,可这性子可没那洁白的花好看。
于云端庄地入座,慢悠悠问道:“伺候我表哥多久了?”
与你何干?绿莺轻声回:“近一年半了。”
“原来是哪里伺候的,是府里丫鬟?”
“不是。”绿莺抿嘴。
于云眉头一竖:“你是牛么,赶一下动一步,主子问话好好回,原来是哪里的?”
“表姑母,噤声,戏要开始了。”
旁边突然坐下一人,解围道。
绿莺一瞧,是大老爷的二女冯璇,连忙福了福,朝她感激一笑,冯璇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朝她腼腆地点点头。
三人一桌,待女眷皆落座了,老夫人让人去侯爷那头回话。
第一出戏是侯爷点的,荆轲刺秦王。
乒乒乓乓呼呼喝喝,许多胆小的小姐媳妇已然揪起帕子,捂嘴的捂嘴,遮眼的遮眼,若不是守着礼教,恨不得钻桌底。戏台唱和声忽高忽低忽急忽缓,绿莺也是个耗子胆儿,平日倒也能将她吓上一吓,只不过她是熟读话本子的,这件史事都能倒背如流,再加上怀孕嗜睡,此时正是正午,平日该歇午觉的时候竟要忍着那脸上粉画和咿咿呀呀,困得不行。
头刚歪一歪,还没等她正回身来,便听咔吧一声,似是凳腿断裂,她顺势往地上摔去。身边的冯璇和身后的春巧都在看着戏台,这一个寸劲儿众人谁都没回过神,绿莺明知凶险,可又无能为力,闭上眼,倾着身子咚地一声落了地。
“姨娘——”
“李氏!”
绿莺昏过去前,忍着肚子的抽疼和小裤的潮湿,只闻见几声惊呼和于云得逞的笑,以及冯元翻飞的衣角。
第65章
燕太子丹派勇士荆轲刺杀秦王嬴政, 并给了他一把用毒药煮炼过的匕首。荆轲到了咸阳宫,秦王得知他要敬献樊於期的头颅和督亢的地图,高兴之下,忙不迭召见。
侯府的戏台上正到了最精彩的唱段, 秦王经过一番试探与防备后, 让荆轲上前。荆轲献上装有头颅的木匣后,又当着秦王的面把一卷地图缓缓打开。
绿莺晓得, 地图里卷着淬了毒的匕首。果然, 当地图全都展开时, 荆轲预先藏在地图里的匕首忽地露了出来。秦王见了, 惊地哇哇大跳。扮秦王的老生一脸惊恐, 扮荆轲的武生魁梧彪悍, 杀机四伏,恶战一触即发, 台下的一众女眷也都啊啊啊地娇声惊呼起来。
这出戏的黄金点是在最后的打戏上, 打戏的惊险刺激是话本子所呈现不出来的。绿莺晃了晃迷困的双眼,端端正正坐好认真看了起来。只见荆轲连忙抓起匕首,向秦王那处迈了两步后,却出人意料, 一身腱子肉鼓胀直要冲破衣衫、蓄势待发本该顺势前冲的他,竟未攻向秦王的门面,反而转过脚尖,一脸狰狞地缓缓朝台下望来。
在众人愣神的功夫, 他扭动青筋纠缠的粗脖,于众人中搜寻到绿莺, 咧嘴朝她露出一个阴笑。
绿莺一怔, 浑身毫毛泛冷, 还没回过神来,就见这扮作荆轲的武生,举着匕首飞身向她扑来......
“唔!”
挣扎中,绿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刻有百花的床顶。眨眨眼,咽了口唾沫,她一阵后怕,原来是一场噩梦。
呆呆仰头瞧了半晌,她有些发懵,不是正观戏么,怎么会睡着了,这是哪里,不是她的床啊。
“姨娘醒了?身子可有不舒坦么?”
侧过头,见春巧立在床侧,一脸担忧地望着她,绿莺思绪渐渐回转,猛地想起来,观戏的时候她的凳子腿儿断了,她跌了一跤。
孩子!脸一白,她嗖地掀开锦被。
直到看到那依然挺立的山样大肚皮,才松了口气。
望向春巧,她仍是不放心地问道:“我的孩子有没有事?”
春巧连忙朝她摇头:“没事没事,姨娘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摔的时候手先落地,又是侧面着地,小少爷一点事都没有,连磕都没磕着。”
绿莺想起一事:“那......我记得当时小裤湿了的......不曾落红?”
咳......春巧面色尴尬,红着脸启齿:“当时姨娘你......失禁了......”
闻言,绿莺根本顾不上害羞,连忙双手合十,阖眼谢天谢地,不念佛的人此时也忍不住感激起了各路神仙。牵动嘴角,刚想扯个笑,忽地却又心一沉:“大夫来瞧过了?”
见春巧点头,绿莺连忙抓着她的手急问道:“那、那是不是瞧出来这个孩子有......”
“小少爷没事,真的没有,姨娘放心罢。”
春巧面上大声笑着安抚,暗地里朝她打着眼色,示意她这屋里还有旁人呢,并口齿开阖,无声做了嘴型:“甚么也没瞧出来。”
绿莺放了心,这才发现远处绣墩上还坐着冯娴冯璇于云三人。
见她想下床见礼,冯璇忙走过来,体贴拦道:“免了虚礼罢,这是我的屋子,李姨娘身子不妥,好好歇着罢。”
绿莺有些惶恐,连忙要下地来,侯府二姑娘的床她哪配躺。
冯娴未凑上来,沉着脸坐着未动,见状恶声恶气道:“叫你躺着就躺着,我们可不是心疼你,是看在冯家子嗣的面上。”
顿了顿,她撇撇嘴,一脸嫌弃:“你是猪么?坐着都能睡着,上辈子是困死鬼投胎罢?想死也得将我冯家的金蛋下了之后再死。”
对你笑的不一定怀着善意,骂你的也不一定存着恶心,这大姑奶奶不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绿莺心里顿时暖乎乎的,抿嘴笑笑。
冯璇解围道:“李姨娘最想见的定是叔叔,咱们都出去罢。”
见冯娴冯璇二人已走到门口,于云忽地朝床边奔来,趴在绿莺耳边轻声道:“我虽不奢望能一尸两命,至少也要胎死腹中啊,端的是命大啊。这回断的是凳子腿儿,下回就可能是房梁了,你且小心着些,咯咯咯......”
绿莺一惊,猛地想起当时摔下凳子后,她那不怀好意的笑,得逞、愉悦,竟是她做的手脚!木呆呆地望着三人出了屋子,浑身一阵寒凉,仿佛置身于整座寒冰中。
其心可诛!自个儿哪里对不住她,竟如此狠心,就算她恨自个儿,可稚子无辜,她如何下得去手!
垂下头,轻抚着肚子,这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便受尽磨难,命运如此多舛。为母则强,当初即便得知这孩子可能是个傻子,她也认了。想不想要这个孩子、想怎么养育这个孩子,她都能选择,她能坚强能坚持能坚韧。
可这外人施与的一桩桩一件件,身份使然,她选不了避不过躲不开,无处使力,只能生受着,何时是个头!
本已坚如磐石的心房顿时被击了个粉碎,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到锦被上,糊湿了一片。
这时,在外间喝茶的冯元迈了进来。见了他,绿莺顿时有了主心骨,一直强撑的身子终于塌了下去,朝他哭诉道:
“爷,是表姑太太要害妾身,求爷给妾身做主啊——”
冯元坐到床前,疑惑道:“为何如此说?”
于云虽承认了,可绿莺却不能将这话说给他听,无凭无据即是污蔑。
想了想,她止住抽泣,缓缓道:“一溜上好黄花梨木的桌椅,怎么可能坐着坐着就断了?之前在屋子里,妾身莽撞,狠狠得罪了她。”
能存几百年的物件,哪能跟糕饼似的,说碎就碎。
听了这话,冯元眉头一皱,不悦道:“无凭无据的莫要瞎说,那些桌椅常年摆在库房,受潮受蛀也是有的。不过......”
想起方才德冒的回禀,他问她:“你坐的那张椅子,是谁拉你,还是你自个儿选的?”
“是妾身自个儿要坐那的,旁人倒是未指引。”
这点绿莺也奇怪,明明是她自个儿选的桌位,三张椅子也是随便挑的,如果真是于云暗害,怎么会晓得自个儿要坐在哪,那要是全都坐了手脚,为何旁人无事,只有自个儿只是轻轻侧了侧头,便摔了呢?
冯元回忆,方才将绿莺抱回来后,趁众人忙乱的功夫,他让德冒折返回去看了那把椅子。若这椅子原本是好的,突然断了应该整面都带着毛刺。可断裂面却一半平整,一半起着毛刺,确实有些蹊跷,想必原本便是被锯过的,只是不知是打椅子时木匠出的纰漏还是真有那有心人故意弄出的一场风波。
这场节外生枝,他有些自责,老夫人一句话,再加上自个儿的私心,让绿莺生受了一回波折。侯府兄长屋里年年传出新生儿的喜讯,自个儿屋里如古井一般沉寂十几年,终于热汤冒了泡,哪能不让人看看这即将出炉热乎乎的大胖儿子,给他冯元长长脸?
38/109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