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元也未气,竟还了然地点了点头。
扭头朝绿莺道:“你先回房,我与她单独说说话。”
“爷......”
绿莺正想理由求他,不防他忽地提起声,喝道:“春巧,扶你们姨娘回去!”
春巧一哆嗦,绿莺一颤,无奈之下,二人回了房。走之前,她给菱儿打着眼色:一定要好好求求他!
之后冯元与菱儿二人的谈话,到底说了甚么,她十分好奇。在房里忐忑半晌,春巧来问晚膳用甚么,都让她打发走了,哪有心思吃。
半个时辰后,冯元未回来,只有菱儿红着眼圈,迈进了门。
绿莺一喜,扯过妹妹的手:“怎么样啊,他答应了没?”
对这事,她还是怀着好大希望的,说到底,不过是男子贪图女色罢了,换个更好看的,不是更乐意嘛,对不?
她问完,菱儿却未答。一直有些沉默,半晌才咬着下唇,轻声对她说道:“姐姐,我想好了,我要嫁他。”
绿莺一怔,摇摇头,不敢置信,追问道:“是不是冯元他不理你的哭求?我再去求求他。”
她不住地摇着头,不,不会的,她不信,总会有法子的,惶然道:“一定能有办法的,咱们让牙婆寻些绝世美人,闪花那二王子的眼,不让他再纠缠你。”
“姐姐!”
菱儿大声将她打断,望着她,正色道:“姐姐,这世间不止有我一人,还有你,还有我爹娘,还有万千百姓,我们不能这么自私。”
绿莺一怔,“他与你说甚么了?是不是逼你了?”她想都不用想,冯元说的不外乎是一些大义凛然的话,用这些大帽子压在菱儿瘦弱的肩头,这个卑鄙小人!
菱儿轻轻靠在她怀里,娇憨地摸了摸那肚子,想多笑笑,却仍是哽咽了:“姐姐,我好舍不得你啊。沙马特那日与我说了好多,你知道么,他们那里好可怕,老鹰都比咱们这里的大,他说叫大鹏,专门叨人眼珠子,没驯化的还吃人呢,我估么我活不了多久,可若能为你们、能为两国的百姓做些事,我死而无憾。人生在世,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往往只是一念间。”
绿莺捧住她的头,与她脸对着脸认真道:“咱们不管,这些都跟你无关,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呢。全都是为了救我,若是可以,我宁愿是我跟他走。妹妹,你逃走罢,本就是他们理亏,谅他们也不会找你爹娘麻烦的,你逃罢。不管鸿毛还是泰山,你要知道,人只能活一次!”
草原上,缺医少药,中原人习惯了温和水土,去了那里自是不如那些自幼长在草原的人身强体壮,故而,古往今来,被掉包的和亲公主数不胜数,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谁不晓得去了中原以外的蛮夷之地,便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没用的,逃不了,明儿便动身了,我也不想逃。”
摇摇头,菱儿替绿莺抹着眼泪,安慰道:“姐姐你莫要难过自责,我不想因为自己,而让边境生灵涂炭,我小小的玉菱儿承载不起那样的罪过。我要走了,我若还在世上一日,一定想法子给你报平安,咱们飞鸽传书。”
顿了顿,她想到甚么,有些惋惜:“不过,估么他们那里也没有鸽子,都让大鹏吃了罢。总之,我若还在这世上一日,我一定会为姐姐祈福,你在南方要好好的啊,你的孩子也要好好的啊......”
这只是个十三的小丫头啊,却要担负起这么多,绿莺哆嗦着咬紧牙,辛酸,愧疚,百般滋味难言。
她抱紧她最亲爱的妹妹,泪如雨下。
昨日,今年羟姜国来送供的使者即将返族,一早上了早朝,皇上说了些欢送和希望永世缔结和平盟约的场面话后,竟从里头走出来一人,慷慨轩昂的气势,果然不是凡人,经使臣介绍,众人才知,这是王子!来时不曾出现在使者队伍中,走时又诈了个尸,满朝都蒙登了,这唱的哪出啊。
没想到,最后,又请求联姻。那没问题啊,皇上心道,朕女儿多啊,为了国泰民安,嫁!你要哪个?
金枝玉叶的公主,随便选,瞧上已婚的都行,拆了送你!不要?哦,那可能是嫌脾气不好,这也难怪,所有驸马自从成亲了,脸上再没有过笑模样,好几个都抢着去投胎了。
王子,草原上的人嘛,马背上的民族,整日不是驯烈马就是拿鞭子抽牛抽羊,脾气也不能好,自是要找温柔的。没问题,端庄贤惠的宗女,选罢,嫡支旁支,八百支以外的,朕都能给你寻来,就算刨祖坟也得满足你。
还不要?那你倒是想要啥样的呢?
翌日,待冯元上奏后,皇上与百官才明白过来,人家是早相中好了,却是个穷苦人家的小民女,家里卖麻团的。行啊,不管卖麻团还是麻椒还是麻酱,乐意娶谁娶谁。
皇上还是有些松口气的,怎么说娇养玉养的女儿送去那大草原,白嫩嫩的两片小脸蛋儿被风呲成红灯笼,从此告别胭脂,他也是怪心疼的。
之后,他大笔一挥,将右佥都御史的远房小姨子,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偏房小妾的干妹妹,一个卖麻团的贫女,封了个加仑公主的称号,打包送去了大草原。
菱儿走时,绿莺没去送,出门的街道已被戒严,兵士护在两边,将踮脚翘望的百姓隔绝在身后。
十里长亭外,皇上携着文武百官,将官道铺满,成就了一条锦绣路。菱儿掀开马车车帘,眯眼回头望去,又失望地缩回头。没有姐姐,没有父母,一张张面对她的脸,全是位高权重的大官,笑得那么喜庆那么灿烂,平生头一回,自己一个民女竟有如此殊荣,呵,可又与她有甚么干系呢?
沙马特望着她半晌,见她失落地似一只断翅的雄鹰,想了想,忽然抓住她的手,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不许难过,沙马特对阿拉丁神起誓,会一辈子待你好。”
“你若真对我好,就不应该这么逼我。”菱儿使劲儿抽回手,歪身靠在车壁上,阖上眼不搭理他。
沙马特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扭了扭身子,咕哝一句:“不逼你跟我走,又哪有机会对你好?”
菱儿没听见,她只是在想,今后的日子会如何呢?今生可还有机会回归故土,给父母养老送终,与姐姐把酒话桑麻?
车辕滚动,带着她驶向未知的远方,属于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翌日,皇上突然下旨,命冯元留守京城,又指派了旁人接替他下江南监督大运河修建。
【作者有话说】
大鹏无辜脸:我只吃煎饼,不吃鸽子
第85章
不用南下了!这消息一传来, 冯府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绿莺木着脸,始终事不关己,如局外人一般,看着这场皮影戏。冯元, 你满意了?一个弱女子的生死, 平了你的坎途,顺了你的官路, 你是不是很得意?
要说冯元的去留, 还是皇上权衡之下的决定。
原来, 此事还是与刚走了的那个羟姜小王子有关。
自古帝王, 即便明君, 也不免有着多疑之性。这回犹是, 敬贞帝想破脑子也没想明白,大汉与羟姜大战小战不断, 本朝建朝前便与其议和, 到如今已近二十年,可蛮子就是蛮子,就爱生抢掠夺,每年总在边境挑衅一番, 抢两斗大米两块牛肉的。当然,当初名声上是议和,其实还是羟姜奉敬贞为主,每年皆派使臣来上供。那今年为何来了个骁勇善战的小王子?来时不露身份, 走时却为了个寒门小女子大张旗鼓地冒了头?还啥也不说,啥动作没有, 拍拍屁股就走了?
难道不该潜伏十年, 搜集敌方军情国情, 顺便策反一些立身不正的官员,到时候将咱们敬贞朝一举推翻?将本国亡国,将汉人通通变作亡国奴?就这么娶了个民女,就完事啦?你们信么?
反正他不信。
那如何是好呢?镇守四方的将军还在原位,汴京也同样得留下有用之人啊,冯元留下罢,随时领兵打仗,抗击蛮子。
其实敬贞帝是有些想多了,人家小王子真的只是草原呆腻了,羊粪味也闻腻了,来了场说走就走的邻国游。
可敬贞帝这个决定,确实有些造福国民了,当然,是冯姓国民。
侯府的两个大家长,老侯爷和老夫人,牙都要笑掉了。就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可算是没泥牛入海。
冯府女眷也乐开花了,还有冯元。
他干脆叫上都察院的同僚,和几个走得近的好友,出去上正阳楼吃酒去了。
逃不了了。绿莺突然知道的时候,还不算特难受,菱儿的走,让她颇有些消沉,心就仿佛被砂石反复磨砺,丝丝拉拉地疼,确实无法集中思绪,施行逃遁计划。这也好,就这样罢,对付活着罢,她尚且在这一方宅门中,有檐遮阴、有吃有睡,菱儿不知是否朝不保夕厮杀逃窜。
物是人非,无奈悲凉。
菱儿的离开除了她难过外,冯府几位重要人物也说不上多在意,毕竟没有利害关系。冯元对这曾经打过几次交道的邻家小丫头也没多大情分,冯佟氏对一个小穷酸不在意,冯安对一个没长开的丫头片子更不会侧目,冯娴么......呃,她早走了,走了有好几日了,婆家派马车将她接回了。王氏还是老样子,老实本分,不多言不惹事。
只是唯有那刘姑娘,她最高兴了,在床上乐得直打滚,哎呀呀,大情敌终于走了。
她对玲珑院那位半拉主子,一直心内愤愤。自从李姨娘进了府,肚子愈来愈大,仍是将老爷牢牢捆在身边,夜里又没法伺候,占茅坑不拉屎,还要脸不?可谁不晓得爷们嘛,哪个不是爱腥气的,老爷正直壮年,血气方刚的还能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
便是老爷为着孕育之功,暂时体贴着她,还能永远当和尚去?这不,时日长了,那李姨娘一定是发觉到老爷厌烦了,憋不住了,才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划拉一个妹妹出来,想着娥皇女英,将老爷共襄霸占着?
哼,就你顾着吃肉,也不给咱们漏点热汤喝,完了罢,遭报应了罢,你的好妹妹被鞑子生抢了罢,没法帮你固宠了罢,该啊,真该!
整日无所事事,这一解气后,当然要来挖苦挖苦。
玲珑院,院中石桌,绿莺与刘氏围坐两旁。
“妹妹在难过?”
伸手不打笑脸人,绿莺心里再是不好受,也不好将个苦瓜脸露出来。便笑着道:“只是乍一离别,有些伤感罢了,刘姐姐莫要见怪才是。”
刘氏抓着帕子,捂嘴咯咯一笑:“要我说啊,没甚么难过的,虽说是苦寒之地,那也是王妃啊。菱儿姑娘也是个会筹谋的,不知怎么勾搭上的那王子,让人好生羡慕呢。不过啊,若是用清白之身做赌注的话,也不是甚么人都敢做的,万一不成功,便成仁了,呵呵。”
她这话一出口,绿莺脸便一沉,话里藏针,这人果然是来瞧热闹的。菱儿的一生都毁了,这些人还在背后窃喜偷笑。是她的妹妹,牺牲了血肉,她们才能留在京城,不仅不知感恩,竟还要如此诋毁?甚么叫勾搭,甚么叫用身子做堵?简直无耻至极!这冯府,污秽、黑暗,她好恨!
定定地望着刘氏,绿莺皮笑肉不笑,反问道:“哦?那若是换了刘姐姐,也想去那苦寒之地了?”
刘氏撇撇嘴,呸,鬼想去。富贵日子,爷们宠爱,哪个女人不希望享这福,可那也得有命享啊。
眼珠子转了转,她又笑着道:“虽说大患走了,可咱们姐妹一场,也要互相帮衬着,姐姐要告诫你啊。妹妹当初不留心眼,将心窝子全掏给菱儿,把她抬上高台,以为便能安枕无忧了,殊不知,舍身饲虎便是养虎为患啊,到时候你的孩子生下来,还不知得管谁叫娘呢,呵呵呵。”
绿莺一怔,开始还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思,想了须臾,才恍然,原来这刘氏竟生了这龌龊心思,以为她将菱儿带进府,是要往冯元床上送的?
菱儿是她最亲爱的妹妹啊,这想法简直令人作呕,她一阵反胃。
绿莺讽刺地瞅着刘氏,这人真是可怜、可恨,又可悲,她的一切不幸,全是冯元造成的啊,却去迁怒起不相干的女子,是愚昧无知还是欺软怕硬?
想到这里,不由冷笑道:“同为浮萍,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刘姐姐有这挖苦旁人的功夫,不如想法子留住老爷,也怀个孩子,便不用将多余的心力放在不相干的事上了。”
这话犹如踩住刘氏的痛脚,她也想生,不说老爷根本不进她房门,便是将来进了,是她想生就能生的么,这辈子也没可能了啊。
她嗖地立起身,憋得脸通红,眼睛泛着血丝,炸毛道:“你!平日看着慈眉善目的,以为是块好饼,原来如此心如蛇蝎,专拿针往人心窝子上戳。”
绿莺一怔,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生气。正僵持间,瞧见春巧从月亮门外进来,朝她打着手势,劝她莫要再吵下去,老爷回了。
她静了半晌,心里犹疑一瞬,便做了个决定。
忽地伸出手臂,在石桌面上横袖一拂,上头盘盏茶水糕饼,全落了地,噼里啪啦碎一片。
绿莺抬起头,一声悲愤高昂的指责出了口:“我的妹妹有何辜,他冯元为了一己之私,利用妇孺,简直是懦夫!”
啊?刘氏张口结舌地望着她,顾不上自己的气,她不明白这李姨娘发甚么疯,不是正说着孩子呢嘛,怎么又说回去和亲的事了,她、她还竟然有胆子骂起了老爷?
往四周瞅了瞅,深怕隔墙有耳,刘氏磕磕绊绊道:“你、你胡说甚么呢?”
绿莺老神在在地坐在石凳上,秋日寒凉,上头铺着厚厚的鸭绒垫子,她朝刘氏轻轻一笑,见她不解,也不理睬,只继续梗着脖子义正言辞:“我没胡说,难道我说错了么?他哪里是正人君子,不过是小人一个。你们难道心里就赞同?你跟我想法一样罢,不过是怕他而不敢说出来罢了,你怕,可我不怕!”
刘氏脸都急红了,眼珠子乱颤,心里骇怕得不行,一个下人,借她十个熊胆,也不敢背后谩骂老爷啊。指着她,气愤道:“你少不要脸了,谁跟你一样,我才......”
绿莺打断她的话,又愤然道:“不管你们敢不敢说公道话,可公道自在人心,我永远瞧不起他。枉他七尺男儿,却以卑鄙行走世间,还以此为荣,端的是让人瞧不起!”
“你快住嘴罢,你活腻了,可别拉着我。”
刘氏吓得直跺脚,恨不得上去堵住她的嘴,又有些迟疑,怕这李姨娘是故意激自己,一待自己上前,再被她陷害说自己谋害她子嗣。
正犹豫不定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你疯甚么!”
这声谁不识得,李氏闭上眼,咽了口唾沫,心道完了完了,殃及池鱼了罢。正想着怎么辩解呢,冯元忽地发话,虽没看她,却是对她说的:“刘氏下去。”
好好好,闻言,她立马麻溜利索地跑了。
冯元迈进门来,定定望着绿莺。
迎着他如利剑一般的目光,绿莺勇敢与之对视,铿锵回道:“妾身没疯,妾身所说即是所想,此时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作者有话说】
蟹蟹冰儿和未未打赏,嘿嘿
冰冰妹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6-02 11: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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