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悠醒来时,周沅坐在她身边。
她的手被握得很紧, 紧得有些疼,她抬眼见他,蹙着眉未松懈一分。
并非是冷色,而是害怕。
苏悠头一回瞧见他如此,回握住了他的手:“殿下?”
周沅似是才回神:“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见他一脸紧张,苏悠解释道:“殿下,我只是被敲晕了。”
“与你万安一同来的姑娘,没什么大碍,孤让人送回去了,也让人守着了,你放心。”周沅松了她的手,又去倒了一杯水给她,“喝些温水,若是觉得冷,便再躺一会儿。”
他伸手向她的发丝,替她别在耳后:“在孤的东宫,没人敢伤你,无须害怕。”
有些小心翼翼,亦有些不知所措。
苏悠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吓到他了,她不知说些什么,遂软了声:“殿下,可不可以抱我?”
周沅瞧着她,伸手揽过,将人贴在怀中安抚。
她的腰身纤细,仿佛极易折碎,搂着的力道也改成虚虚扶着。
苏悠却抓着他的手往里摁紧:“瞧,我没事,还好好的,殿下感受到了吗?”
周沅似是顿了一下,随后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殿外,来东宫探消息的人走了两次,纵使知道此时不该打扰,予良还是敲响了门:“殿下,时辰差不多了,赵大人他们还在养心殿,若不去,恐怕他们耐不住五殿下的性子。”
周沅低眉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在她眉心轻轻落了一吻,然后询问道:“孤可能没这么快回来,安心在这等着,成吗?”
苏悠点了头,然后又听见他朝外嘱咐了句:“守着,有人闯入,杀了便是。”
予良应是。
宫里的气氛异常凝肃,外头还有禁卫围那,苏悠知道这是嘉惠帝出了事,心情不免跟着焦灼起来。
予良坐在外守着,挑起话,想宽慰她:“苏姑娘想知道殿下在边关四年,过得如何吗?”
苏悠回了些神,应道:“你说。”
“殿下初去边关时,是在军营当了步兵,也因不曾习过武,吃了很多苦头,还干了很多粗活,白日溜马喂马,甚至还当了烧火兵......”
“......”苏悠忽然起周沅给她煮过面,那般矜贵的人当烧饭兵,真是既心疼,又觉得好笑。
予良继续道:“殿下没什么怨言,这样半年时间后,殿下逐渐对手里的活熟练了起来,有时间他便去看士兵操练,一边分析阵型一边找出不足。仿佛天生就是一块行军打仗的好苗子,在一次敌袭中,殿下的兵阵解救了三千兵马,反剿敌军五千。
再后来宁远侯见了殿下,教他带骑兵去扫荡游击,殿下仅凭两百骑兵,夜袭敌营,火烧粮草,让后来一场大战赢得十分漂亮,自此军中无人敢轻看殿下,有得是越来越多的追随者。”
苏悠也并不意外,以周沅的聪明才智,当时如此的。
她顺着问:“还有呢?”
予良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殿下也是在那一次险些丧命……箭矢扎在胸口及腰腹处,血有些止不住,缝了数十针,军医道若再晚一些,便活不了。可那样危急时刻,殿下却顾不上疼痛,也不是想能不能活着,而是担心倘若苏姑娘在京中受欺负了,该怎么办?”
“后来养好了伤,可殿下发狠了去操练兵,短短一年的时间,练出二十万精骑,为边关竖了一道铁防。而这四年里经历了大小十三战役,十三次都大捷。所以眼下,苏姑娘不必担心,今日远没有战场凶险,殿下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说完这些话,殿内良久没有应声。
好一会儿,才听见喃喃一声:“我当初那般伤了你家主子,他该恨我的。”
予良忙道:“苏姑娘可别这么想,殿下那四年虽从未探取京中的消息,但殿下却担心了苏姑娘整整四年。殿下也怕苏姑娘不肯原谅他,所以闷了这四年。之所以赶回京,也是听闻苏姑娘被人欺负挨了板子。
后来您离开京城去万安的那段日子,殿下的心就跟被掏空了似的,魂不守舍,一得知您在万安,马不停蹄地又赶着去寻。殿下那颗心可一直吊在苏姑娘身上,从未有旁人。”
东宫的月升了又落,格外静谧安详。
苏悠听着周沅的过去的四年,心中一半难受,一半高兴。难受他在边关受了这么多苦,亦煎熬了四年而她全然未知,也高兴在自己对他做出那样狠决的事,他也从未放弃过自己。
似乎有懂了他这般患得患失,极其没有安全感的模样,原来当真是自己将他折磨成如此的。
苏悠心里甜丝丝的,果真没那般焦虑了,但又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些,她想快些见到他。
约莫等到了辰时,天刚翻亮,予良推门来报喜:“苏姑娘,殿下回来了!”
“好。”苏悠醒了神,脸色藏不住的开心。
仔细算来不过是四个时辰,远没有四年那般久。可以苏悠却等不及,迈着步子奔出去,奔到了周沅面前,还险些被自己绊倒。
周沅站在那,瞧着她踉跄,也被吓了好一出:“怎么这么急?”
苏悠弯眉:“因为我等不急。”
她靠近了些,想去牵他的手,周沅却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有些脏......不碰你了。”
苏悠低眉,顺着他后缩的手,看见了腰腹上浸出衣袍的血,她一时高兴,竟是这么浓郁的血腥气也没有闻见。
“怎......怎么了?可是哪里受伤了?”
苏悠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强忍着泪,伸手去碰他,又怕弄疼了他,颤颤地又缩了回去: “太……太医呢?受伤了要去找太医呀。”
周沅这才伸手去摸她的脸,安慰道:“无碍,别哭了......”
刀伤在腹部,草草绑了一下便从养心殿赶回来,便是怕她担心。他一边安慰着,身子却有些失重,眼前的人的面容也逐渐有重影,暗下。
最后跌倒在面前人的身上。
苏悠撑着他,攥紧双手,心坠下沉渊。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周沅的腹部被匕首捅了一刀, 匕首短浅没伤到要害,而且对于在战场厮杀过的周沅来说,那点伤根本不至于让他晕倒。但要命的是, 那刀刃上淬了毒, 血止住了, 却解不了毒。
苏悠看着太医手忙脚乱地帮着处理伤口,塌上的人面色发唇色发紫,她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太医分出一点心神道:“这并非大朔境内的毒药,妙惠师父云游四海见多识广, 不妨请她来试一试。”
眼下周沅倒在床上, 东宫上下自发得将苏悠当成了决定人, 遂目光都看向她。
苏悠对太医这话有些莫名,发急道:“我倒是想,可这妙惠师父去哪里寻?”
“妙惠师父如今就在宫里, 属下这就去请她过来。”予良得了首肯,来不及解释, 便一阵风似得跑出殿。
约莫两刻钟后, 妙惠师父便来了,她一身太监衣服的打扮,见了苏悠只点了头,便入殿去探周沅的中毒情况。
苏悠也余不出心神去惊讶, 只觉得看见救星一般, 祈祷着妙惠师父能解了毒。
一番查看下,确如太医所说,毒是来自外番, 名为蝎尾毒,虽不致命但被此毒侵蚀后, 全身会逐渐硬化致死,若不能解救,怕是整个人都要废了。
苏悠听完整个人险些站不住。
妙惠师父安慰道:“小施主别慌,贫尼可调制药拔些毒素出来,延缓他蔓延,此毒药亦不难解,只须寻那引子来,便能解毒。”
“好......辛苦妙惠师父。”
苏悠只能稳住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妙惠师父要出宫去寻解药,因为引子难寻恐怕要耽误个六七天,为保安全苏悠安排顾了侍卫陪同而去。
皇宫里也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太医忙着稳定周沅的毒素,予良在外殿与她解释昨夜之事的来龙去脉。
那夜养心殿,五皇子宣告嘉惠帝驾崩,当着多位重臣的面定周沅的罪,要废除他的太子之位。不是兵刃相对的血腥厮杀,但五皇子提前埋伏下的丹药引子,在此刻成为了最关键的导火索。
有当年先太子被烧死一事的先例,而当下周沅又无法与献丹药一事撇清干系,便有绝佳的废除理由。加上禁卫被五皇子买通合污,只要趁着嘉惠帝气绝迅速行动,掌握主动权,夺权之事就势在必得。
就如同当初周沅拿得就是手握大军的舅舅做靠山,一道边关急书,便敢废除先太子,斩杀首辅,夺了东宫权位。而他若一举夺得了皇位,将大势定下,其他人又能如何?
周沅时赶到时,五皇子当即下令要禁卫斩杀了周沅,哪知已经咽了气的嘉惠帝并未死,虚弱得从床上爬起来,沉声痛骂五皇子是弑君逆子。
这转变来得太快,巨大的震惊和错愕让五皇子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跪在地上的大臣与嫔妃们也同样不知所措。
五皇子脑中一片空白。
怔然片刻,一个不可遏制的念头便涌了上来,他拔出袖中的匕首,迅速刺向嘉惠帝。
似是疯魔了一般,心里想得竟然是只要嘉惠帝死了,他便还有希望,只要皇位最后是他的,那所有障碍都不是问题。
嘉惠帝颤颤巍巍,看着那柄尖锐无情的刀子要刺向自己时,他感到头痛欲裂,迟缓到无法回避。
五皇子距离他十分的近,旁边的禁卫与假扮成太监的东宫侍卫也有些来不及阻挡,千钧一发之际,周沅护在了身前,那柄刀子便也刺在了他的腹部。
.....
听完这些,苏悠才明白过来,原来周沅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才会让妙惠师父暗藏在宫里给嘉惠帝治病,他那所谓并发的呕血症正是因为妙惠师父在暗地里给他解丹毒,驱除污秽。
只不过药物到底也是伤身,所以嘉惠帝才会瞧着极度亏虚,也才会让五皇子生了弑君夺位,栽赃陷害的念头。
嘉惠帝的身子并未好全,但强撑着在处理谋反后事。因为五皇子弑父夺权对他冲击击太大,以至于他想起自己当初有多袒护五皇子,如今便有多悔恨。
也用不着周沅动手,他亲自下令将那些与五皇子合谋的人斩首,甚至左右亲信也通通拔根除尽了。
至于五皇子,他暂时囚禁,准备留给周沅处理。
除去悔恨, 嘉惠帝亦对周沅多有愧疚。他也是事后才记起周沅曾劝过他,莫要将五皇子召回宫中,原是早就发现了他有谋逆之心,是自己固执不曾相信他。
对周沅愿意挡刀的行为,他也是瞧在眼里,但多年的隔阂,使他并没有勇气做那个低下头的父亲,只在周沅昏迷的头两天,去东宫望了一回。
彼时苏悠衣不解带得陪在这寝殿熬了好几天,即便面色疲惫,见嘉惠帝来此,也没失了礼数。
而相较以往,嘉惠帝对苏悠似乎也瞧顺眼了一些,语气温和:“无须行礼,太子的情况如何?”
“回圣上,殿下如今还昏迷着,太医称还需要几日才会醒来。妙惠师父去寻解药了,恐怕也还要些日子。”
嘉惠帝沉吟片刻,不知说什么好,只道:“朕定会让人治好他。”
苏悠视线轻缓平淡,并没应声。
嘉惠帝扫了一眼苏悠熬着青白疲惫的面容,又道:“太子先前几次向朕求赐婚,朕没有答应,待太子痊愈,朕挑个好日子让你们成婚。”
比起朝中后宫中争夺不休的斗争,赐这一场婚实在算不得什么。
嘉惠帝不作停留,可刚踏及门槛,身后的人忽然道:“圣上唯恐丢失的东西,从来不会在殿下这。”
嘉惠帝这样的君王除了自己和手里的权力之外,不会去关心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倘若周沅真的会反,那皇位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唾手可得,可他只是一点点夺回自己应得,并未僭越。
苏悠道:“当年月华宫失火一事,圣上想必已经心知肚明了,所以能不能请圣上看在殿下受伤的份上,还殿下一个清白。”
周沅从幼年开始就备受针对,忍辱负重长到成年,却仍逃不过父兄的打压。先太子被火烧死一事,至今都还在谣传是周沅所为,便是有这样一个前因在,五皇子才会有弑君夺权栽赃周沅的念头。
若非嘉惠帝当初的不信任,也不会有今日发生的这些事。
嘉惠帝愣在那,面色茫然,站在殿门外沉默了很久。
东风渐起,廊檐下的铁马啷当回响,春雨簌簌落下,万物生长的季节里,在他的眼底里蓦然只剩一片荒凉。
先太子的死,是他一直放不下,才有了今日的果。
嘉惠帝终是低下了头,承认道:“是朕之过。”
......
妙惠师父走后,周沅躺了七日,每日服下的药虽延缓了毒素扩散,但受罪得是每日都呕吐不止,还要经历一阵蔓延全身的剧痛。
唯一庆幸的是人已经醒了。
夜里,烛台低燃在侧,苏悠坐着在床边,替周沅的伤口换药重新包扎。
周沅低眉瞧着她:“孤那半个月都未曾见你,教你担心,也未告知你真相,你可怨孤?”
“为何要怨?”苏悠没抬头,知道他说得是半个月前被传谣言受牵连的那些事,“丹药一事,殿下不作处理自然另有安排。”
那缝合的伤口渐渐消了肿,苏悠瞧着还是有些狰狞,不觉蹙眉。
那一刀就非要他去挡吗?
那么多禁卫,难道就没有一个眼疾手快的人?
苏悠终是有些恼他不惜自己,过于冲动。可抬眸时,又面色如常,她伸手托着他的肩背,要扶着他躺下。
周沅道:“孤没那么娇弱,这点伤,孤从前照样上阵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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