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少主是炼气的行家,行动坐卧之间已能自然调息,这个修行习惯,却是治疗的大敌。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云少主气海之内,新修炼的灵气少,原有的魔气多。若是继续修炼,两气相撞,能量被魔蛊汲取,灵气还是会被魔气所化,变成新的负担。”
云天心一愣,神色有些意外,语气犹疑地问:“可是……我的修炼……就要荒废了?”
顾影像是毫无觉察:“非常时期,就要行非常之手段。比起修行,目前排出魔气,清空气海,才是最重要的事。不知云少主此去,需要多少时日?”
“尚不明确。”云天心微微皱眉。
“那便不好办了。”顾影悠然加码,“若是短暂离开几天,我这里有暂时封闭经络的药物。虽然不太稳妥,但总是可以用来应急。用药时间在七日之内的话,对病体的影响就很轻微。”
“若是……去得久?”
顾影了然:“那我就需要为云少主行针,锁住一半经脉,使体内现存的魔气只出不进。等到魔气排空之后,就是拔蛊的大好时机,云少主抽空再来一趟就行了。”
她微微笑了笑,补充:“到时候,还请把海公子也一并带来。因为,这诊疗的定金,还赊着账呢。”
云天心听她不肯放过此事,分外难缠,彻底陷入了为难。
顾影却还不满足:“宗门事务离不得云少主,可是我这笔定金也很重要,不想半途而废。不如这样,少主随云浪仙子们回去,把海公子留在百炼堂。交完定金,我自会放人。少主以为如何?”
“这个自然不行,”云天心立刻决断,“我身子不适,许多繁杂事务还需要海氏在旁辅助,自然要带他走。还请先生为我闭锁经脉,待我处理完宗门事务,便回来继续治疗。”
“莫非,云少主短时间内,是不想继续治了?”
“怎么是不想呢?实在是不能。”
顾影勾起嘴角:“如此说来,倒是我在强留。”
“先生自是好意。医者仁心,我领会得。”
“哦,那我就放心地多嘴几句,嘱咐云少主几句保养之道。”
“愿闻其详。”
“云少主见过世间的凡人,毫无内力,也不会修炼,却依然可以逍遥自在。少主此去,便得做个凡人,才不会招惹魔蛊继续生长。”
“先生方才说为我闭锁经脉,魔气可出,灵气不可入。”
“嗯,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云少主此去,不该住在云浪宗,而是要去玄霜门。”
“这是为何?”
“玄霜门内有一处山洞,终年清冷,如深秋气候。洞顶的滴水流了千万年,已经化成钟乳石柱。日间,石柱表面凝露;夜间,石柱表面成霜。此处是门派内的一处奇景,云少主可知道此处?”
“先生所说的,是清秋洞。”
“云少主此去玄霜门,就是要住在这清秋洞中,像闭关一样,不能出洞一步。”
“这清秋洞虽然景色奇异,却不是供游览所用,而是玄霜门的家法。”云天心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满,“练功不勤的玄霜门弟子,才会去那里受罚。规矩倒和先生说的一样,不能出洞。要我住在洞中,又是何意?”
顾影缓缓道:“清秋洞内不见天日,又很寒冷,玄霜门弟子住进去,必须一直舞剑来驱寒。用此办法,正可以鞭策懒惰的弟子用功。而云少主此去借住寒洞,是为了让体内的魔蛊‘饮露’误以为夏季已过,气候到了寒秋,它就会继续蛰伏,不急着生长了。”
云天心扬起眉,心中惊讶,带着几分希望:“若用此法,可以保多久?”
“饮露蛊之性,便是蝉性。蝉出土的年份都是素数: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再往上就比较稀奇了,甚至有少量的,能蛰伏到十七,十九,二十三年才蜕化。”
云天心初听欣喜,仔细一想,便算清利弊。
“体内有魔蛊,我是不能动用灵气的。所以,魔蛊蛰伏时间越长,对我来说反而越不利。”
顾影心中道:“倒还没有傻到底。也是,你是个宁愿螳臂当车,也不会有丝毫苟且打算的人。”
口中却道:“正是。此法虽然安全,但对于云少主恢复修行来说,是很不利的。所以,云少主此去,时日最好在一年内。等你交代完宗门事务,我们再专心治疗一段时间,就可以拔除魔蛊,恢复修行。”
云天心这才消除顾虑,心中有了数。
“多谢先生。”
第54章 他走了
行针之前, 顾影还在问:“少主当真考虑完善了?”
云天心再度应道:“确是都想清楚了,请先生行针吧。”
顾影似乎顾不得以前的所谓规矩,竟然对僮儿嘱咐:“行针时间长, 就让云浪宗的弟子们进入草庐,在小院中等待吧。”
丹僮和药僮咬耳朵:“哎,师傅怎么这次转了性?对她们这么温和?”
药僮也不确定:“大概是为了……做生意?”
炼药堂关起门来,只有师傅和病患在里面。两个僮儿趴在门边听了听, 一片寂静无声。
师傅这次不让她们进去帮忙, 也就没机会学学, 究竟要怎么行针。虽然两人有点失落,还是按照吩咐行事, 一个去和云浪仙子们传话,另一个敞开了柴门。
清风拂过花海, 阵阵香味在院中流连。不时有蝴蝶翩翩飞翻,成双成对从花海飞出,随风沉浮飘动,绕过篱笆, 在院内的人们身旁嬉戏。
云浪仙子们不沾尘缘的清冷面孔,也在这一片风光中, 暂时恢复了和凡人一般的放松。或坐或站, 或低声说着话, 偶尔动用桌上的茶水和点心。也有人走出院外,在廊下歇息, 或在田边看花的。
从上午到傍晚, 眼看日色渐渐西斜, 山峦顶上,云彩镶上一层瑰丽的红边, 顾影才打开了炼药堂的门。
“进去吧。”
她一踏出门,就站不太稳,向旁边退开了几步。
云浪仙子们正等得无聊,一听这个,立刻鱼贯而入。
“少主!”
“少主看起来精神好多了!”
屋内一片欢声。
若是有人多看顾影一眼,就会发现不对。
她连袢膊都没解开,双手软软垂在身侧。倚在廊柱边,胸膛微微起伏。面上神色本来就常显阴郁,此时再看,嘴唇发白,两颊殊无血色,更是笼罩着一层疏离和冰冷。
原地待了好一阵子,才稍微直起身来,脚步虚浮,往卧室方向走去,整个人姿态都是疲软的。
这个时候,是最怕人看到的时候。
好在僮儿们在厨下备晚饭,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她就这么软绵绵地走到卧室门口,面对虚掩的门扉,懒得用手去推,正想直接撞进去——
看在别人的眼里,就是她虚弱到要跌倒了。
但凡有心人,都会觉得看不下去的。
果然,一双修长手臂及时伸了过来,将她轻轻一揽。
顾影被他带得改了方向,却木着脸,完全反应不来似的,向后仰倒。他急忙以身为屏障,把人接了下来。
白衣不染凡尘,那下面的胸膛平坦却不坚硬,覆着一层薄脂,带着些微韧劲,刚好碰到她的耳边。心跳的声音,砰砰,砰砰,听起来就是温热的。手腕上传来略带粗糙的质感,是那双由蛇蜕制成的手套。
顾影眨了眨眼睛,倚在他身上,松了口气。
“我忘记了……我把这房间让给你了。我得去配药那间屋。”
“师姐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阿光的手指微微收紧,身子转了一下方向,手却一直揽住她的腰肢不敢松开,把她带到卧房中。
“打扰了。”
“本来就是师姐的房间。”
阿光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行李,如今要走,不过是简单收拾一番。东西很少,都放在窗边的榻上。
“喏,”顾影望着那些,轻声笑道,“人也在,衣物用具也在,还是你的房间。”
“马上要走了,师姐今晚便可归位了。”
“说什么‘今晚’,此时我已经撑不住了。阿光,走时和云浪宗的人说,叫她们静一些。”
顾影简短嘱咐,同时也不用手,只用脚跟搓了搓就脱掉鞋子,和衣躺下了。
阿光有点过意不去:“师姐……”
顾影不答话。
她头刚一挨枕头,就闭着眼睛不动了,似乎一下就睡着了。
阿光抿了抿嘴,先走到门边,细听外面的声音。
前院里云浪仙子们说说笑笑的声音还未停歇,想必依然是聚在院子里,或者在炼药堂门前讲话。
“我要快一些。”
他这么想着,轻轻走回床边。
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丝帕,擦了擦顾影的额头,拂开被汗水打湿、贴在她眉眼上的碎发。
“方才见她眼中都有了血丝,手都是微微发抖的,想必是行针时要一直注目,一直用力,都是非常疲累的。
“行针是持续了三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她好像没有片刻休息,连午饭都没有吃,僮儿也没有送进茶水去。
“若是炼气士,只怕还经得起这般消耗。而她的修行,是不能强健体魄的。以凡人般的体力,这样熬过来,太辛苦了。”
柔软的帕子擦过她的侧脸,又擦过她的下巴,一路整理着湿透的乱发。生怕颈后那些发丝黏做一团,让她醒来时觉得难受,他又将手掌轻轻划过去,简单整理了一下。
不小心碰到她颈后的皮肤,他急忙缩回了手,脸还有些红。
转念一想:“她这般辛苦,都是为我的请求,和我夫人的病体。那么,我现在这些作为,大概并不越矩吧。而隔着手套触碰到她,也算不得什么肌肤之亲吧。”
他越是想得多,心里越是过意不去。
不知道是为她的全力以赴,还是为自己的掩耳盗铃。
他近身去解开她袢膊上打的结,为她放开袖口,遮住双臂。目光又停留在她的眉间,心中又是一动:
“她看我的时候,总是有种隐隐幽怨的神情。
“前几日,我以为那是怨恨的意思,小心讨好过,也在闲谈时探过口风。可相处下来,只觉得是错判了。
“我实在想不出,我是在何时,何处,留下了什么样的旧印象,让她如此怨我,却又总是盯着我?
“可惜,我这就要离开了。这些问题,或许要许久许久得不到答案。但愿下次再相逢的时候,能让我再多探究一番吧。”
他已经没时间再想下去。
因为他听到前院的动静,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了。
他急忙扯过薄毯盖在她身上,匆匆把自己的行李搬了出去,放在门口,这才关上了卧室门。
刚做完这些,只见两个云浪仙子走了来,道:“少郎君,一切已经备好,车停在门前了。”
阿光顾念着顾影在休息,生怕门外动静太大,惊扰了她;却又不能在这里就开口让她们安静,因为他不好解释这卧房内外的细节。
“不好意思,劳烦两位师妹,帮我拿一下行李。”
一人提起箱子,一人抱了衣物。两个云浪仙子很是年轻,还没有学过什么察言观色的事。
“少郎君,走吧!”
“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其中一人奇怪,就立刻问出了声:“少郎君怎不一起走?是还有什么要拿吗?给我们吧。”
另一个忽然反应了过来。
“少郎君步子不快,缓缓行来便是。”
她给伙伴使了个眼色,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两人出了院门,还能听到那活泼少女的声音:“咦?师姐,不一起走吗?为什么啊?”
“嘘——”另一位制止的声音也不小。
阿光皱着眉,侧耳细听房内。
那里并没有什么响动,他才放下不知为何悬起来的心,向外走了几步。
忽而又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目光向着掩起的门扉,浅浅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很抱歉。
他答应了顾影要交定金,答应得不情不愿。又因心中恐惧,还有宗门的颜面,注定半途而废。
他答应了顾影要安静些,答应得流畅顺遂。但即使是这无关承诺的小事,他也无法依约而行。
大事,小事,愿不愿意的事,他都逆着她的意思。
手指在蛇蜕手套下缓缓握紧,又张开。
晚风吹过白衫,晚霞映着黄昏的太阳,漫天的绯红光芒伸展着,往地上盖去,也像红色的绸缎一样照在茅草屋顶和泥版墙上。对面屋檐的影子也垂了下来,占据在那红光的另一端,缓缓拉长它的边缘。
光,影,互不交融,此消彼长。
他知道,深蓝的夜终会降临,温柔地抱着她的梦乡。
而他自己,只能转身归去,归到不属于他的地方去,连一声告别都无法留下。
晨光熹微,草庐又回到了从前的寂静。
顾影从卧室里走出来,面色轻松,伸展肩背。
“徒弟们!”
两个僮儿急忙跑过来:“怎么了师傅?”
“准备些出门的物事。”
“咦?师傅,难得讨厌的客人——我可不是说海公子,我是说云少主。难得她们都走了,我们好清净几天,您怎么突然要出门?”
顾影道:“实话告诉你们俩,我不怕她们走,倒是怕她们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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