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正是需要过去看看,请您找人帮我带路吧。”
为免危险,顾影是独自前往,将僮儿们留在了驿馆。
到了牢狱入口才知,她的戒备显得很多余。驿馆侍从带了路,直接转身离开,顾影硬着头皮,自己上前和守卫解释来意。
她不能绕圈子,只能直接言道:“我是蓝公子的徒弟,听说他在这里,我来找他。”
“哦,你进这个门,顺着通道走向,走到底。”
守卫的妖修一脸坦然。
顾影顺着建木树根打开的通道入口走进去,心中依然有疑虑。
“妖族也太信任人了吧?都没有查证我说的话,就指了个方向让我自己随便走,难道不怕我是骗子吗?”
她第一次踏足妖族的监狱,难免心中有些紧张。前行不久,转过了个弯,行走在完全不见天日的通道中,令人感到一阵阵心悸。
妖族的双眼大多习惯黑暗,但人总是本能地想寻求光明。这通道两边虽有些油灯,也只是昏黄阴暗的一豆火苗,乏力地趴在那灯盏的边缘,无声无息地烧着。有的灯不知在何时、因何故灭了,都没有人来看看,更不会添上灯油,换上灯芯,重新点亮,就这么黑着。
通道的另一端,幽幽袭来透骨的冷风。两旁石壁潮湿,头顶还不时滴下几颗水珠,沾湿来人的衣衫,令人感到别样的压抑和凄凉。
顾影很难真正淡定,只能尽量稳住脚步,说服自己“难得来一趟”,强逼出了几分好奇,一路走,一路向周围打量。
这里的格局和气氛,很像人间的牢狱。里面也是分割出逼仄的房间,安装了栅栏,上着锁,每个房间都散发着难以名状的复杂臭味。和人间不同的是,妖族在牢狱中都要以原形受罚。顾影一路走过去,仿佛在看一场展览珍禽异兽的法会。
“妖族都以原形为耻,能不转变就不转变。由此看来,只怕是这牢狱中有什么阵法机关,守卫才完全不担心我耍花样。毕竟,只身一人在牢狱闹事,抓住就能直接关起来了,多方便。”
尽管她的适应力很强,但在这样的环境里,脑海里的念头也不甚乐观。
拐过最后一个弯,前方有一扇沉重的石闸门,两旁还有妖修在看守,肃穆的气氛,和牢狱外围自生自灭那样大不相同。
顾影顿时明白了:“这里面一定都是犯了大事,或修为很高的妖族重犯。难怪妖族自己的医师不够用,要让我师傅住在这里,可能是为了方便照管,也可以保密。”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放下了大半的顾虑,走上前去,浅浅行礼。
“道友,我是人族修士,我叫顾影,是蓝磬子的徒弟。听说我师傅在这里救治病患,我想见见他,不知可否?”
守卫瞥了她一眼,讲话和普通妖族没区别,直白得令人郁闷。
“你好慢啊。门口早就放你进来了,我们都和蓝公子说了,你却这时才走到。”
顾影只得承认:“是在下修为粗浅,不会神行的法门。”
“哦,那你要学啊。”守卫认真地建议。
“好,我会努力学的。”顾影只能认真回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妖族毫无心机,耿直的伤害也来得好直接啊!
在顾影的记忆里,有好几年未见到蓝磬子了。
实际上,她遇到蓝磬子的事只是回忆。今日是重逢,却也能说是初见。
“师傅!”
蓝磬子扬起眉来,手指在唇上轻轻一点,无声嘱咐她小声些。自己从草垫上站起来,带着顾影走出了牢房,到另一间房里。
顾影看这间房也很狭窄,虽然里面有家具,也有简单布置,但仍是潮乎乎的,想必是牢房临时改成房间,让蓝磬子暂住的。
“师傅,你刚才坐在那边,是干什么呀?”
“守着病人,”蓝磬子明白她的意思,“病人习惯黑暗,躺在那无声无息的,你没看到吧。”
顾影真心觉得,还是和人说话更舒服。
细看看蓝磬子,他如今半百的年纪,却依然青丝茂盛,眼神澄澈,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和顾影站在一起更像兄妹。
顾影心里一动:“如果我再这么性子阴郁,不停地操心下去,可不是保养之道。过不了几年,眼看兄妹成了姐弟,我可太尴尬了。”
但是,该筹谋的事,一直想要的人,这一切在她心里太久了,让她忽然放下,她也不可能做得到。
她只得认命地出了口气,自觉地操心起来。
“师傅,我听说你在这里给犯人看病,都糊涂了。为什么妖族的犯人,不能让妖族医修治,却需要师傅?”
蓝磬子笑了笑:“其一,这个犯人是我带来的;其二,这个犯人是妖族和人族繁衍的,血统中一半是妖,一半是人,所以,妖族医修的治疗法子不太奏效,我就只能负责到底了。”
顾影听得发怔:“妖族不是避世两千多年了?五海难渡,怎么会有妖族世出,和人族繁衍?”
“说来话长,我们慢慢地讲吧。”
蓝磬子招待顾影坐下,泡了茶,还拿来了妖族的零食点心,奇异模样的水果。
顾影喝了茶,尝了吃的,感觉师傅在这里待遇不错,心里又多了一重安定。
蓝磬子和她坐在一起,低声柔和地道:
“你听到极乐教和云浪宗的传闻了吧?
“不久之前,极乐教被云浪宗突袭。存亡之际,教主蓟若烟披发断甲,以咒术强冲修为,竟至于反败为胜,反将云浪宗少主云天心抓了。
“云天心陷落之时,蓟若烟放出话来,言道正道卑鄙,安插了一个卧底在她那里,得到教内情报,才能重创极乐教。如今卧底潜逃失踪,她要正道拿这个卧底来换云天心。
“但是正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云浪宗肯定是知道的,只是以云天心的傲骨,定然不会交出人来。蓟若烟为了问出卧底下落,以重刑折磨云天心,最终无果。”
顾影低声一笑:“师傅说这些,我都知道。云天心在受刑之前,体内早已有魔蛊,蓟若烟用魔气一催,魔蛊近乎成熟,云天心命在旦夕。”
蓝磬子道:“哦,那就热闹了。魔蛊对咱们来说好治,但正道医修都不会治。云浪宗又不肯屈尊,我们只抱臂旁观她们作死吧。”
“旁观不得了,师傅。云浪宗病急乱投医,已经找了我。我有些自己的打算,就把这桩事答应下来了。此来黑岛,是想在妖族的集市上收购一颗妖丹,作为拔除魔蛊之用。”
“哦,接了便做吧。”蓝磬子不十分在意,“我接着说。那牢中的半人半妖,便是极乐教卧底。只是,内中情形,又和外界所说不同。我也是才知道,极乐教、云浪宗,都没说实话。”
“真相为何?”
“牢中半妖是个男子,名为白曼,和蓟若烟同母不同父。”
顾影悚然:“也就是说,这不是‘安插卧底’,而是在教中策反了蓟若烟的亲人?难怪她恼怒至此。”
蓝磬子道:“这事另有一层深意。蓟若烟这个半妖弟弟,是以母亲性命换来的。两人之母直到生产,才知自己怀的是个妖胎。虽然她是魔教护法,修为高深,但生产妖胎这事……唉。最终,她选择让孩子出世,狠心令教中魔修为她剖腹取子,就此断了性命。”
“妖胎对人确实太霸道,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只有小儿存活。我只在古书上见过几例普通女子殒命的事,原来还以为修士可以避免悲剧,现在听师傅这话,才知道不行。”
“是啊,妖族避世之前,半人半妖者有很多。妖族雌性是产不出人胎的,人间却总不乏心怀执念的女修士,为了让后代获得妖族充盈的灵力,牺牲自身,生产妖胎。”
“那就该颁布禁令,严禁再有这样无谓的牺牲啊!”
蓝磬子尽管不曾亲历这些过往,却也有感慨:
“妖族和人族自然是联手发出禁令,却一直禁而不绝。这是因为,人间修行者多以功利为荣。虽有明令禁止,但修行世家、门派,在暗地里会追捧半妖,鼓励女修士牺牲的。”
第57章 意料之外的任务
顾影听得皱起眉来。
“若要提高门派的威望, 只有大家各自勤奋努力。若是宗门心存侥幸,靠弟子生育妖胎,损一换一来制造高手, 不但用心阴毒,而且短时间内也未必有效。”
蓝磬子淡淡地道:“凡人资质低而心气高,向来最易做那些杀鸡取卵、自家消耗自家的事。如今的世上,神仙隐匿, 妖族退避, 把个偌大的九丘大地, 全留给了这无聊的正道魔修之争,修炼也失去了最初的意义。”
顾影默默点头。
喝了一杯茶, 她又有些疑问:“师傅,你怎么对这白曼的身世知道得这么清楚?”
蓝磬子道:“一半是白曼告诉我的, 一半是黑海妖尊透露的。”
“这……这个半人半妖的家伙,怎么还有这么多牵扯?”
蓝磬子无奈一笑:“可不是么?这白曼的父亲,也是出身黑海的大妖修,和妖尊似有重大的过节。妖尊要关着他做诱饵, 引他父亲回来,了断恩怨。我只因一时好奇, 插了一脚, 就被这件事困住了。”
顾影好笑:“师傅怎么又‘一时好奇’?你在这好奇上, 栽了多少跟头,自己数得清吗?”
蓝磬子也笑着数道:“一次好奇, 收了你回来;二次好奇, 得见竹林开花的奇景;三次好奇, 救了药僮;四次好奇,赌赢了一匹机关马……”
“那这次又因为什么才好奇?”
“因为白曼长得太可爱了。”
“这是什么理由?”
“你不知道, 稍微拿好吃的逗一逗,他就会展开身体,露出小肚皮。见过一次就忘不了,我现在就敢保准,你看了也会很喜欢。”
“所以师傅就是为了这点小可爱,把自己作进了牢房里?”
“呃……”蓝磬子语塞,“我是见他一个妖修,却完全不知道怎么拜访黑岛,就好奇地问了问。当时只想着他在外边被各方追踪,还是回到黑岛最安全,没想到这其中还有长辈的一层恩怨。”
顾影随着道:
“妖尊不能离开黑海,白曼的父亲却在人间隐匿。依我看,倒不如还把白曼放出去。妖尊就可以像放风筝一样,时时扯着一根线,关键时候一收回,让那大妖修不得不入局,这个诱饵才更有用。
“可是,对白曼本人来说,他可能宁愿被关在妖族地牢。一旦他回到人间,又要面对蓟若烟的搜寻。说不定云浪宗也暴露过什么秘密,也想控制住他,不给极乐教找到。”
蓝磬子且听且想,沉默了一会,长出一口气:“你知道,我是最讨厌麻烦的了!”
“那么,把麻烦转嫁给另一个人,如何?”
牢中忽然响起一道清冷嗓音。
顾影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转脸看去,就是一惊。
“妖尊?”
真奇怪,她明知这里是戏文情景,也做好了不惧怕权贵之人的准备。可是这样直面妖尊的压力,她却不受控制地收缩了瞳孔,身子发僵,心突突直跳,简直想要立刻跪下去。
蓝磬子在旁柔声提醒:“小影,清心。”
顾影如梦方醒,立刻深吸一口气,又静心调息几转,才堪堪稳住了气息和心神。
黑海妖尊眸光一敛,气势也稍稍弱了些。可他久居上位,转过来望着顾影的双眼,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是消除不掉的。
他直接开口询问:“你方才说的办法,由你来做,如何?”
“这……”
“是你自己不愿?抑或是有什么顾忌?”
“都不是,您说得太突然了,请容我考虑一下。”
“三天。若你不做,你再想另外的完全之策。想好了,就来建木之心。”
妖尊对人族说话含蓄的风格很熟悉,虽然语调冷冷淡淡,却一句赶着一句,没有留下半分置疑的余地。顾影和蓝磬子全程只有应声的份,无从反驳起。
他自家说完了,便一撩衣袍,瞬间消失在通道另一头。只留下师徒两个彼此对望,各自眼里都有些顾虑。
顾影轻声一叹:“这么看来,我和师傅也没什么两样。师傅总是一时好奇,我总是一时聪明。”
蓝磬子却有些偷笑:“总之,师徒两个是一样的爱管闲事,最终都要把自己绕进去。”
入夜之后,顾影殊无睡意。
披衣倚在窗边,仰望着黑岛中央的建木枝梢。高大的枝丫,将天空拦成了不规则的格子,就像在夜空中划出一张网,把月亮也网在了其中。
“现在……好像也来不及后悔了。”
为难的事太多,无从考虑起,她只能自嘲地笑了笑。
实在拿不准戏文的走向时,她才能想起,她还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信任唯一的老熟人。
“无情仙,你在吧?出来聊聊。”
无情仙立刻答话:“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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