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穗欢抽泣得厉害,桂珍姑姑便接着她的话往下说,“虽然毒蜂毒性强烈,太后娘娘自疫病后也损伤了根本,可真正导致她沉疴难起的,却不是这毒液,而是苹果的果核粉啊!蜂毒掩盖了果核粉的毒状,似障眼法一般迷惑了太医们的诊断。”
我猜到尹相莲早就对太后心生怨毒了,只是万万不曾想,她打击报复的力度这般狠辣。
除了不共戴天的弑母之仇,尹相莲更将自己终身不幸的原因归咎在了王学英身上。
她怨王学英给她灌输晟王公子无双的美好假象,让她花痴无脑的嫁给了一对她只有利用和冷漠的男儿,将眼光局囿在深闺宅院之内,活成了跋扈狭隘的泼妇模样。
她恨王学英多次偏袒叶知秋且当众处罚自己,令出身高傲的她沦为了京城笑柄。在人地生疏又屡遭夫君排斥厌恶的京城,太后曾是她唯一的倚仗和依赖。可是后来没多久,叶知秋出现了,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攫取了自己丈夫的宠爱,甚至连表姑母也为了她不惜暗杀了千里迢迢从陇州来给自己撑腰的母亲。
是,母亲尹杜氏在外人看来或许不算个好人,可她对自己只有护犊情深,慈母心肠。父兄也许会为了利益而牺牲她,但母亲却是毫无保留的为她这个女儿着想的。是王学英剥夺这个世间上属于自己的那份独一无二的母爱啊!在被翁晟休妻后的每一个深夜,在被京城贵胄人家耻笑她沦为监下囚的每一个茶余饭后,她胸腔里随着呼吸起伏、随着血液奔腾的滔天恨意从未停止过沸腾。
幸亏,尹家没有放弃她。幸亏,她的父兄对她仍有怜悯和不舍。在父兄与当今圣上那些令她一知半解的暗箱交易里,她得了特赦留在了京城。起初,他们说是会派人关着自己,但其实,她的每一次外出都得到了默许。
不然,怎么能在叶知秋临终前“好心”送她最后一程并且告知她捐去疫区的善款是被自己劫持的呢?
不然,怎么能悄悄混进暹秋围场让太后体会蜇螫之苦?
又不然,怎么能有机会在皇宫里日复一日往太后的膳食里加果核粉?
尹相莲临走前对太后说,“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初你怎么害死懿德皇太后的,如今,你也该亲自尝尝了!”
王学英听了,当即就要唤宫人进来将尹相莲拖出去斩了。若非久痼成残不允许自己动弹,王学英早该暴跳如雷了。可如今,只剩声哑力竭。而且最令她感到无援无助的是,此时的宁康宫,除了榻前两三老奴,便再也使唤不动其他人了。太后之位,仅剩虚壳。
眼下,太后终于冷静,凝望着我的眉眼,安详地笑了,许久后才语重心长道,“逢春,世道险恶,千机图你可务必要保管好。而且,有一点母亲必须提醒你,尹家的那一半在尹锦的手里,年轻时候,你父亲霍风也复刻了我的这半张图,当然了,那时是我心甘情愿给的。世事无常,唯有争权攘利之祸端总是不暇,尹家为谋利时常态度摇摆,你父亲也未必没有蠢蠢欲动过,况且他的生母本就是尹釜的姑姑。有这层亲缘关系在,你多少得留点心......哀家担心他们同谘合谋。”
霍风竟也有半数的千机图?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先点头应下再说。
第238章
太后血丝渐消的眼神终于又为内心深处某个期望而散发一丝光芒, “逢春,你跟语行是哀家心里仅剩下的一丝欣慰了。都说血缘不可分割,你现在贵为皇后, 语行也是太子了。若你持盈守泰, 语行荣登大宝,这大翁朝的天下江河不照样与王家血脉相通?你可千万要替哀家, 替你舅舅哥哥们,替整个王家好好教育语行啊。你看,当年温禾筠的母族灭了, 皇帝不也照样扶持起了温家的门楣?日后, 可一定要语行助力王氏全族东山再起啊!”
她的嘱咐令我觉得心头沉重, 五味杂陈。毕竟,她寄希望于自己的血缘至亲, 而我的血脉实则并不与她相连。
罢了,就让她带着注定是虚妄的慰藉离去吧,这样在临终前也能减缓些痛苦。
就在此, 外头传来一声长长的通报, “皇上驾到——”
“听闻母后醒了, 儿臣特地赶来探望。”翁斐见我也在场, 并不怎么意外。
我与他白天的时候还同在恩渡寺,只不过才回宫, 暂且各自分开。所以, 也就一个时辰没见而已。
太后道,“逢春, 你们全都出去吧。”
临别前,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仿佛企图强势地让我将她方才的叮嘱镌刻进身体里, 下半生围绕此事而进退。
穗欢去请太医了,桂珍姑姑也去小厨房盛药了。我站在门外,总觉得此刻,我不想就这样离开,也不该离去。于是,便只身一人守着。
廊下被风卷起的海棠飞花阵阵袭来。以前心情好时,我会觉得她们也算幸运,在生命最后一刻,可以恣意放荡地飞扬一次,自由且浪漫。可悲观时,我又忍不住认为她们好可怜,力量渺小到无力连枝,被无情且自我的风吹落,风让她去什么方向,飞多高,飞多远,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
隐约能听到门内翁斐与太后的对话。太后的语气就像是在以胜利者的姿态认输。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是的,我败给了你,但你的生母确实也输给了我。
然后,又听太后声泪俱下地控诉温禾筠,说她清纯白莲外貌下如何如何虚伪狭隘,如何如何因嫉妒而先发动手伤害自己......我不知道翁斐听了太后的话之后,心中关于生母那完美无瑕的形象是否会产生动摇,但是,当复仇的信念偏执的渗入骨头的血髓时,谁是谁非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悬在心里二十年的石头终于落下。余生,他可以自由轻松地喘息了。
王学英见翁斐不为所动,便用尽回光,痛斥起了翁斐对王家的残忍和不仁。那一句“好歹哀家也曾养育过你...”终于让翁斐忍不住嘲弄回怼,“母后这句话说得倒是十分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可若朕的生母安然健在,还轮得到你吗?你抚育朕不过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而已,一个连亲生骨肉都能抛弃的妇人,朕可断然不敢承她的恩勤。”
太后竦然一惊,她早知翁斐摸透了当年自己出嫁前与霍风暗结珠胎的丑闻,可是,这还是第一次被注重皇室颜面的翁斐拿到台面上来讲。
当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居高临下的帝王轻轻弯腰,在她耳边发出致命微笑,“母后啊,忘了跟你说了,逢春,根本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朕感谢你和王家扫除障碍,鼎力支持她成为朕的皇后。”
他用轻描淡写一句话重重地碾压着王学英内心最后的希望火苗。
王学英的五脏六腑如遭雷劈,呆滞不动的躯体内的脏器早在一瞬间就炸裂得血肉横飞了。她颤抖着发绀的唇齿,双目炯炯狰狞地盯着翁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你故意骗哀家呢?你就是不想让哀家好过,想把哀家仅剩的希冀都摧毁!”
“呵呵,看来逢春伪装的很到位啊,让你连这一刻都对她深信不疑。”
“不,不可能!逢春与我曾滴血验亲,还曾与她父......总之,她不可能不是我的骨肉!”太后坚决捍卫这份母女关系,不愿让最后的胜算都破碎掉。
“所以说,这才是我们逢春的聪明之处啊。滴血认亲用到的每个碗她都提前做了手脚,如此有魄力,富贵险中求,连朕都望尘莫及。”翁斐大肆渲染着赞叹之情。
一瞬间,王学英胸闷气促,只觉得天旋地转,没一会儿爆破的血液从心肺蔓延,四肢百骸都在一寸一寸地瓦解。即将油尽灯枯的她再也撑不住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翁斐的衣角,奄奄一息的,不死心地问他,“逢春....到底...是不是我的......”
“不是。”
再一次得到否定的答案的时候,太后终于死不瞑目,抱恨而亡。
太后薨逝了,朝中对她讨伐却没有因此戛然而止。许多朝臣都试图揣测翁斐的心思,仰着翁斐的鼻息行事。激进者建议降旨削王学英位号,并将其罪行书于史册,遗臭万年。温和派则认为皇上若下诏追废继母有违礼法,便主张在宗谱史书上抹除其痕迹即可。
聆听各方意见后,翁斐在龙椅上做沉思状,许久后终于“艰难的”宣谕。太后生前行事有亏,为争宠戕害异己无数,辜负先皇信赖和托付,实无母仪天下之德。如今虽薨殁了,却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后。但翁斐念及养育之恩,便依旧存其名号,只是丧仪从简,以太妃仪制葬入妃园寝内。
*
夜里,我解衣欲睡,不想穗欢姑姑悄悄求见,说太后的灵柩明日就将被抬去妃陵了,乞求我今夜再去送她一程。我犹豫一番,披着斗篷前去。令我意外的是,在安厝棺椁的银杏树下,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霍风。他是故意托穗欢将我带来的吗?
春夏交接时的银杏叶青翠茂密,与棺木中枯竭的尸首放在一个画面里,将荣枯对比得刺眼。
穗欢姑姑任务完成,便默默退下了。
霍风道,“皇后娘娘,久违了。”
我有些不大放心的环顾左右,“我虽知道霍大人本事通天,却没想过您能堂而皇之,来去自如。”
“我这一生都在身不由己中度过,如今你母亲已经去了,就让我罔所顾忌一次吧。”他说着,伸手抚摸那金丝楠木的棺盖,双眼覆满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我此次来,一是为了给她送别,二是希望皇后娘娘千万不要将你母亲给你的千机图交到皇上手中......”
夜风呼啸,我讷然地点点头,然后随他一同烧了些纸钱。
*
“还真是惊觉夏深年将半,又把浮生叹啊。”
我与翁斐从留藕园泛舟出去,见摇橹船上碧荷遮天,不禁发出这声感慨。
翁斐拨动木橹,无意荡开了夕阳熔金的水纹,晃起了如罗裙般浮沉的绿叶。他微微笑,“咱们已经好几年没去江南了,不若趁此好时光一同南巡?”
第239章
我对此提议自然是无比心动, 可转念一想,却不敢贸然点头,“虽然王太后以太妃格制饰终, 无需复循历任太后们享有的服丧守孝之礼, 可她毕竟才去世不足三月。若帝后此时就去江南,只怕有会微词。”
翁斐的俊脸上颇有些“假公济私”的促狭, “朕呢,是为了考察民情戎政,问民疾苦才去的江南, 反正去都去了, 顺便游览名胜而已。”说罢, 他停下划桨的动作,细心替我摘下不知何时落在头顶的一片草絮, 又认真道,“逢春,《云深不知处》里的许多锦绣山河咱们还没去过呢。朕说好的, 要与你饱览江山河川, 将如画美景尽收眼底。再说, 太后罪行昭著, 民尽皆知,朕不依燕老将军所言追废她的名号, 已经是给她体面了。”
翁斐既如此说了, 我自然少了些顾虑。
不过,我觉得这燕老将军虽是出名了的骨鲠谏臣, 但对王家和王学英的反应却着实有些过激了。也是后来陪着嘉慎皇太妃散步唠嗑时才听说, 原来这老将军年轻时与翁斐的外公情同手足, 是穿着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异性兄弟。杀兄之仇, 不共日月,也难怪他不依不饶。至于那曾经敢写童谣讽刺王家的大画圣之子罗兰,则是温太后年少时的爱慕者。
“而且,朕想趁着这次南下,逼出潜藏在京中的那股势力,欲擒故纵一会儿,让他们作法自毙。”
翁斐所指,自然是那群藏在暗处散播檄文讨伐先帝和无上皇的人。
“散布反动言论,企图动摇民心,确实其心可诛。皇上,可有眉目了?”其实这时候,我的心里隐隐有了怀疑对象。这些檄文并非一次就公诸于世的,而是分阶段有预谋的传播。本来我曾怀疑是王家所为,可王家早被灭门了,现有仍时不时有声讨文书流出。
翁斐点头不语。
这批檄文本是已故的穆老太爷所持有,霍风又是穆老太爷的嫡亲女婿......虽然霍风总给以我无辜且与世无争的受害者形象,可翁斐对他的警惕总不能是没由来的吧,而且,太后临终前也曾交代过我,要慎防霍风与尹家利则相聚......
见我蹙眉思忖,翁斐关心道,“在想什么呢?竟失神那么久。”
我将太后弥留之际对我的叮嘱转述给翁斐,翁斐听后点头,“她的预感没有错。现在这些檄文之所以流传在百姓间,确实是跟尹家、霍风脱不了干系。”
“尹家积极摆出一副与新贵党抱团交好的姿态,却不想在暗中与霍风结成党豹...尹家是何时生出不臣之心的呢?”
“大概是预感到王家大命将泛的时候吧。当初尹相莲获罪后没多久,尹釜就进京了。表面上是例常述职,实则是为了撇清跟阏野私生子阿什的关系,然后他做出表忠心的样子,将嫡子尹锦留在京城为质。连朕都险些被迷惑了,以为他尹家是担心迟早被王家牵累,趁早投间抵隙,避凉附炎。却不想人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正目的是为了方便尹锦跟霍风私下往来。”
我若有所思,尝试着把尹家的心路变幻层层剖析,“尹杜氏之死,对尹釜来说是弑妻之仇,对尹家兄妹来说是弑母之恨,对整个尹家来说,更是王家背盟败约,残害尹家在先。而且这个时候,尹家一早就察觉到了皇上灭王家的决心,所以才干脆就此舍弃了王家?恰好,霍风也有另一半的千机图在手上,所以两人一拍即合?尹家手下有十万兵马。霍风虽然不在军中了,但他曾经的门徒霍愆和手下的得力干将燕家二郎却接替他执掌了二十万骑兵。”
这燕老将军虽与霍风不算对付,但无奈自家几个儿子对其信服投地,早忘了当初被安插在霍家军里的初衷是为了取代霍风的亲信,慢慢接掌霍营...
“之前燕老将军跟秦锵都信誓旦旦地说,这内战打不起来。可若霍风也有一半的千机图在手上...情况就不妙了。以前他们再怎么兴风作浪,最多也不过是伤点皮毛,朕能防微杜渐,掐灭火苗。若他们真的突发横财,招军买马,不好的影响可就大些了。如此内讧滞缓民生发展不说,难不保那些个边境小国趁机揩油,卷土重来。”翁斐远虑深思。
在太后的灵柩前,霍风特意叮嘱我不要将千机图给翁斐,那时我还对他心存幻想,以为他是纯粹好心希望我给自己留一份底气。可现在,却不得不怀疑,他仅是害怕翁斐同样手握千机图,然后让本就态度摇摆的尹家卸甲倒戈。
“臣妾是不愿看到劳民伤财,时局动荡的情况发生的...若臣妾能帮皇上及时止损,遏渐防萌,以后对霍风的生杀予夺之权,可否交予我?”我极是认真地凝望着翁斐,渴求他点头同意。
翁斐犹豫许久方点头,“那朕的女中诸葛,你第一步打算怎么做呢?”
我笑而不答,卖着关子,“山人只有妙计。”
“对了逢春,解决这事后,朕有个打算。”
“什么打算?”
“朕如果能得到尹家的那一半千机图,会双手奉上献给你。”
我微微愕然,喃喃问,“为什么......”
“你忘了之前那几个月你是怎么折磨朕的吗?就是朕误以为你是王太后和霍风私生女,你却一直不敢解释的那桩事儿...朕越试着理解你,就越觉得心疼你。虽然朕想说朕会一直对你和孩子好,朕就是你们最大的底气和靠山,但朕不能光凭嘴巴嘘寒问暖。得站在你的角度,看看你想要的是什么。既然王太后给你了她的半张千机图,那它就名正言顺属于你了,而朕负责给你集齐另外一张。无论感情,无论尊荣,无论权势,无论财富,朕都希望给你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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