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都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现在虽然太平无事,也得居安思危,不好好整饬军队, 训练士卒, 就怕日后出现傲卒多败, 鱼溃鸟离的局面啊。”
什么军演?去哪里军演?哪些队伍军演?他陇州十万军士怎么不知道不参与?尹釜来不及多想, 内官们已经将缂丝卷摊开,呈到了翁斐跟前。龙椅上的翁斐果然惊叹道, “这兰亭缂丝图卷乃仅存于世的孤本巨帙, 没有市值可以估量。尹元帅有心了。”
“能让皇上喜欢,尹家上下倍感荣耀。”尹釜赶忙上前道。
站在尹釜隔壁的秦锵状似无心地说, “早听说尹家奇珍异宝无数, 祖上还有一座堆金积玉的藏宝山供给子孙后代享用, 今日看来, 总觉得传言不虚啊。”
尹釜打哈,“都是讹传罢了。”
温左丞接话,“这世间的一切天宝物华都归皇上所有。臣以为尹家誓死效忠皇家,如果真有什么金山银山,早就一并献给皇上了,绝不会藏着掖着的,对吧,尹元帅?”
“这是自然。”尹釜朝翁斐作揖示忠。
温左丞拈髯点头,对翁斐道,“虽然尹大人家可能没有什么富可敌国的宝藏山,但是臣却听说过尹家手持千机图的传闻。”
席上的翁韫好奇问,“什么是千机图?”
温左丞笑着为大家解释说,“据说大翁开朝时,翁高祖为了百姓不受军阀割据之苦,为了完成天下统一安定的大业,便济寒赈贫,帮助了许多百姓。当时翁高祖有一批价值千金的宝物,本是打算用于战后三十一座城镇重建的,可在河运过程中沉船倾覆,负责护送的军士也无一人生还。后来不知怎的,有人打捞到了那一批宝物,以此发家致富了。最后实在是享用不尽,就在某座山里建了个金库,把宝物都藏了起来。这千机图啊就是他们给后人绘制的线索图。”
“所以这财富本是我们翁家的,本是我们拿去济世于民的?”翁韫紧紧追问,“那千机图现在怎么会在尹家手中?莫不是...”
莫不是当时打捞宝物的那些人就是尹家的先祖吧?翁韫慎言不语,但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这个臣就不得而知了。”温左丞看了眼神色紧绷的尹家人。
尹釜父子眉头紧皱,这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接坐实了他们家有千机图这个事儿。若此刻尹家否认自己没有,不免惹人怀疑是故意藏着掖着。
这时,只听秦锵不屑道,“尹家所持的千机图不过是没有考究依据的羊皮卷而已,而且还是半张,就算拿到手了也没有用啊。”
“话虽如此。可臣觉得这却是给尹釜大人洗脱冤屈,表忠心的一个好机会啊。”温左丞仍旧一副好言好语的样子。
众人闻言,不禁纳闷,“洗脱冤屈?尹家又犯什么事儿了?怎么总在风口浪尖啊......”
在如预料中那样漫长的哗然后,温箴才道,“这些日子以来不是有反逆贼子不断在民间胡编乱造一些所谓的声讨檄文吗?最近有风声传出,说尹元帅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尹锦恼羞成怒,“一派胡言!尹家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温丞相莫要不分青红皂白,张嘴就来!”
温左丞依旧笑意温和,“我自然是相信尹家坐得端行得正的,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借此事给尹元帅泼脏水。可是传闻被描绘得有鼻子有眼的,尹家若不拿出点矢忠不二的态度来,实在难堵悠悠之口啊。我瞧现在不就有个现成的机会让尹元帅在众目见证之下向皇上纳忠效信吗?千机图的传说不论真伪,但拾金不昧,以此献礼,也算是有心帮助失主寻找失窃之物了。这正是尹氏全族献纳诚心的最好体现啊。”
尹锦正欲说借口推说自家根本没有千机图,却被尹釜拦下。尹釜刚才听说军演的事情后就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劲,果然下一刻皇帝的臣僚就一唱一和,为了直取千机图造势布陷。
大势所迫,尹釜不得不对翁斐拱手道,“其实此次进京臣就是想要找个机会私下献上千机图给皇上的,没想到各位大人与臣想到了一处去。臣之所以不敢在人多的时候拿出来,无非是不想在一堆稀世奇珍里被耻笑小气,说尹家拿不知真假的东西糊弄皇上。”
那尹家以前怎么不把千机图交给皇上?席上有人暗自腹诽,却不敢开口。
翁斐见势收网,“尹元帅忠不违君令朕欣慰。尹家百年簪缨,久盛不衰不是没有道理的。不像某些氏族倚仗天子信任,恃强怙宠,不知感恩戴德反而心术不正,最终自取灭亡。”
连向来笑比河清的燕老将军也当着众人对尹釜赞道,“这些年来,尹元帅执掌是陕地军政,就算没有战事也不忘砥兵砺伍,给皇上培养精锐。所以啊,前些天老夫向皇上请旨,将我家那几个仗着打过胜仗就自矜功伐的顽劣子弟派去了陇州,让他们好好跟陇州的精兵们切磋学习,从此戒骄戒躁。”
难怪给他尹家戴高帽子,尹釜有些不满道,“既是与我主管的军队相切相磋,共同演练,为何我却不知?” 他当然知道理由,无非调虎离山后驻军围城,打他个措手不及。
燕老将军一脸无辜,“尹元帅何出此言啊?大概十八天前,皇上同意老夫的建议后,可是当即就下了谕旨让信差快马加鞭把消息传到你陇州府上了啊。莫不是你自个儿提前入京,错过谕旨了吧?你若因此事迁怒老夫也就罢了,怎么瞧你这意思,是连皇上也要一并怪罪了?”
第243章
从陇州到京城, 快马十天不到,尹釜是武人出生,大概也是个效率。可关键是十天之前, 尹釜早就悄悄先到京城落脚了。他因私下去见霍风, 所以才对外说自己是三天前到的京城。想起这霍风,他就更来气了, 霍风跟穆念双母女好不容易策动他生了异心,结果自己又打退堂鼓了。两人自然不欢而散。
如今也只能是打碎了牙还得往肚子里咽了。
尹釜思忖再三,态度和缓道, “皇上, 想来是微臣疏忽了。都怪微臣心急啊, 托人探寻到兰亭缂丝图卷的下落后,一心想将它买下作为寿礼献给皇上, 所以早早就出了家门,亲去外地接洽了。买到兰亭缂丝图卷后片刻不敢耽误,直接赶路去京城了, 没有回陇州。大约是因此才错过圣上的谕旨吧...”
“爱卿也不算耽搁了公务, 何况是为了给朕献礼才错过谕旨, 初心可嘉啊。”沉静俊朗翁斐将场面话信手拈来。
宴席将要结束时, 夕阳霞光铺满了巍峨华构的皇城,本就明艳的琉璃瓦此刻更折射出莹耀的光泽。不少王公贵眷频频抬眸喟叹, 哪怕平日住惯了金阶白玉堂, 也不及这宫阙万分。
娟欢姑姑带着语行去小解已经许久了,我离席去寻找, 却见远处汉白玉长阶上霍风正在哄逗语行玩儿。
娟欢看时间不早了, 想带孩子回去, 语行却抱着霍风的轮椅, 死活不肯撒手。
翁斐不知何时咱在了我身后,对我道,“语行好像很喜欢他。”
我回头,朝他微微笑,“皇上谋略高明,轻松将霍风与尹家分化瓦解,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分明是你高人一卓,怎么倒成了朕的功劳?”
“那也得多亏皇上别具慧眼,纳善如流。”我目视前方,见霍风满眼慈溺地抱着语行,便试着将早前心底萌生的想法说了出来,“都说穷寇莫追,何况他现在是强弩末矢,不足为惧。向来太傅主文,太保主武。在学问方面,皇上属意朱容庸大学士教导太子,那么在武业方面,不如就聘用霍风在皇儿适龄后教他习武和射术吧?霍风武学造诣颇高,又认定皇儿是他的外孙,他肯定会满心乐意地接受,并且倾囊相授毕生工夫的。与此同时,也能彰显出皇上赦过宥罪、弃瑕录用的态度和以德报怨的豁达胸怀。如此君恩,必可将其感化。”
翁斐沉思半晌,“逢春,朕答应过你,若你能遏渐防萌,使其觊觎周室之心胎死腹中,那么怎么处决霍风就交由你来决定。既然你不忍,朕也不会赶尽杀绝。再者说...”霍宝奉乃是穆念双守活寡时与家里下人所生,霍宝卿跟霍宝幺虽是亲生的,但毕竟是女儿。所以霍风根本就是后继无人的状态,根本不足为虑...
况且,无论是他还是自己的父辈确实都有愧于霍风及其双亲。作为无上皇的嫡孙,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作为坐拥江山的皇帝,他对霍风的诛意从来都不是因为霍风有多可恨,而是因为他自己内心的不安。
*
夜里,我披衣秉烛,行至书桌上,将尹家奉上的千机图与自己的那一半拼凑在一起,凝思许久。浅眠的翁斐习惯性地想要将我揽进怀里,可伸出双手才发现身旁空空如也。他惺忪睁开眼,后来索性也起身到我跟前。
我问他,“这千机图来之不易,如果万寿节那天尹家坚决不交出千机图,皇上真的会让燕家大郎、六郎和秦少将掩袭陇州吗?”
“朕希望百姓安居,永无战事。”翁斐俊秀的脸上浮上温润但自信的浅笑。
自他登基以来,长算远略,耐心耕耘布设,不但安排了百里涟去陇州任职,牵制尹家,还不断在陇州的军队里策反安插了许多武将为自己所用。只待以后一步步架空尹釜,再揭发检举,数罪并罚。
其实万寿节那天尹釜父子如果软硬不吃的话,翁斐便会强势拘下他们,里应外合直取陇州。稍微麻烦的就是,尹家藏匿不交千机图,自己花费心思搜寻的时间会多些。所幸尹釜识相,没有扰了万寿节当天的雅兴,还能继续风光一会儿。尹家的气数,或许三年,或许五年,终该要到头了......
没过几日,翁斐便下旨召霍风入宫。正在遣散门客,焚毁檄文的霍风忐忑不安地进了宫。原以为翁斐会向上次万寿节对付尹家那样摆鸿门宴,没想到不但没有治罪自己,还任用自己为太子太保。皇帝向来手段冷酷,会突然那么好心大发慈悲?这里面莫非又有什么阴谋?犹豫间,霍风望了眼翁斐边上的我。我朝他微笑点头,示意他心安接受。
霍风诚惶诚恐地接下任职书,内心百感交集...既如释重负,又心潮澎湃...
转眼,快要入秋了,内务局总管包瀛公公再次递上了凤仪宫首领太监的选拔名单。之前李良堡配合苏享蕊演戏在昭狱中揭发太后,虽然有功,可是明面上却不适合留在凤仪宫伺候了。既如此,我便遂了他之前的心愿,放他回乡照顾耄耋之年瘫痪在床的养父母。
“不选了,就刘巍吧。”我挺着孕肚,正在修剪爬满墙垣的蔷薇花架,甚至都不用看一眼包瀛递上的册子,“他现在在哪儿当差?”
包瀛嘴脸上写满了为难,“回禀皇后娘娘,这刘巍现在是御马司的掌印太监。不过啊,前些日子他就病了,从此顽疾缠身。就怕他拖着病躯来凤仪宫伺候,让病气侵害了娘娘凤体。娘娘不若另择良才?”
自太后去了,宁康宫首领太监李金泉失势。作为李金泉的干儿子刘巍难免不受牵连。这不,原先的肥差丢了,被包瀛落井下石指去做了弼马温。
“是他没得医治了,还是你不想他好啊?”我睥着包瀛,将他那点被卑琐的小心思戳破。
“哎哟,皇后娘娘这是什么话啊,奴才忠心侍奉皇后娘娘,一心一意替娘娘着想,担心娘娘凤体,绝对没有夹杂个人恩怨呢。奴才这就亲自去寻太医为他看诊!绝对替娘娘办好差事儿!”
木槿反唇相讥道,“不必了,等你去,恐怕人都进棺材了。咱们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体恤宫人,前天听说御马司有个宦官染疾无医,早就遣太医去看过了。”
包瀛忙磕头领罪,“都怪奴才失察!奴才以为刘公公在宫中有些声望和资历,不会有人敢怠慢,竟不想御马司的这帮奴才如此扒高踩低,没去给刘公公请太医。”
包瀛亲去御马司赔罪后,花囍轻声问我,“娘娘,这刘巍有何过人之处可以胜任凤仪宫首领太监一职?”
“刘巍入宫久,办事圆滑稳当,人脉多根基广手腕硬。他以前是受过我不少恩惠,不过那都是在他顺风顺水的时候。如今他潦倒落魄,我雪中送炭,予他深仁厚泽,才能真正得到人心。”
刘巍从前四处交友,惯会左右逢源的。其实现在就算被李金泉影响,被包瀛迫害得病,也不至于真的没有友人为他私下寻个大夫治病。要怪就怪我为了收买人心,所以“从中作梗”了吧。是我暗中授意不准太医院去的,顺便让本就不怀好心的包瀛背了锅而已。
一场冷雨后,锦绣宫湿漉漉的地面上铺满了片片芳魂。尤其是曾经纵放繁枝的丁香,只剩零星的几串玲珑雪,欲落未落的样子,结满了哀愁。赵姝环对着窗外丁香凝神许久,没一会儿回过头来,将桌上冷却的汤药倒掉。一旁的侍女秋茗忙想阻止,“娘娘,您这么将这调理身子的药给倒掉了?”
244、大结局/逢春视角(完结)
“这药都喝了多久了, 我早早厌倦了。而且,就算我真的调养好了身子,没有皇上的雨露恩泽, 也不会有孩子的。所以, 喝它又能有什么意义呢?咱们的皇上,是个情深不渝的好男人, 只可惜啊,他的专一只对皇后,哪怕皇后出身不明, 没有显赫家世, 还是二嫁之身, 他也会排除阻力亲手捧她到中宫的位置。”她有些绝望伤情地,行去白色丁香树下, 伸手拉下一截寂寥似雪的花枝,“所以啊,是我错了。原来我以为皇上生性淡薄, 捂不热也没关系, 反正他对谁都这样。没想到他亦有用心且柔情的一面, 不过我们没这个福气罢了。”
“娘娘, 没事儿,就算没有君恩, 咱们还有别的盼头啊。您不是托了嘉慎皇太妃去皇上、皇后那儿替您说情吗?皇太妃是您的亲姨母, 您是她在这深宫之中关系最亲近的人,她必会放在心上的。而且, 锦瑟公主也并不排斥您, 想来抚育锦瑟公主的事儿大概率能成。”秋茗的宽慰虽显无力, 但聊胜于无。
“皇上也就罢了, 本宫更担心皇后不肯点头,毕竟以前没少得罪她。姨妈能明哲保身那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她见我屡战屡败,便提醒我说,如果敌人太强斗不过,那就转变敌人为盟友。如今我就算认清了终身无宠的事实,不在皇上身上枉费心机争宠,想退而求其次以抚养锦瑟稳固后宫地位,告慰后半生,可再诚心想向皇后示好,人家也未必肯接纳啊。”
“娘娘,您多虑了。奴婢倒是觉得皇后娘娘能得久盛不衰之宠,且登临凤位,并非靠仅凭运气。皇后娘娘聪明人做聪明事儿,若您投诚归顺,她接受了,不但能彰显她的容人之量,更能体现出她对六宫的治理服帖有方。何乐而不为呢?而且,就像您说的,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盟友。我们都懂的道理,皇后娘娘高人一筹,不可能不懂啊。”
“哼,你对皇后评价还挺高,不如你自请去凤仪宫当差算了,何须委屈自己留在我身旁伺候啊?”
“奴婢不敢,奴婢忠心侍奉淑妃娘娘您,绝无二心。”秋茗跪下示忠。
正当此时,内官传报,“皇后娘娘驾到——”
“说曹操,曹操到,她来做什么?”小声嘀咕后,赵姝环转身,朝我跪候恭迎。
“昨夜晚风兼雨,今朝起来凤仪宫就只剩满庭落花了。都说丁香耐不住风吹雨打,但比起傍的宫苑,淑妃你这锦绣宫的虽然也凋落不少,但仍算是环簇缀玉,光鲜依旧了。”我说着,弯下腰,替她将落在头顶的花瓣扫开,“起来吧,地面脏,别沾湿了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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