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小时候,我跟知秋她们一直住在这里面。”上前两步,推开门闩,日光瞬间涌了进去,照耀起了浮动的尘埃。
“现在这里面堆的都是过世老人和意外罹难的孩子们留下的遗物。前些日子,知秋亲自还回来翻过一次穆师傅的遗物呢。说是找什么能助她认亲的玉佩,但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浮萍的东西可还在?”
李山想了许久,似乎在努力回忆让他耳熟的浮萍是谁。也不怪他,这里命如草芥的孩子多的是。不待他记起,我走了进去,双手合十,拜了个佛礼,怀着对逝者的虔诚敬意,翻了几个木屉,就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瞅见了一把刻着“樱”与“枫”的木簪子。
我心道,木与玉,都是家人的信物。因价值不同,被拿来当成了判定身世高低的证明。叶知秋的玉佩造价不低,穆师傅欺软怕硬,对此心存忌惮,怕她家是个不好惹的高门旺户,若找上门来发现自己女儿被折辱了,可不好交代。而这木簪子做工虽精细,到底低廉,就算把人弄死了,那平民人家来了,随便糊弄过去,也翻不出什么水花。这就是世道人心……
拿起浮萍木簪,用手绢拂尘,细细摩挲了一番。触景生忧,想到此刻叶知秋金尊玉贵,又有太后晟王为她做主寻亲,我的现状可谓是池鱼幕燕、岌岌可危啊。可惜暂时想不到应对的法子,于是越想越慌张,生了三千烦恼丝。
离开前,我将木簪带走,放在身边,以此警醒自己,切莫跟浮萍一样,沦为刀俎上的鱼肉,遭人践踏辱没。
*
十二月二十,太后娘娘择的良辰吉日,为叶知秋举行公主册封大典的日子。天还未亮我便早早起身,连自己都忍不住笑,对于今天,我估计比任何人都上心了。还好刘清慰在宫里夜值,不至于让他看出我的心思。
说来也怪,刘清慰最近全是夜值,只能白天回来补觉。说是差事没办好,皇上罚他从此夜间当值。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一家人都因圣心难测而惴惴不安了好一阵。好在后面并没有接着责罚什么,才松了一口气。从此,我的白日成了他的黑夜,相处机会莫名的减少了许多。
今日的我选了一件清霜素雨色的双层齐胸襦裙,外面的袖衫绣有许多繁美芍药,配上红鹤烫金的系带,更有点睛的作用。
云鬓斜簪,淡扫蛾眉,浅抿唇脂,最后只差在额间点上花钿的步骤了 。时下京中甚是流行牡丹与梅花的样式,牡丹华贵雍容,与贵女们的身份相得益彰。梅花又脱俗,不同桃李混芳尘。都各有各的好。思来想去,又望了望那几盘御赐的蘭花,最后竟然心思微妙地选了蘭花花钿。毕竟兰为王者香,芬馥清风里。从来岩穴姿,不竞繁华美啊。
拾到好自己,再去魏紫苑侍奉婆母穿戴好后,我才与她一同进宫。婆母是朝廷命妇,本就在受邀的行列。而我因叶知秋的盛情邀约,才能破格入宫参加册封盛典。刘清慰本不大情愿我去,但不敢拂了新长公主的面子。于是只叫我紧跟着婆母看看热闹就好,别出差错。
这是我二次踏足皇城,巍峨的殿宇,宏伟壮丽。坐落在皇城中心的腾龙殿明朗开阔,顶端有十只吉祥瑞兽坐镇,象征着震慑天下、至高无上的王权。无疑,这勾起了我好不容易安守本分的心……
第35章
偏殿处渐渐站满了早到的宗室女眷,各个珠围翠绕,饰物华贵,端的是仪态万方之姿。尤其是那些与我同龄的世家小姐,珠光宝气,齿若瓠犀,眉飞色舞间是生来就养成的骄贵自豪。跟在朱氏身后端静温顺的我,反倒有些局促了。幼时在市井底层那样不堪的生活,偷来的千金身份与富贵人生,都在我骨子里刻上了自卑的印记,穿着绫罗锦绣也掩盖不掉啊。
朱氏见我安顺内敛,以为我是第一次入宫见这种大场面所以紧张。于是拉起我,去与那些她相熟的贵妇蜜友打起了招呼。介绍着介绍着,竟与襄阳王家的嫡长女霍宝卿打了照面。霍宝卿去年便嫁给了卫国公家的嫡孙杜墨白,而嫡妹霍宝幺今年才到豆蔻之年,是打定了主意再等两年入宫选秀的。
她出身襄阳王府,本就尊贵,又嫁到了爵位世袭的国公府,面对下官家的女眷,难免会轻视些。再加之心情糟糕,更没有心情应承了。为何心烦不爽?还不是因为叶知秋这妖女迷惑了晟王,又蛊惑了太后,一步步从山鸡变成凤凰,叫她恨得牙痒痒。霍宝卿本装病不愿来,可圣意难为啊!听说皇上跟礼部讲,敢不来的人全得到太后那儿给叶知秋请罪!
叶知秋?不知哪儿生下来的贱种儿,她也配?霍宝卿越想越气息不顺,当年在王府时,父亲好不容易班师回朝,没有抱一抱她与妹妹霍宝幺,竟然先抱了个柔弱无骨装可怜的小妓|女回来!时间久了那小妓|女竟然还痴心妄想能被她们襄阳王府收做义女,真是恬不知耻!分夺了父亲的宠爱和注意力就罢了,偏偏自家哥哥霍宝奉也对叶知秋关心得紧。更糟糕的不是霍家男人都被那小狐狸精媚惑,而是哥哥的朋友们也中招了!当时还是皇子的翁晟、还没有迎娶自己的杜墨白、户部尚书家的大公子曾襄,哪个没对叶知秋五迷三道?
如今,虽然霍宝卿与杜墨白结为夫妻,可心底的那根刺却一直还在。叶知秋就像是她的一生宿敌。起初,她们京中贵女圈是联合起来一致排外,不接纳叶知秋的。都瞧不起她那妩媚娇柔的样子,以色侍人换来的富贵。可自从叶知秋背靠太后这座大山,即将晋升为有誉有禄的公主后,那些看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已经开始向着叶知秋倒戈,甚至是拍须溜马了。哎! 那来路不明的贱种终究在皇族贵胄里站稳了脚跟呐!
又过没多久,叶知秋身边的女官特意来寻我,说是公主有请。朱氏拍拍我的手,只让我谨慎些便是。霍宝卿见叶知秋单独召我,反而对离去的我频频侧目了……
绕过几多水榭楼台,两三宫巷,我才随女官到了太后宫中。叶知秋今日被赐在太后宫里的偏殿梳妆。一见我来,她便迎了两步,拉起我的手,笑道,“逢春,我从未见你穿得如此典雅美丽。”
我掩饰心机,也和顺微笑,“婆母说毕竟是入宫,场合隆重。为了避免出错,叫人说小气,需穿得庄重些才好。你还说我呢,你不也美得熠熠发光,像是九天玄女。”
“你啊怪会夸人的。对了,你可吃了早饭?我这儿备了好多御膳,要不要一同用点?”
“我在府上已经用过了。”
还没说两句,就有女官传话,说是太后让叶知秋去跟前,有仔细话要交代。叶知秋这才朝我无奈笑笑,“逢春你且先在这儿吃点茶,我等会儿再回来。”
(翁斐:爱她 ,就让她男人上夜班)
虽是隆冬,太后的宁康宫依旧暖煦如春日。殿内的装饰富丽堂皇,极其奢贵。绣幕珠帘,飞甍画栋,雕梁间嵌着龙凤和玺的彩画,翘头案上陈设着数不尽的古董珍宝。上到西汉的绿釉陶壶,下到初唐的白瓷双螭耳瓶,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虽然我在偏殿等候,却隐约听见主殿方向热闹了起来。留下来伺候我的女官笑道,“想必是太后娘娘母家的亲眷来了。”
太后王学英,系出名门,她的母亲娘家姓尹,虽不在京中,但同样是杖钺一方的贵戚豪族。晟王的正妃娘娘尹相莲便是太后的表侄女。如今在主殿里来探望太后的正是王尹两家的女眷。她们啊说是来参拜新公主,实则是借机带家族未嫁的小姐们来给太后相看的。少帝登基以来,中宫之位悬空未定,各方虎视眈眈,谁不觊觎?况且,皇上勤政图治,不贪女色,后妃本就不多,连个姓王姓尹的都没有怎么行?想到这儿,太后也恼,上次选秀,王家尹家送来参选的都是嫡系出身的,最合她心意。结果呢,全部落选,皇帝硬是一个都没看上。如今再想塞人进来,都只能是旁系或庶出的新面孔了。
我看叶知秋忙着认亲戚,一时半会也抽不出身来理会我,于是自觉请辞,打算先回去了。那女官只好尽职将我护送。可惜天公不作美,才走一半路,冷风就挟着寒雨淋漓而来。我有些纳闷,今天可是太后娘娘亲选的黄道吉日啊,怎么天色会变得恶劣,难道钦天监失职了没事先预测天气?
“刘夫人,您且在这凉亭中避避雨,我这就跑回去拿伞。”
见女官一路小跑的背影消失,我才从怀中掏出手绢,轻细擦拭有些湿漉的耳发。擦干净了,又察觉身子因淋了雨凉意难遣,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我望了望四周,也不知此处御苑是哪儿,叫什么。反正周遭的楼阁重檐巍峨,很是高敞宏丽。苑儿里盛放的全是应季的冬花,赛过韶春繁景,只剩那清癯褐骨的梅枝上花苞未绽了。
忽然,只听石峰假山后传来几声似燕鸣莺啼的盈盈笑语,三五位光鲜亮丽如姑射仙人的妃子,盛装霞帔,袖带香风,由持着伞的侍女们众星拱月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而来。
不用想,瞧这架势也知是后宫娘娘们才有的阵仗了。我只得颔首礼让,退避到亭子角落。
为首的妃子起先没有注意到我,只关心天气去了,“如此阴云密布,看来上苍也不太待见这位新晋的金枝玉叶嘛。刚皇上那儿传来旨意,说下午雨停了再举行大礼。”
几个位份低些的妃嫔跟着附和,心里酸得夹枪带棒,都还不太待见一个孤女跻身上流,跟她们平起平坐共享富贵的事实。其中包括凭借母家铺路,又靠一首才诗让皇上青眼有加的海媛珠。
那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妃子正是淑贵妃,她环顾了圈御苑美景,发现了角落里的我,才轻傲慵懒地拨开人群,打量了过来,“你是谁?”
第36章
我低头福了福身,“臣妇刘木氏,翰林院侍读刘禤之长子刘清慰内室。今日与婆母一同受邀入宫参加新长公主的册封大典。路过此处避雨,扰娘娘清闲了。”
刚自报完家门,海媛珠就凑了上来,“逢春姐姐,真是好久不见啊。”她牵起我的手,故作友爱地向各位妃嫔介绍说:“这是我的娘家表姐。”
淑贵妃仍端详着我,隐隐有些不怀好意,“刘少夫人修颈、削肩、柳腰,月眉,美眸、樱唇,都是极美的,似乎在哪儿见过。可参加过选秀?”
海媛珠抢答道,“我表姐门户低,若参选,资格略勉强,所以早在今年选秀前就嫁人了。”
“哦?是吗?”淑贵妃挑起柳叶眉,“那还真……是可惜了呢。”
淑贵妃敌意与轻慢交织的态度叫我有些不明所以,也不知她是一贯如此的作风,还是仅针对我。她的姿色本就不差,又有妆容华服加持,气度更显雍容。总不至于跟我一个身份低她一等的外臣妻子较劲吧?
她又道:“可惜,美则美矣,就是跟咱们即将册封的新公主比,略逊了一筹。”尽管她也不喜叶知秋,但到底要找个能打压我风头的才甘心。这反而叫我更生窦疑了。
其实淑贵妃起先也不知我是谁,只是无意中在皇上的寝殿见到一幅风露清愁的仕女画,与我的身段、面容都极为相似。又听说我叫逢春,于是想起了画中题跋有一句,“苦恨相逢春已晚,哪堪春意别处浓。”这才似乎窥懂了一二。
淑贵妃一想到当时她碰那幅画时被皇上训斥,就心生不爽,只将袖儿一拂,朗朗曼声,“你随家人入宫,不待在举行大典的瑞和殿等候,独一人跑来后宫干什么?”言外之意,有嫌我不安分的意思。
我依旧保持温文尔雅气度,谦和解释道,“臣妇是应召才去了太后娘娘宫中,如今正要想回瑞和殿去。可惜忽逢斜雨,暂时借此一避。护送臣妇的女官刚回去取伞了,想来也该回来了。”
雨势渐大,似乎还夹杂起了薄雪。众人纷纷仰头望天,没想到今年的第一场雪,竟来得那么仓促。尽管这些妃嫔出门前饱食暖衣,也架不住匆匆寒潮。淑贵妃睥了我一眼,也不好没有由头的奚落我。于是只扔下一句:“那你好好这儿等着吧,别到处再乱跑了,免得太后宫中的女官儿回来也找不到你。”就率着各位妃子急遽地走了。
没走多远,她便散开各位妃子,让她们回自己宫歇息一阵,下午好在瑞和殿见。当妃嫔们作鸟兽散后,淑贵妃才对贴身宫女低声附耳道:“去太后宫中的路上截住那送伞的女官,叫她打道回府吧。就说我们已经赠伞给木逢春,送她回去了。”
“是,奴婢遵命。”婢女接下差事立马去办。
雨雪似柳絮砸来,天色愈加晦暗。太后早知道十二月二十根本不是什么吉日良辰,之所以执意选了今天,只是因为这是女儿生辰日罢了。可这样恶劣的雨雪天气,倒叫太后也始料不及了。
折返去寻伞的女官迟迟未归,让我有些焦急。如此天寒地冻,在求生欲的驱使下,我不再犹豫傻等,果断凭着记忆原路返回太后宫里。本想直接回瑞和殿的,又怕女官是因事耽搁来迟,若她来了我不在,岂不害她白跑一趟,以为我失信于人。
到了太后宫门,在门口候守的宫女见我冒着雨雪回来了,才悄悄去叫来女官。这女官能在太后宫里当差,也不是蠢笨的,目语额瞬间就明白了所以然。于是拉我去偏殿暖阁给我烤火,弄了杯热茶。她不敢惊扰太后,只是悄悄禀明了叶知秋,又与我道明原委,羞惭满面地赔了罪。我这才心下了然,是招了贵妃的道了!
叶知秋来了暖阁见我,觉得我是因她的带累,才惹贵妃不满,一时间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说公主王妃这些个位置,没少给自己招来蜚短流长,恶语中伤,不要也罢。还不如从前自在云云……她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扶着没戴稳昂贵金簪,将簪子更稳固地插在发间。
见此状,我险些忍不住白眼扶额,明明被雨雪沾湿身子受寒的是我,怎么反而要我去安慰她了...若是真不屑这王权富贵金缕衣,何不干脆扔了本摇摇欲坠的金簪……
于是我也照做倚风娇无力的样子,不出言安抚,只陪着她一起悲泣。见我也在哭,叶知秋才愣住,停下了哭腔问道,“逢春...你怎么也哭了?”
“我见你哭了,也忍不住替你伤心。”
她这才不得不宽慰起了我,与我互道了几句姐妹情深,就又忙着去太后跟前承欢膝下了,临走前解释道:“今日你来宫中,本想带你拜会太后娘娘。只是如今主厅内坐满了太后娘娘母家的权胄亲戚,一个个的都招呼不过来了。又怕人多生疏,把你冷落了。我也就不领你去凑热闹了。”
我淋了雨雪,妆容惨淡,身子发冷需要烤火,确实不适合到太后跟前让人扫兴。只笑着让她放心去。待到身子干爽了,才由女官护送到了瑞和殿。
还好雨雪只短促地下了一会儿,下午就迎来了雪霁。大典虽延迟举行,但总算能赶在天黑前结束了。
大内宫廷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任由琉璃瓦泛着熠熠的光。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们都携着够格的亲眷按照品阶等级排序,在瑞和殿外恭候大典启幕。
未时三刻,举行仪式的内监一声响遏行云的“皇上驾到——”,我便随着众人恭恭敬敬的三跪九叩,顶礼膜拜了。
终于要见到被全天下子民奉若神明的皇上了,终于要见到我曾奢望入宫选秀从而托付一生的男儿了。极力克制住雀跃的心脏,我悄悄抬首,只见一身材修长挺拔的男子,身披明黄色的龙纹披风,在叩首跪拜的群臣中从容不迫地走向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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