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瞪了木良一眼,很是震慑。然后又继续说道,“让一切复位只是归乐的意思,甚至都不算小施惩戒。木逢春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所以哀家还要另行责罚。不但要她把之前享用归乐的一切吐出来,还要将她打入贱籍,发配边疆充奴充妓。来人呐!即刻去刘府,把刘禤大人传唤来。”
发配边疆充奴充妓?!如五雷轰顶般,我险些踉跄倒地,竟不想太后如此心狠手毒,雕心雁爪。这样的折辱,还不及直接死了痛快。真是时乖运蹇,偏偏皇上此刻东巡祭祖,同样不在京中。果真应了那句天高皇帝远……
太后说了那么多,也觉得口干舌燥了。便悠悠地喝了半盏毛尖。她久居高位,权重望崇,早已习惯了以权力轻易支配和左右他人命途的生活。我的命于她而言,不过是草芥,是蝼蚁,是卑身贱体。放下茶盏后,太后缓缓抬眼,“哦,哀家忘了。你以后不姓木了,木姓也需褫夺。从此,不可再叫木逢春了。”
“逢春这丫头罪不至此,还请太后宽宏啊。”几个老人匍匐跪地,为我说情。只可惜,他们的身份卑不足道,对太后而言不过是尘垢粃糠般的存在。
第78章
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
牢里有一扇天窗, 那是阴暗潮湿的牢狱里唯一的光亮。我仰望着漂浮的尘埃,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居然又恶湿居下, 沦落不堪了。
已经关押在此三天了, 因太后的懿旨,无人能来探望。我知道木家夫妇不会就这样弃我于不顾, 只是心余力绌罢了。而刘家虽被迫写了休书,但依旧在避嫌与关心间取舍两难。
我隔壁有间暗室,似乎拘禁着某个更为隐秘的犯人。自我来就发现狱卒从未给她喂过饭, 喝过水, 但却时不时往里面张望。
“还没死呢?都被关进来一个月了吧”膀大腰圆的矮个子狱卒踮起脚瞅了瞅暗室。
高瘦些的狱卒回应道, “没呢,这小女子还真是命硬。不过啊, 太后宫里四天前才发话要活活饿死她,我赌不出三天,她必死无疑。”
如果四天了都没人给她送粮, 可想而知她是靠着吃什么、喝什么吊着这一口气的...
“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儿, 太后要置她于死地?”
听矮胖子这么问, 高瘦些的不禁朝他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嘘——皇家的事儿,你可别随便妄议, 小心杀头啊。”
我佯睡着, 耳朵却极为灵敏地偷听着二人的对话。正好奇暗室里究竟是谁时,就听高个子的狱卒窃窃私语道, “我啊曾有幸见在太后出宫去恩渡寺祈福时, 跪在人堆里见过她。我发现那关闭在暗室的年轻女子, 与太后娘娘的眉眼倒有几分相似……”
我内心一震, 径直联想起了尹杜氏大老远从陇州带来给太后认亲的女儿……可是,如若是她,那太后为何将她秘密关押,还要活活饿死她?除非,太后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今尹杜氏死了,听说尹相莲也真真一病不起了,还好太后“仁慈”,念表姑侄一场的情分,派宫里嬷嬷去照看着,从此闭门谢客。
夜更深了,外边儿值夜的狱卒也都趴着桌子偷懒打盹了。窦疑丛生的我悄然起身,朝着墙壁摸索探寻。恰好此时一只肥大的耗子从我脚下堂而皇之地经过,竟顺着墙缝的小洞钻进了隔壁的暗室。见此,我心生一计,趁无人注意,去端起了旧木桌上的一碗水,偷偷从小洞塞进了隔壁。
片刻后,也没听到动静,我干脆蹲下身来,朝小洞里看了看,碗依旧纹丝不动。于是压低声音对隔壁唤道,“你睡了吗?给你的水,赶紧喝了吧。”
那人似是已经晕厥了过去,听到了我的声音才从昏昏沉沉中睁开眼。待她定眼看清水后,立马滚爬到了墙角,将水猛地一饮而尽。
见她将空空如也的碗重新从洞里退回给我,我又忙起身去桌上拿了些发馊的馒头递给她。虽隔着墙壁,但我几乎能想象出她是如何地狼吞虎咽。
我静静地靠在墙角,空洞地望着晨光熹微的天窗。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对面传来颤颤巍巍的一句谢谢。
“我也是得罪了太后才被关押在此,听说你也是。你是犯了什么事儿啊?”我尽量小心翼翼地对着洞那边儿套话。
对方只是沉默着,并没有答复我。我耐下心来,循循善诱,“我听狱卒说,太后下令要将你活活饿死。那这么看来,我比你好些,至少没被判死刑,以后兴许还能恢复自由身。咱们其实境遇一样,皆因太后娘娘的一句话,决定了是生是死。既然你我同病相怜,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尽诉与我听……”
“就算我死了,族人们也不会知道是太后赐死了我,更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吧。”对面的女子不再保持缄默,开始呜呜咽咽地啜泣了起来。几度哽咽后,又低声道,“我是陇州人......若你愿意,可否帮我写封信给家人,就说女儿不孝,今生无以回报父母恩情,只能来世投胎再孝顺他们。”
“我当然愿意帮你。咱们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只是……还不知道你家在哪儿,你可得先告诉我才行。”
“我叫尹相栀,乃是陇州当地望族尹家的……”对方凄楚地向我说起了家世身份。她太|祖父本是尹家的庶生子,结果她祖父、她爹也全非嫡出。在家族中的身份,一代不如一代。后来她出生了,母亲竟又是个妾室。尹相栀这样的出生,在偌大的氏族里,就是人微言轻,柔弱无能的。只待长大了,要么做个高门贵妾,要么低嫁给能为尹家效力之人。
再后来,少女初长成,五官也长开了,眉目间竟有几分当朝太后王学英的神韵。京城与陇州山长水远,而且尹相栀又深居闺阁之内,所以除了尹家人,鲜少有人发现这一点。王尹两族,为求百年之利,常有裙带通婚的关系。只是最近两代,王家才因升迁变动逐渐从关中的地界儿搬去了京城。毕竟有四姻九戚的关系在,尹相栀就算偶然与太后王学英长得相似,也不算太稀奇。而尹杜氏正是利用了这点,有心诳骗钻营,结果却被太后反杀。
本来,这尹相栀是没打算跟我全盘托出的,只是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想求我为她写封诀别的家书。我只好以迂为直,反跟她大致诉说了我被打入大狱的理由。听闻我也是因涉及到归乐公主身世而沦为监下囚的,如此如出一辙的入狱理由,她才不由多了份同病相怜,同忧相救之感,慢慢打开心扉,告诉了我整个事情的经过。
尹相栀的娘亲是个地位低下的姨娘,身体多病,常需汤药续着命。父亲虽疼爱她们母女,可惜好几个月前因为酒后过失杀了人,至今还在牢里。多亏了尹杜氏在陇州伸手遮天的本事儿,才给他判了个罪不至死。等过段时日风头过去,估计就能放出来了。为了父母的安康,她才不得已答应了尹杜氏入宫冒充太后私生女这个差事儿。
入宫前,为了使眉眼嘴巴跟太后更相像、更接近,她们还不惜通过螺黛、口脂的运用,做了个效仿太后五官的妆容。
直到以为太后对她身份信以为真时,尹相栀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逐渐安稳下来,甚至难免虚荣地构想起了未来华贵体面的日子......比如要把父母接来富庶的京城孝敬,比如要为兄弟谋个好差事儿,为姊妹寻个好人家。
但太后始终是太后,对尹杜氏这等子阴谋是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之所以佯装深信不疑,只是为了麻痹尹家母女。等尹杜氏疏于防范,以为事情解决了,安心离京时,才派人将她在马车内一招致死。然后,就是对尹相栀这个犯了欺骗大罪的私生女秋后算帐,打入天牢暗室......
“那太后究竟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呢?”我忍不住急切地追问。
“木簪子。”
“木簪子?”
当年去王丞相府上的稳婆,只被告知是给丫鬟接生。她便以为是哪个暂无名分的通房丫头怀了主人家的种,不日就会母凭子贵了。待接生完孩子后,她正要向主人家道喜讨个赏钱,却偶然撞见一丫鬟神色匆匆,遮遮掩掩地抱着刚出生孩子偷偷溜走,而王丞相紧随其后驱车追赶……反正啊,王家给了稳婆一大笔钱活计费,并勒令她对这单活儿封口,才准她离去。此反常的举动,反叫稳婆留了个心眼,对当天之事久久不忘。
第79章
关于木簪子, 稳婆记得是孩子还没抱出产阁前由床榻上虚弱无力的少女产妇颤巍巍地塞进襁褓夹层的。在把孩子抱出去前她出于好奇便偷偷翻出来端看过。可惜稳婆目不识丁,不知上面刻了什么字。但好在她依稀听到产妇对身旁照料的女婢说“这把木簪刻有樱枫二字,独一无二。好方便日后寻这苦命的孩子”云云, 而女婢又唤了产妇一声“小姐”……
本来那木簪是何样式, 有何细节,十多年过去早该被遗忘了。只因是王相府的秘闻, 又与金陵钗阁的出过的一款紫檀木簪相似,稳婆便记得一清二楚。
金陵钗阁是天下有名的珠宝首饰铺,以别出心裁、款式繁多的精雅工艺而闻名。当年该店推出的一款紫檀木簪因被彼时已经名动京城的温禾筠小姐所钟爱, 所以闺秀们纷纷仿而效之, 都争相去购买。这款簪子一时间便成了街头潮流。
温小姐认为, 发饰的花式愈繁,愈辉耀, 则愈有喧宾夺主之嫌。反而叫人忽略了女子自身的美感。所以京中的贵女们从此也摒弃了过分繁奢攀比的华胜步摇,皆以简雅高洁为美。
这款紫檀簪虽然样式简单,木料却贵, 细节处也很精致。普通人家的姑娘只能依样画葫芦, 在市集间买些平价的仿款。稳婆接生那天看见的那把效仿金陵钗阁的木簪便是以红木制成的, 但簪头处还简单刻有“樱”与“枫”二字。
王学英出生优渥, 乃是轩裳华胄。但杜尹氏听到稳婆说她那簪子不值一文时,却并不惊讶。原因无他, 彼时年少的霍风没有建立赫赫功勋, 更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襄阳王。只不过是个家徒四壁,环堵萧然的低门小户。哪里有钱财能买到造价不菲的紫檀簪做定情信物?如此乞儿马医般的卑贱地位, 更不可能入得了王丞相的眼。
这尹杜氏掌握好当年的情况后千算万算, 以为自己编排的足够策无遗算, 足够百密而无一疏。却不料千虑一失, 疏忽大意,竟在最开始就露了马脚。那稳婆对她说木簪上刻有“樱”与“枫”二字,她便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认为那两个字取自二人名字中的“英”与“风”,根本没有料想过是借物喻人,带有寓意的谐音字。而稳婆由于不识字,也压根没有意识到需要提醒尹杜氏一句“樱是樱花的樱,枫是枫树的枫。”
所以,纵使那根木簪做得再仿旧,再逼真,王学英也一眼看穿了尹家母女费尽心思的拙劣伎俩。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暂时看破不说破罢了。
当尹相栀将她知晓的一切都向我倾肠倒腹后,天色已逐渐大亮。过了一会儿,狱卒们开始交班了。新来的几人绕着牢狱巡视了一圈,做做样子就离开了。
墙对面的年轻女子再无话讲,便默而不语了。而我内心震荡的波澜却久久不灭。城南、木簪、樱、枫。视野豁然开朗般,已知的所有线索都为我清晰地指向了真相。太后与襄阳王的私生女,不是叶知秋,更不是尹相栀,而是好几年前被凌|辱致死,死相凄惨的幼女浮萍啊。
来不及感慨命运无常报应不爽,心中立马又悲凉四起,只觉得惊心怵目,替浮萍深深怅恨与不甘。太后可曾想过,自己惟辟作福,惟辟作威,仍鸿飞自在,报应却到了女儿头上?还有那叶知秋,明明自己也是因鱼目混珎才获封尊贵的公主之位,竟好意思那般不齿我。
时至晌午,狱卒再次送来了凉水与发馊的馒头。身陷囹圄,我实在食不下咽,只将馒头先从洞里递去了对面。但对方......没有动静。来不及关心她,就听牢狱外传来动静,像是什么达官贵人来了。那些东倒西斜的闲散狱卒纷纷笔直站立好,小心翼翼地奉承着那人。
我不由得起身望去,只见木之涣打点好那些狱卒官兵后,快步朝我走来。终于见到有人能翻越阻隔为我而来,我先是喜极而泣,后又感到羞愧,只得靦面相迎。
“我什么都知道了。”木之涣的神色里布满焦虑与担心,“太后下了懿旨,所以二叔二婶他们进不来。我也是托了韫儿与皇太妃的关系,才悄悄进来的。”
我自责道,“你们实在不必为我涉险。只怕以后太后知道了,会牵累繁昌公主她们。”
“逢春……”木之涣唤了我的名字,却欲说还休,相顾无言了许久。他应该明白在木府备考的那一日,我去木芙小阁探望他时说那番话的深意了吧。我曾对他说,若有朝一日,我身废名裂、身陷囹圄,还请他看在我为他向繁昌公主极力美言的份上,也能始终对我保有善意,替我齿牙余惠一番。所以如今,他来了。
木之涣忽然愧疚道,“前天我与韫儿去了宁康宫,想请太后赦免你。但太后以正在礼佛为借口将我们拒之门外了。后来韫儿请了皇太妃去为你说情……结果本来态度好像松动了的太后见大家都那么袒护你,反而有了逆反排斥之感,又对你生了厌恶。”
“或许,是太后故意这么表现的呢。只不过为了折磨替我求情而去烦她的人,让大家心里不好过。”我低头苦笑道。
木之涣是瞒着太后来探监的,想必时间紧迫,我得分清主次,只拎重点。于是又抬头,极小声地朝他附耳道,“哥哥,无论如何请你帮我去趟木府,我的桌案下有块暗格,里面有把木簪子,请你务必要在我流放前带来给我。切记,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现在我一无所有,只有握紧这把簪子才安心。决不能让它落入他人手中。
木之涣颇为费解,同样压低声音道,“区区一把木簪子,有何重要的?你应该让我多准备点银票才是,好打点这牢狱里上上下下的人。”
我思忖了会儿,望了眼隔壁的暗室,险些踌躇,终究还是果断道,“实不相瞒,我最近发现那把木簪子可能才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信物。反正若我真的不幸被发配边疆,连父母的信物都丢了,那便真真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成了连死了都没祖宗魂魄牵引去投胎的孤魂野鬼了。”
这么多年过去,大杂院儿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记得浮萍的存在了。那里的人们死的死,长大的长大,遗忘的遗忘。而她,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从今天起,我便是浮萍。若要扮演好这个身份,使人信服,那便连自己都要骗。更何况是骗别人呢。
不能以自己真实的身份活着是很可悲,但现在的情况是,以自己的身份活着不单过不好,甚至还可能活不了。
“我答应你。”木之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这个你收好,以备不时之需。我过两天会想办法再来。”
我紧接着问,“哥哥,你可知皇上什么时候回京?”
“皇上冬巡估计还有十天半个月才回来。如今你自身难保,为何关心起了皇上的行程?”木之涣不解地望着我。
远水救不了近火,就怕我是挨不到这十天半个月……思量半晌,我径直说道,“哥哥,我真实的身世其实这段时日自己已经调查出了一些眉目,但是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与证据,所以不敢贸然认亲。其中的很多事情目前还不便对你讲,怕你知道得太多反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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