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是否现在就把奏折送还腾龙殿去?”木槿关切道。
我摇了摇头, “等皇上今晚来看望大皇子时再还给他吧。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让舆论再发酵一会儿吧。
我起身, 说想去御花园逛逛,独便唤来花囍为我撑伞,往曲折萦纡的蹊径走去。观着烟雨,我问,“之前吩咐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公主府已将碧秀和她的奴契交给了咱们的人。这些天才辗转‘卖’去了朱府做丫头。娘娘放心,这事办得滴水不漏,日后也无人会觉察到咱们。”
这碧秀只以为她是被公主府发卖了,却不知所谓的人牙子正是花囍派去的人。在人牙子手头吃尽苦头,受尽□□的碧秀终于遇见了“救命恩人”将她救出火坑,并在“恩人”的授意下混进朱府的新奴中。
花囍细心着将伞朝我偏斜,遮住飞丝。接着道,“按照娘娘的吩咐,已隐约向碧秀透露出这‘恩人’寻宝书商的身份了。让碧秀以为朱府典籍众多,颇为珍贵,其中更有遗世孤本,书商觊觎朱伯坚老爷的藏宝,便派她以奴仆身份潜入朱府,接近朱老爷。若事成,则助她后半生安享荣华,碧秀自然不敢有异议。”
一主一仆信步于层波叠影,亭榭廊槛间。我忽然顿住脚步,凝视着花囍的神色,轻声问道,“花囍,你为何愿意离开刘府,跟着本宫?你也知道,我安排碧秀去朱府,是为了去给胡氏下绊子,叫她不顺心。而胡氏与刘府的关系,自不必我多说。”
“花囍的奴契早由清慰少爷赠与娘娘您。不管娘娘您身份上发生了什么改变,唯一不变的,就是你我的主仆关系。主子叫我往东,奴婢绝不会往西。花囍忠心侍主,绝无二心。”
我朝她投去赞赏和信任的目光,低头笑了笑,又望向厚重的阴云。终于含笑问道,“你喜欢刘清慰多久了?”
花囍蓦然心惊,赶紧跪下,“清慰少爷是刘府旧主,为人清朗,奴婢卑贱,对他只有崇敬,并不敢有恋慕的私情。”
细雨密密交错,不单浸染了寂寞深庭的瓦,垂垂低语的红石榴花,还像白霜沾湿在她的头顶。我拿出手绢替她擦拭,又将她扶起,叹道,“花囍,我并没有责难你的意思。因身世相同,我对你,总会多一分怜惜和关照。你我都是出生不详的孤儿,若我觉得你卑贱,岂不是也贬低了自己?这吃人的世道是礼教森严,将人分作三六九等。但本宫却认为,真正能给人划分高低贵贱的,并不是出身地位和财权,而是人的品性。”
花囍终于与我交心道,“娘娘您是没见过清慰少爷刚从战场归来的样子。明明是我军凯旋,明明他受了功章和嘉奖,可是他却一身的颓败和哀愤。少爷日日守在琼枝苑儿里睹物思人,好几次想冲去宫中找您,都被老爷夫人拦下。奴婢承认,当木夫人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继续入宫伺候您时,奴婢很是感动,因为娘娘您还惦念着我。奴婢又想,既然少爷心中有娘娘,那奴婢便对娘娘好。替少爷照顾娘娘的衣食住行,陪在娘娘身侧。说句实在的,伺候您,可比伺候胡姨娘更让我心甘情愿。至于那胡氏,本就恶人多作怪。原先是想方设法把要把她那侄女儿塞进刘府,现在又几次上门,想让刘府替胡家添补窟窿。”
“这胡云瑢的父亲胡励俭,到底欠了多少银钱?”
“起先的本金奴婢不大清楚,只知道债主多,而且利滚利得厉害,现在早已是十万两雪花银不止了吧。胡励俭丢了官职后,不是要卖女儿当别人家的妾室抵债吗?这该出的笔钱,刘府自认倒霉,早就出过了。”
原来这朱胡氏见我被流放,以为我再无回京之可能。便好几次在刘府众人面前对我落井下石,出言贬损,只为了捧她那侄女儿胡云瑢与刘清慰的般配合适。自胡家落魄后,胡氏没少接济。只是窟窿太大,没完没了。日子久了,还遭婆家不待见。
我冷嗤道,“刘朱两户是世代住在皇城脚下的衣冠高门,会真的拿不出这十万两银子吗?这俗世本就人情纸薄,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人家为何非要为你个扶不起墙又恶劳滥赌之人还债呢?胡励俭,勤勉俭德,真是好名字啊。胡家老一辈对他的期许,倒是一个都没中。”
稍过一会儿,雨收云断,迎来初霁。御花园前方传来小孩儿的嬉闹声。仔细一瞧,是宸妃宫里锦瑟、华年两位小公主在拍手逗游鱼。一旁有好几个嬷嬷与宫女儿照看着。正觉得她们可爱时,路过的赵姝环见宸妃不在,竟也停了下来,极是慈爱地哄小公主们玩儿。还叫身边的太监挽起裤脚,下浅池里把荷叶整杆摘下,给小公主们当小伞撑着。
连花囍看了都不禁道,“淑妃似乎很喜欢小孩子。”
“她最缺的不就是孩子吗?”望着淑妃对孩子不掩喜欢的模样,我渐渐萌生一计。试着反推一下,假设中秋之夜一箭三雕的主谋确系宸妃,那当时被推下水并且险些受冤的淑妃绝不会将她轻饶。淑妃常年不孕,虽出生高门,脑子和手腕却似乎在宸妃之下。宸妃虽有孩子做依仗,却无拿得出手的家世。如果宸妃暴露,那么,这对双生女又该交给后宫哪个妃嫔抚育呢?无孕无子的淑妃必会极力争取吧。我何不妨利用这一点,先借赵姝环之力,让宸妃永无翻身之可能。
望着远处锦瑟、华年两位小公主纯真生动的面容,我苦笑道,“花囍,你应该也听说过,在去年中秋的时候,我腹中还怀着皇儿,被人推下了深不见底的水潭。若不会游水自救,险些一尸两命。我不主动害别人,别人却要置我于死地。”
花囍关切道,“娘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转身离去,并没有接话。我只是突然觉得恶心罢了,如果害我的人真是她,而她此刻还侥幸享受着靡衣媮食,儿女绕膝的日子...啧啧。
第128章
回到漪澜殿后, 我唤来杜欢姑姑,在她耳边细细交代了几句。还好,前些日子在留藕园, 我与翁斐事先交了底, 说自己有一出引蛇出洞的法子。只是当初计划不够周密,还不能确保一击就中。如今谋划良久, 设法详密而无遗漏,想来能应对不穷。是时候出手了。
“娘娘放心,老奴立马去安排。”
见她要退下, 我又不大放心地补上一句, “还有, 切记让华章宫那线人谨慎细心些。别出了差池。”
那眼线据说名叫紫釉,是海媛珠选秀入宫后杜欢替皇上于华章宫安插的人手。当初我叫杜欢吩咐人盯紧小林子, 那执行命令的线人便是她。
没过两晚,后宫中隐约传出漪澜殿闹鬼的消息。发酵一会儿后,宫人间尽是华婳被杀, 冤魂未散的耸听危言。又有奴才在深夜里于浣衣局和华章宫撞见了七窍流血的白衣女鬼。大翁民间不少百姓都迷信鬼神之说, 认为人死后会亡魂会盘旋在生前待过的地方, 或依附在自己以前沾染过物品上。这华婳刚入宫时在浣衣局当过差许久, 与华章宫也有牵连。就在某些人心虚恐惧之际,由同为华章宫奴才的紫釉在小林子耳边故作无意的恐吓诱导, 说自己家乡有个被乡绅害死的小妾来寻仇, 就是请了茅山术士来烧毁她的遗物,又做了点法安抚亡魂才平息此事。果然没出两晚, 小林子躲在少有人去的冷宫烧起了纸钱和可疑的物件……
夜深露重, 窗外是点点繁星, 小池里荷香扑鼻。我哄着摇篮中的孩子, 给他低声哼唱着舒缓悠扬的《杏花谣》。杜欢姑姑收到消息后,迈着碎步匆匆入殿,“娘娘,有动静了,鱼儿上钩了。”
我抬眸,示意木槿与玉棠留下来哄孩子,自己则起身领着杜欢去了偏殿的书房。
杜欢呈上一堆烧了一半的物件,“果然如娘娘所预料的那样,小林子听了紫釉的话后,夜里就躲去了冷宫烧纸钱,同时想要一并烧毁与华婳相关的东西。尾随而至的紫釉躲在暗处,故意发出动静引来巡逻的太监和侍卫。待小林子被追赶着仓皇逃窜后,上前扑灭了火,这才及时护住了这堆东西。”
“他烧纸钱不过是良心不安罢了。”我将那些烧了一半的同心结、纸钱、银票、手绢等仔细过目,又操心道,“那小林子跑得匆忙,想必会回冷宫看东西烧完了没有才安心。可有让紫釉刻意烧些东西充作灰烬?”
“回禀娘娘,紫釉烧了许多纸张,灰烬满满当当的一盆。”
“之前叫那紫釉悄悄去搜小林子的房间看有何可疑之物,不但没有与华婳相关的东西,连月例银子、节赐恩裳这种寻常物都不在其中。反倒更令人心疑。当时本宫就猜测,他贮存东西的地方也许在别处。”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笑道,“宫中明令禁止宫人私下烧纸钱,所以这纸钱是哪儿来的呢?姑姑,明日劳你再辛苦一趟,去把卖纸钱给小林子的人找到并控制住,届时可做人证。”
杜欢点头应道,“老奴明日定办好此事。只是娘娘,你瞧这手绢和银票,是否蹊跷。老奴问过那些宫女儿了,华婳并不会女红。还有,这么大额的银票,小林子也舍得烧?”
我拿起物证,静观默察许久,终于察觉上面的异样之处,欣喜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姑姑你瞧——”
待杜欢姑姑凑上前仔细瞅,我才解释说,“你瞧这手绢上刺的这行诗,是唐代诗人所作的《柳枝辞九首》。‘绿杨移傍小亭栽,便拥秾烟拨不开’。对这秾烟二字,你可有印象?”
“秾烟?宸妃娘娘.......好像就叫黄秾烟。宸妃与小林子是同乡,还曾接济过他全家。有这层关系,与她有私交也不奇怪。若这块手绢与宸妃有关,小林子为何要烧掉呢?难道也是华婳碰过的?”
我摇了摇头,“兴许是华婳碰过的,又兴许是他感到警惕了,所以想将与宸妃有勾结的证据全都一并烧毁。不然,你再看看这银票。”
杜欢姑姑盯着票面逐字逐句仔细推敲,“所幸只是烧了一角,还能看出这是户部银票务发行的官票。小林子区区一个后宫小太监,月例不过几两银子,确实不该有那么大额的银票。”
“你注意看这张官票发行的时间,赢祯五年六月初三。赢祯是皇上的年号,这也就这两年印刷的而已。历朝历代的朝廷为了银票防伪,可没少下功夫,除了频繁替换票版,还会绘制防伪印章和图案套印。如今咱们大翁朝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密押防伪和每张银票上独一无二的印刷批次编号。若我们追根溯源,先去户部拿到银票最初的发放记录,再一手一手地排查这银票都经过谁的手,总能揪出小林子的上线是谁。”
杜欢姑姑会意道,“奴婢明日便着手去查。”
“这事儿,还是得先去向皇上说明才行。明日姑姑与我一同去给皇上请安吧。”杜欢姑姑是不知黄浓烟曾经与户部左侍郎陆河的勾当。就算杜欢再如何神通广大,触手也够不到户部去。若贸然去户部调查,极容易打草惊蛇。翁斐手眼通天,有他出力,进展更快,且能神不知鬼不觉一些。
*
又过了小半个月,翁斐将我请去腾龙殿,告诉我关于那张银票的调查结果。在翁斐那待了半个上午,又一起用了午膳。最后小憩在他身边。直到有大臣前来觐见,我才主动离去。路过荷香沾我衣的金色御湖,心有所思,遂改了径直回漪澜殿的路线,对下人道,“咱们去趟华章宫。”
去年海媛珠芳诞,在蕊珠芍药堂设宴时,那场景是何等的风光。众人见皇上又是亲自到场,又是亲自回赠诗作,皆以为海嫔恩宠最浓,连赶着巴结。可今日这华章宫,却显得过于冷寂了。自恩渡寺一事发生以来,海嫔再得不到皇上召见和侍寝的机会,连太后也对她变得不喜不理。至此,见风使舵的宫人们便明白了,海嫔算是失宠了。
我抬眸,见华章宫漆红的檐下结着一块细细的蛛网。想来是失宠多时,连手底下的奴才也开始做事怠慢了。
海媛珠正在抄佛经,这是太后在恩渡寺对她的惩处,至今也未叫停。至于海媛珠有没有在佛经里悟出点什么,暂不得而知。
掌事宫女向她通传后,她顿了半晌,才停下纸笔,出来见客。恐怕以为我是来奚落她的,看到我时,脸上便浮起一丝不悦,但还是依礼道,“良妃娘娘金安。”
我淡淡的将她身边的三五奴才扫视一圈,倒没有见到那个事事堪疑的小林子。“听说妹妹最近除了给太后娘娘请安,其余时间都闭门不出。错过了春光也就罢了,现在还未到夏天最热的时候,不如本宫陪你一同去金色御湖赏赏荷花。”
海媛珠意识到我似乎有话要说,便欠了欠身,“请姐姐在亭中稍作等候,妹妹去换身衣裳。”
待海媛珠转身回屋后,华章宫的掌事宫女领着三五侍女为我在亭里奉茶。我的目光停留在了某个侍立一侧的丫鬟身上片刻。只见她身形瘦小,左眼有颗红色泪痣。想来这就是杜欢姑姑之前说的紫釉了。
说是换衣裳,当海媛珠再出来时,步摇流苏缀满发髻,妆发首饰一样都没落。
第129章
金色御湖的荷花是整个宫里开得最盛最密的, 湖中由白玉石雕琢的回廊贯穿东西两端。眼前的这一块儿种的是浅黄色的牡丹莲。牡丹莲,顾名思义,形似牡丹, 有肥厚玉润的层层花瓣, 硕大清雅。信步于回廊,见奴才们在后面亦步亦趋, 大约隔着十米之遥时,我才开口道,“妹妹可还记得去年炎夏的某个清早, 你我也曾漫步于此。”
“自然记得。”
“哦?是吗?本宫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我顿住脚步, 眸光遽然锐利了两分, “不然你怎么会前脚跟我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 想要与我结盟。后脚却次次置我于死地呢?莫不是你早就想好了要如何暗害我,才假意拉拢我,使我放松戒备?”
海媛珠心底发虚, 强自为自己开脱道, “我只不过在恩渡寺时误会了你与清慰大人, 这确实是我的过错。仅此一次而已, 哪有‘次次’之说?姐姐说我置你于死地,未免太言重了。”
趁她慌措, 我步步紧逼, 言之凿凿“你可知皇上为何会冷落你?太后为何会突然厌弃你?难道仅仅因为恩渡寺的事儿?”
海媛珠极是疑惑,“不然还能有什么事儿?”
“你可别敢做不敢当。去年中秋之夜难道不是你设下陷阱, 即让赵姝环被削去贵妃之位;又将我推下水, 险些失去腹中胎儿;最后还拖太后来垫背吗?”我故意道。
“姐姐你莫要血口喷人, 这事儿与我何干?”海媛珠恼红了脸。
“我宫里死的那个叫华婳的丫头, 是你派人灭口的吧?你为了让华婳为你所用,让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与她结为对食,教唆她做两面派,引淑妃与我鹬蚌相斗,事成后再灭了她的口。”
海媛珠只觉惊炫,“我的手下干将?姐姐是指谁?而且还与华婳结为对食?姐姐若无凭证,可休要胡说。”
小林子与华婳结为对食的事儿,鲜少有人知道。当初若非杜欢姑姑心细如发,拔树搜根,还真难查到小林子这一环。看海媛珠那反应,似乎还真不知情。
“凭证?你觉得中秋那夜的事儿为何迟迟没有下文?难道是因为皇上的人手办案不力吗?还不是因为纠察到了你华章宫。若无你祖父这样的军机重臣在朝中替你做靠山,若无本宫顾念你姨母姨父对我的卵翼之恩才请求皇上暂时按下不表,你以为现在给你的惩处只是抄抄佛经那么轻松吗?”我又故作恍然地假设道,“若真不是你,那这幕后主使可谓高明。一箭四雕,连你也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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